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哇,嘶——哎呀呀,嚯——”

广陵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

“你看什么呢?”

孙策在背后给她拆头发,好奇地探头。

“陆逊拿来的,说是阿香落下的,”广陵王招手,“你看看,太了不起了。”

“什么呀,”孙策被她勾起了兴趣,“我看看我看看。”

说是“写”的不太准确,因为上边还有很多张牙舞爪的图案。

“‘只见那红发少年身穿金甲挥着一柄长刀把道士从头到脚劈了个两半身旁伙伴的披风染上了血色他举起火把投入尸山血海在众人的惊讶声中暴发金光米肉仙发出尖锐的爆鸣诸多鬼魅顷刻消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乾乾光芒万丈人间自有法度在违法乱纪全都蹲下少年哈哈大笑站在群山之巅大呵道神棍妖道统统受死都来给我种田开海吧!’”

画面上几个栗子一样的小人挥舞着不可名状的武器,接受万人敬仰,一团乌漆墨黑的东西鬼哭狼嚎、四处逃窜。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啊!”孙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愧是我孙策的妹妹!有志气!”

“伯言真的辛苦了,”广陵王道,合起书简,“快藏好,此等珍品,千万不能流传出去。”

“就要流传,抄他个十本百本的,让吕蒙天天在江东街上读!”

孙策随手放下,看着镜子里的人:“说起这个,你猜仲谋发现了什么?”

广陵王失笑:“仲谋千辛万苦藏的,你好歹等等啊。”

“唉呀,你要想知道,谁拦得住你啊。放心,我和仲谋说了的,”孙策凑过去,挤眉弄眼,“提醒一下,和今天的事有关。”

广陵王略一思索:“‘龙女’?”

“对!”孙策哼道,“他们这些神棍也真够拼的,知道江东查得严,这次换打法了,不卖书也不要肉了,改成换书。”

孙权随陆逊巡查,发现最近水井、河边多了很多未燃尽的香烟与腐肉。本来也只是些小事,但不年不节的,孙权总觉得有些奇怪,几经探查后发展,是一群女子在祷告,少女、人妇甚至是寡居的女性都有。

“她们还知道卖书容易被抓,改卖蚌珠了,”孙策道,“江东这一片连着海的,卖珠的人太多了。那些个耳环呀、项链啊,装在盒子里,再在下边垫几页她们的书,这谁想得到啊?而且每一盒的故事还不一样,又不编号,仲谋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篇。”

......这个套路怎么有点熟悉???

“嗯?”

孙策揉着她耳边的耳饰:“你也买了?”

广陵王对着镜子看了看,想起来了:“这个?今天上街找阿香的时候顺便买的。有什么不同吗?”

“你摸一摸,”孙策带着她的手指,从耳垂往下,轻轻地在最小的珍珠上摩挲,“摸到没?”

指腹划过,上边有浅浅的刻纹——像一个短柄的博山炉,上侧有一只角般的珊瑚。

“这个形状......”

“——笮融的那个房子,”孙策道,“被烧的那个,怪模怪样的,还镶了好多镜子,也叫什么‘浮屠’。”

他这么一说,广陵王想起来了。之前笮融在下邳建了很多“浮屠”,日日诵经、日日设宴,没多久就搞得僧徒肥头大耳、百姓不聊生。后来笮融窜逃,陈登邀她一起重新修建,就是为了安抚人心。不过后来发现,人心并不需要什么建筑来证明。

“我早就想问了,公孙珊那个也是这个吗?”

“是,西域那边传来的,北方会更多一些,”广陵王道,“他们的典籍我看得不多,‘龙女’也是其中的......一种神异?不过不是最重要的。”

广陵王伸手,在妆台前找了找,找到了装耳铛的那个盒子——果然有几页纸。

“‘龙王口中喷出清泉,灌濯圣人。圣人手指天地,龙女作为龙王亲眷,常伴左右,为圣人护法’。”

“对对对,这篇我看过,你看背后,那个口诀里也提到了,”孙策道,“其他篇里也提到了这个‘圣人’,圣人到底是谁啊?”

“说法不太一样,白马寺那些人也没争出个对错,”广陵王道,“不过,想法倒是不错。”

“是啊,”孙策帮她摘掉耳饰,嗤道,“如果一直见不到“圣人,那她们岂不是可以一直这样疯下去?到时候谁是‘圣人’?什么样的人是‘圣人’?谁来审判谁可以成为‘圣人’?”

如同常人可否羽化登仙一般不可证伪。但是对于这些贫苦的女子来说,在期盼中走向死亡未尝不是一种愉悦,更何况,这套说辞还赋予她们某些类似“使命”的意义。“愉悦”加上“被需要”,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短短几句便透露出了如此庞大的、暗示性的信息,她算是明白为什么公孙珊要留小乔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真的很会写书。

“江这边其他地方也是这样吗?”广陵王问,“广陵以北是直接卖书、供肉入教。”

“不是,只有江东,”孙策愤愤道,“狡猾,太狡猾了!”

广陵王笑道:“谁叫你们查那么严的。战场上知道不能让对方有背水一战的决心,怎么,还怪别人瞒天过海?”

拆完头发,那人如瀑般的长发落下。广陵王拿起梳子,一点点梳开。孙策抱着她,从镜子里看着。

“你穿这个颜色也好看。”

孙家人总是穿得艳丽热情,哪怕是孙权,那抹如青金一般的蓝色也很灼目。夏日里就像一团火一样,更别说沉闷的冬天。好在吴夫人见她和小乔平时穿得素雅,选的是缃色散花绫,收口处镶了一圈狐狸毛,再有点点细碎的织金花瓣点缀其间,稍微动一下便是满身光彩;不过衣身较女子常服略短些,衣摆连接菱格纹的交织初各自坠着一小串珍珠,大小、颜色不一,倒像是自己捡回来做的。

“喜不喜欢呀?这个可没有掺别的心思。”

孙策看着她,虽是询问,却没有半分期期的神色,仿佛理所应当是这样。

“哦,没有吗?”广陵王也打量着他,“嗯——喜欢。葱绿鹅黄的,倒是和本王很般配。”

背后的尾巴快摇上天了,孙策道:“那是,我——”

“叮铃铃玲玲——

阿蝉的小纸人从袖间钻出,拽着她的衣角落泪,比往常更急切地摇着铃铛。

显然不是本人。

孙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抱着她哼哼唧唧,盘腿坐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呜......姐姐。”

刚一接通,公孙珊带着鼻音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听起来委屈极了。

“珊儿不是故意的,姐姐还在生珊儿的气么?”公孙珊捏着小纸人,几乎凑到眼前,鼻头通红,“明明就是那个人的错,是他们骗了她。”

“我都知道了,”广陵王道,“好了,阿蝉会帮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姐姐不能来接我吗?”公孙珊却不肯顺着回答,只唤道,“姐姐、姐姐,把心纸君还给我嘛,珊儿知道错了,珊儿想和你说话......”

小纸人快飞到她脸上了,孙策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满脸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她。广陵王拍拍他的脸,厉声道:“公孙珊。”

那边即刻禁声,传来细微的抽泣。广陵王道:“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你要怎么闹都行。但是那么多人跟着你,她们怎么办?”

“珊儿没有闹,是她们愿意跟着珊儿的!”公孙珊急忙解释,“珊儿帮她们离开了,如果继续留在那个家里,她们会死的!”

“那现在呢?”广陵王质问,“袁绍的军马已经在路上了,刘虞派给你的人能拦几个?”

这显然超出了公孙珊的想象,她愣了愣,方才问道:“军马?为何要用到军马?”

这些局势上的弯弯绕绕,现在同她说,她也听不进去。广陵王索性直陈利弊:“你把那些女孩儿带走,他们家里不会报官么?报的人多了,袁绍就不得不管了。要是不小心被抓回去,她们还会有好日子吗?怕是要被打断腿一辈子关在屋子里。”

她没想那么多,她只想着大家能过一天是一天。明明那么多人都赞同她的想法,明明大家都在努力活着,为什么,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阻拦她?为什么?那些男人如果离了女人就活不下去,为什么不对女人好一点呢?

“她们不会......不!他们不能!”公孙珊喘着粗气,“为什么?他们不能、他们不能......”

她的动作太大,扯动着脖子上的伤口,纱布逐渐沁出血色。阿蝉上前,两指轻轻抵住伤口。

“阿珊,”广陵王唤道,“小妹。”

公孙珊怔了证,眼神呆滞,气息逐渐平缓。

“先回广陵,”广陵王道,“这是你和你哥哥的约定,不是吗?让他知道,你是安全的。”

“我......”

公孙珊脑内混沌,一会儿是公孙续,一会儿是公孙珠。公孙珠被困在浮屠塔中,烈火焚烧着她的身躯、她的衣衫、她的发丝,片片支离破碎,被热风托起,将她包裹其中。但她没有喊痛,只是朝着塔顶漏下的天光伸出手去,烟云萦绕的眼中满是渴望。公孙续站在火光外,似是看见了她,眉眼舒展开来,但摇了摇头。

“他们不想和我见面吗,”公孙续痴痴念着,“兄长,珠姐姐,他们在等姎,在等姎去找他们......”

“不是现在,”广陵王道,“你要是现在去找他们,我就把你做过的这些事全部写下来,添油加醋地写上十封八封,日日让人在他们坟前念,念到他们坟头冒青烟为止。”

公孙珊还未清醒,竟然真的顺着她的话想了下去。公孙珠和公孙续不知何时蹲在她身前,一人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她一个脑瓜蹦。

“小妹,好不容易逃出去了,怎么不乖?”

“罢了,不乖就不乖吧,”公孙续道,“想做什么都行。”

“我......我想帮她们,”公孙珊喃喃道,“可是殿下说我害了她们......”

孙策没ren住小声抱怨:“她怎么转头告黑状啊?”

广陵王捂住他的嘴。

公孙珊没听到,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小纸人在面前走来走去,哭笑无常。三人始终听着,阿蝉从怀中取出巾帕,替她揩去泪水。

“可我已经把她们带出来了,珊儿还找了先生教她们读书识字,是珊儿错了吗?”

“这没错,”广陵王柔声道,“但世上之事,并不全能用‘对错’衡量。”

“为什么?”公孙珊摇头,“我不明白。”

“那便以后再说罢,”广陵王说,“后边的事交给我。”

公孙珊还在苦恼,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小纸人上前,阿蝉把它捧在手中,小纸人摸了摸她的额头。

“睡吧。”

似是有魔咒一般,公孙珊竟然真的觉得眼皮重了起来。耳边好像有人说了什么,她听不清,有人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用脸颊蹭着她的脸。

好舒服,像被母亲和珠姐姐抱在怀里,像坐在大哥的肩上。

......

“楼主,她睡着了。”

阿蝉抱着怀里的人,小声说道。

“好,辛苦了,”广陵王道,“明日我就回广陵,尽快北上和你们汇合。这几日跟着她们。”

“是。”

心纸君的联系被切断,纸人悠悠地倒了下去。

孙策不语,把人抱得更紧。广陵王任由他的动作,抬头与他碰碰鼻子,彼此的目光中都只有对方。

“到时候来接小乔?”

“要接也是公瑾去,我去接什么呀,”孙策道,轻轻摇头,“唉......她还......挺可怜的。”

“是啊,所以我说......算了,”广陵王也道,看着他,“孙坚将军和吴夫人是很好的父母,你也是很好的哥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不是没和那些神棍计较太多了嘛,”孙策嘟囔着,随即道,“一家人嘛,不就应该这样吗?吵吵闹闹的,今天说这个明天说那个,过一年吵一年,吵完了还要一起过年。只能自己人说,别人一句都不能说。”

广陵王笑出声来:“好霸道啊,孙将军。”

“对啊,就是这么霸道,”孙策威胁道,双手去挠她的痒痒,“怎么样,赖上你了,怕了吧?”

广陵王笑着闪躲,擦着泪水求饶。孙策顺势把她抱起,两人嘻嘻哈哈地倒在床上。

孙策低头看着她:“你也很好。你不知道,你来了之后,阿香有多开心。”

广陵王玩着他的辫子,孙策放低身子。

“阿香师父那个事,我们谁都帮不上忙。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一直想着。你别看她可调皮了,但在乎的人没有音讯,她也很难过。”

“可惜晚了一步,”广陵王稍微转向别处,“明明张姜子仙长也是我的前辈。”

“那不一样的,”孙策摇摇头,追着她的目光,“如果是你师尊,你一定会发觉。”

想到左慈曾经说过的话,广陵王突然想起来孙尚香今日所为。

“或许,阿香不喜欢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不单单是因为你,”广陵王道,“一个人成为仙人,他的事就再难被世人捕捉了。”

左慈也好,史君、徐庶、张仲景、华佗也罢。他们总是闭关、游历,来去无踪的。偶尔忙得昏头,数月不见他们的消息,广陵王总会觉得不安,直到心纸君传来音讯才会放下心来。可转念一想,他们在高山深潭或者蛮荒残瘴之地,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即使知道又能怎么样呢?等她带人赶过去,怕是已经迟了。

每当这时,“只手遮天”的贪念便会爬上她的心头。但他们的道从来不是强求,至少不是强求自己的生亡。

“又不怪你,谁能只手遮天啊,皇帝也不行,”孙策不赞同道,“你师父教你这些,一定不是想让你担心的。”

“我知道,”广陵王笑道,“如果说不担心就不会担心,那我就真的成仙了。”

“不许,”孙策捂住她的耳朵,“不许成仙。”

广陵王觉得好笑,点点他的胸膛:“说话不算话?”

“不要,我反悔了,”孙策俯身,“我不管,我反悔。”

不待身下之人开口,灼热霸道的气息迅速靠近。莫闻、莫问,所有的回答在粘连的喘息中被吞吃入腹。衣物不知何时滑到了身下,褶皱随着动作扩散开来。身躯交叠、呼吸交错,双腿渐渐环上精壮的腰肢,如兔耳被拨弄一般,细密地颤抖。

孙策坏心眼停下来,附耳问道:“公瑾总是想问我们的事,要不要告诉他?”

“这会儿吴夫人不知道你过来了?”广陵王被不上不下地吊着,闭着眼揪着他的耳朵,“好啊……你如实说试试……”

“怎么说呀,”孙策动了一下,声音低哑,“亲过了、看过了、摸过了,还有……嘶……”

辫子被人攥在手里扯得生疼,散落一地,扑撒在洁白绵延之地。孙策反而笑了,他舔了舔犬齿,伏低身子,想做些事情“讨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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