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所极,是为妄念。
然目之所见,梦中人一步步向她而来,眼眸沉静,一如往昔。制式军装穿在身上,为他的气质添上几分冷硬强势。
或许现在的她应当解释一句,如见解九一样是身份如此,可话到嘴边她忽然不愿意了。细数半生,伪装过多少身份,说过几次谎话,她早已记不清楚。
唯独这个人,她不想在他面前的自己是戴着虚伪“面具”的模样。
最后,他们之间的相隔不过咫尺,呼吸可闻。身形只到他胸口的少女不得已抬头看他。
他抬起右手,颀长的指节贴着少女脸侧缓缓划向耳后,微凉与暖意透过相贴的皮肤传达给对方。稍一用力,精致小巧的下颌被迫仰得更高,白皙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眼中。
似恋人间的亲密温存,也似情人间的暧昧挑衅。
然而……
“抱歉,这个还不能摘,至少现在不行。”
少女唇角微扬,一手握住他的腕部,另一只则贴上他的手背,穿过指间与他相扣。
“你……还记得我么?”她忍不住问道。
只要计划不受威胁,他人为何而来,有什么目的,张起灵一概不会在意。只是少女的目光让他感到熟悉,奇异的是他莫名感知到,这种熟悉不似亲朋好友之间,而是来自于另一个维度。
他需要一个答案。
“你是谁?”
少女露出了然的表情,将脸侧的手牵引至胸前,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垂眸落在掌心,指尖轻轻划过皮肤,勾起一阵细密的痒意。
张海渔。
尘封的记忆被这个名字触动一瞬,那些偶然出现的模糊画面,不知来由的情绪似乎都有了归属。他收回手垂在身侧,指节缓缓握成拳,仿佛将这个名字握在手中。
骤然失去温暖让她的手不自觉僵硬,凉意从指尖侵入骨血之中,毫不留情地剜走他的温度。
他现在不记得她,她知道的。可当回忆沉淀无数个日夜后,漫长而孤寂的思念是会吃人的。
“抱歉。”她闭上双眼,喃喃道。
胸膛被一缕气息蓦然撞的满怀,她属于明月清风,属于雪山云海,也属于他。少女紧紧抱着他的腰身,额头抵着他的肩颈。
“我想你了,”她喃喃道,“很想很想。”
他没有回应她,却也不曾推开她,只是任由她抱着,沉默地听着她轻声诉说的想念,感受怀中细微的心跳。
好像在很久以前,有一双眼睛隔着潮湿的雨幕,温柔缱绻地凝望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她睁开眼,轻轻眨了几下,试图淡去眼前的雾气,身体后退半步松开了手。
“张海渔。”
“……嗯。”
气息错乱一秒,她微微张大双眼。
这一次,是他主动拥她入怀。
……
碍于身份,她不能同张起灵过多接触,既然知道他就在这里,至少不必担心他的安危。
九门的计划有张起灵参与,那么这事对她来说意义就不同了,计划中他似乎处于极为重要的位置,那些译本,还有那张建筑图纸……
她停住脚步看着营地人来人往。迷惘,焦躁,恐惧,他们须以这副模样走向浓雾掩盖的未知。她已然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她想。即便是计划之外的自己,也逃不过宿命二字。
撇散纷乱的思绪,因为雀儿一大早过来谢她昨天的帮忙,顺道给她带了早饭,两人坐在帐子外边的石头上闲谈。雀儿的父母早逝,亲人除哥哥外就是叔伯婶娘,平时很少能与年龄相仿的姐妹互相倾诉少女心事,所以她挺喜欢和霍家的这个姐姐待在一起。
“你哥哥好些了吗?”
“嗯,”雀儿鼓着脸颊点点头,咽下稀粥答道,“来东叔和大夫给他看过,他们都说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少女单手抻了个懒腰,捶了捶肩膀,状似无意的抱怨道,“不过那些书也太多了,你去的时候九爷都让你带走吗?”
闻言,雀儿从碗里抬起头,迷糊地看着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书?带走什么?”
果然。少女在心底念道。
“没什么,你好好吃饭。”
盯着碗里的稀粥,汤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和雪山,她眼前逐渐变得有些模糊。
小时候教她易容的师父曾说过,真正天衣无缝的伪装须以年为计算单位。十年,二十年……等你下意识做出同样的决定,说出同样的话语,以自己的视角感受另一人的意识,才是完美的伪装。脱离了自我,你不过是一具填满他人情绪思维的空壳。
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控的东西,师父说,他也不曾见识过所谓的完美伪装。
而她的伪装不过短短半年,心思缜密的有心人看在眼里,露出的破绽恐怕和夜里的电灯一样显眼。解九起了疑心,于是不着声色地把人送到同样精通伪装的高手跟前,后面的事不论如何发展,他只需隔岸观火。
当年的稚嫩少年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张海渔喝了口粥汤,心中笑叹一声,解九爷的城府,她算是领教到了。
吃完早饭,两人分别,雀儿要回去照顾哥哥,张海渔则同霍青玉一起去接霍青薇的班。
霍青薇用手腕擦了擦因呵欠而流出的眼泪,帘布掀动,她回身看见两个妹妹来了,就指了指地上包好的医疗废物。
“都收拾了,拿去烧掉吧,我先回了啊。”她眼下是遮不住的青黑,无力地一摆手,摇摇晃晃地离开帐篷。
霍青玉拿走了布包去处理。张海渔接手霍青薇的活,辗转于各个帐篷。下午两人碰了面,同其他人蹲在堆满医疗物品的帐篷里吃饭。
听见隔壁的呻吟声,少女咬断一根青菜,嚼了嚼,无甚滋味的吞了下去。
“青玉姐,你有没有发现这两天受伤的人变多了?”
“嗯,伤的多,死的也多。”霍青玉吐出一块骨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她和青薇了。霍青玉看了眼发起呆的小妹,压下了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时间犹如掌中流沙,从指缝中悄然流走。
从知道了九门计划的目的开始,空余且安静的时候,张海渔便会仔细回想当年去往祖坟的记忆。这个计划,仅凭她一人根本无法阻止,但她也做不到置身事外。
再次见到张起灵,仍旧是同样的理由,同样的身份。解九爷可能有些好奇于她的全身而退,但他没有多做什么。
敲了门,开门的是张起灵。他接过沉重的译本和水壶,张海渔跟了进去,粗粗扫了一眼,上次的已经被他看得差不多了。他们之间更多的是心照不宣。没有多的椅子,张海渔搬了堆译本坐在对面,撑着头趴在小桌上,安静地看着他。
他是个很专注的人,认定一件事便不会为外物所扰。
目光落在他的眉宇,眼尾,鼻梁,唇畔,一寸一寸移下……明明一起生活过多年,偏偏就是看不够似的。
很少有人这样肆无忌惮的看他,偶尔抬头迎上她的眼睛,却不会让人感到不适,好似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
在营地,他们见面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除了初时相逢有些仓促,后来她每每去时总能见到他。
“有纸笔吗?”张海渔忽然问道。
闻言,张起灵抬眸看了她一眼,让出了边上闲置的笔记本。
笔记本入手后略略翻阅,是她第一次来时看到的那本,纸页已经用掉大半,那幅建筑图也添上了许多细节。翻开空白的一页,张海渔捏着笔微微皱眉,斟酌着想了许久才下笔。
两人靠得很近,从张起灵的角度看去,她似乎在画一幅地图,上面路线的画法于他而言十分熟悉,和他惯常使用的记忆点大差不差。
图画完了,张海渔把笔记本调了个头,推到他面前。
“你应该不记得了,我们曾经去过那里,也是你们一直寻找的地方,”她解释道,“这是我能记得的所有关于那个地方的记忆,或许能帮到你。”
一座古楼的轮廓映入眼中,一条路线被清晰地标注出来。
“张起灵。”
她叫了他的名字,却在他看来时不自觉避开了视线的交汇。
“那个地方一旦踏进去,即便你是张起灵……你也救不了所有人,必要时候……”
张海渔没有再说下去。
手里的钢笔快要断裂,发出细小的摩擦声,仿佛在“求饶”。万幸有人“拯救”了它,使得它逃离被折断的命运。
视线随着钢笔落到一旁,紧握的手指顺着他的介入露出柔软的掌心,还有几道深深刺进皮肤的指甲痕迹。他用拇指摩挲着这些痕迹,慢慢抚平它们。
“我知道,”他说道,“我会记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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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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