那日三人将北伐之事的总体规划做过决议,回去后便各自与属下商讨。
江东内部总是分为三派——这一回也不例外。支持主动出击、以攻为守的,自是周瑜为代表。认为风险太大、不如休养蓄力的,多为孙氏旁支。
还有一派温顺好人,既没有权衡的能力,也没有听别人反问的胆量,于是夹在二者之中和稀泥:一问话便义正辞严、各陈优劣,总之都好,又都不好;最后将立场和责任抛回给孙权,在君侯同袍面前博一个客观公正的美名,实际于大局无甚帮助,反倒如抱薪救火般给双方都补充了争论依据。
凡事总有两面,可选择只有一个。并非所有人都有魄力和实力做出最终决定,担上所有风险,力排众议、一锤定音。即便是江东之主和手握兵权的大都督也对此颇感头疼。
在这般水火难容的背景下,广陵王便是听着周瑜喋喋不休的抱怨,同他一道从舒城祭母回来的。
“论头脑,这些人没有;论诡辩,那叫专精,脖子往上就一张嘴是会动的。”
“你竟然也有争不过的人?”
“……哥那叫君子动琴不动口。反正,最后一定会北伐。”
“好不容易休假,比不休假还忙。”广陵王反复笑话他。
“五十步笑百步。”周瑜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懒得看幸灾乐祸的妹妹,“某些人整日眉来眼去,忙的可不光是脑子。”
“某人就别把自己排除在某些人之外了。”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正是如此,久别重逢时万分珍惜,但凡多相处些时间,往后每天都要吵吵闹闹,以看对方的洋相为一大乐趣。
正互相津津有味地揭短,马车忽然停下了。
“君侯传话,请周都督快些过去。”
外头显然是来了个传令兵。
“又怎么了?”
“君侯说今日新得一套玉棋,要与都督下棋论道,悟用人用兵之法。”
“前两日叫我去督兵议事,这也就罢了。昨日催我早点回去喝茶聊天,今日又喊我去陪他下棋。怎么了,他最近这么想见我?”
“这……君侯的心思,小的也不敢妄议。”
周瑜深吸一口气,拿手指戳了戳广陵王的脑门。
那小兵在外头半天听不见动静,正犹豫要不要掀开车帘,却听周瑜回复道:“知道了,请他不要急,我一会儿便到。世事如棋局,耐心守候时机是第一步。”
传令兵领命,立刻快马回去报告。
“这些漂亮话还是你会说。”广陵王揉着脑门笑骂,“不过他也挺会选时间的,正好我下午走。这样一来,你都没法送我了。”
“他就是故意的。”周瑜咬牙切齿,“说不准,下午他随便找个理由把哥留着,自己偷偷跑过来送你。或许还不露面不出声,就在背后阴阴地看,吓死你。”
“你把人家想得太……有毛病了。”
“哥看人很准,更别说看曾经的学生。他就是这么有毛病。我和他,你到底向着谁?”
正笑闹着,马车又停了。外面传来许多人行礼的声音。
“……”
孙权掀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周瑜伸手捏广陵王的脸。
片刻后,他的目光从那只缓缓放下的手上挪开,转而盯住周瑜的脸,并尽力将说话语气压出十二分温和,好让自己显得没什么毛病:
“都督,好久不见。这两日过得如何?看上去竟比不休假还忙些。”
……一簇被冰包住的火。所有人不敢出声。
“也没多久。”周瑜在众人面前下了马车行礼,“要说为江东忙碌费心,没人比得过君侯,时刻惦记下属。”
“为江东百姓计长远,一刻也未敢停休。”
周瑜松松地向他一拜,随后笑道:“江东有君侯,是生民之幸。我这便随君侯回去,下棋——悟道。”
“都督请。”孙权点点头,便有人为周瑜掀开另一架马车的车帘。
周瑜出去后,孙权就将帘子放下了。或许是眼花,广陵王感觉他似乎飞快地瞄了自己一眼。
不确定。是错觉吗?
正思量间,她听到外面马车开始骨碌碌地向前行进,自己的马车也跟在后边走。除此之外,无人说话,极静。
到了周瑜府邸门口,广陵王下车,向周瑜和孙权道别。
此时虽近中午,天地却十分昏沉,气息潮湿,隐隐有下雨的征兆。地面的雨未干,满是沾裹泥水的柳絮,还有许多白绒绒的,正跟着浑浊的风在空中乱飞,迷得人看不清前路。
孙权撩开车帘一角,旁边的随从便连忙凑耳过去。他低声嘱咐了许多话,偏偏不直接和她讲。
那随从听着听着,从衣袖里倒出一个小本子,边听边飞快地记——虽然不知道在记什么,但这是个好习惯,应该普及到楼里众人,广陵王如是想着。
“风紧雨急,广陵王殿下一路小心。”孙权最后嘱咐了一句。
等她向孙权看去时,帘子已经放下了。随从小跑着取来一件花色雅致的兜帽披风递交给她。
另一边,周瑜探出马车,向她点头告别。她也点点头,用眼神和心灵安慰他,但愿他能感受得到。
车队走后,那名随从带着两个护卫留了下来,说是准备了艨艟和舰队,为她送行。
“艨艟?舰队?”广陵王瞪大眼重复了一遍。
“是。君侯说,走官道吧,河路可能有水贼,不太安全。而且,准备了一些小心意,怕放不下。”
广陵王内心的第一反应,是其中莫非有诈?按照她的习惯,很不喜欢走别人安排好的路。但这次,她略作思量,便爽快同意了。只是回府收拾行李时,顺便给阿蝉飞书一封,叫她赶紧带人换地方接应。
如此左右防备——果然船里又藏了人。
广陵王坐在宽敞的船舱内,捏起盘中一粒花生米,向头顶横梁弹去。
啪。
“哎哟!”眼前闪过一抹亮丽的红色,翻下来个穿着轻甲的少女,正捂着头落到桌案上。见广陵王看过来,连忙顺势装出自己正准备坐好的姿势,一手抓了把花生米塞进嘴里。
“嫂嫂好准的手法!我也想玩,我们比一比吧?”
“好说。不过……阿香,你怎么会在这儿?”
“唉。”孙尚香又端起另一个装了辣牛肉干的盘子往嘴里倒,边吐舌头边仰起头吞咽,看起来是饿狠了,“说来话长。都是为了躲孙权那个狗*。”
广陵王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又给她倒茶喝。
“你别急,慢慢吃,吃完再说。他们好像准备了许多吃的在船上,不够再叫人加。”
孙尚香闻言,慢下咀嚼的动作,转动眼睛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嘘,别让他们发现我。”
“怎么?”
“孙权昏头了!他想联姻,把我嫁人,说要远嫁到乌桓去,派了使者去那边问。这不是折辱我吗?他现在翅膀硬了!忘了当初我还帮他处理那么多人!处理完他们就想处理我!”孙尚香说着说着,呛了一口,一边咳嗽一边直掉眼泪。
广陵王帮她拍背:“吴夫人呢?怎么可能不为你做主?”
“母亲回老家养病去了,我也……我也不想让她为这些事闹心,到时候病得更重。想来想去,还不如投靠嫂嫂暂避广陵,正好还能借绣衣楼找一找师父的踪迹。”
“我帮你留意很久了,一直没她的消息。如今你来查,这一块的资料正好便交给你处理。”
“嫂嫂居然还记得帮我留意……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孙权就是个大白眼狼,我再也不想见他了。”孙尚香抹把眼泪,提起茶壶直接对嘴灌着喝。
广陵王正说些安慰的话,船体震动了一下,很快便平稳地行进起来。
她想起周瑜之前预测的话,有点想探出头看看那个人是否果真在后边送她。可转念一想,便放弃了。看了又怎样?今后战场再见还不知是敌是友。
更何况,一个连自己亲妹妹都忍心拿去联姻远嫁的君侯,怎能因为年少时的冲动情意、多年后若有若无的一点眷恋,就期待他继续和曾经一样做蠢事?
不会的。
“嫂嫂,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广陵王恍惚一瞬,将目光从窗口移开:“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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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孙权:你!不许整天跟她一起走!
周瑜:她不仅跟我一起走,她还喊我公谨哥哥,略略。
广陵王:……你们两个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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