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痕迹已经看不出了。少女盯着自己的手,轻轻笑起来。
“怎么,又去见你那个小情郎了?”
耳边冷不丁冒出一个嘶哑的声音,是她的便宜室友,面带嫌弃地看着她。几个月同住下来,尽管她们的关系算不上多亲密,但也能说上几句话,双方的名字也都知晓了。
便宜室友是李三爷手底下的,叫李兰君。
白天不轮值的日子里,张海渔偶有几次傍晚出门半夜回来,她不曾掩饰过,所以李兰君是知道的。
“哪里有什么情郎啊。”
少女笑得越发温柔,乌眸亮亮的看着她。
“啧嘶——”李兰君拍掉身上的鸡皮疙瘩,翻个身背对她,“别笑了,要笑对着你那情郎笑去。”
少女轻哼一声,没再说什么。熄了灯,帐子里陷入黑夜。
一夜无梦。
山里的雪总是下得早,早晨起来帐篷顶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再过几天就要入冬了。
这天早上没有看见霍青玉,但张海渔没有深想,只当她是换了班,便像往常一样去了伤员区。直到晚上,她终于见到了霍青玉,却是以伤患的身份。
“青玉姐?”
“别过来!”
霍青薇阻止她的靠近。几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张海渔第一次踏入这里时见到的一行人,把浑身是血的人抬进帐篷里。
她被隔开在外,看不见霍青玉的具体伤势,只能听着队医你一言我一语判断。
“不行!这些东西已经长在血管里了!”
“把胳膊截断……”
“……来不及了,长到眼睛里了。”
“还是尽快处理了吧。”
队医仓促的定下了霍青玉的死亡,又忙不迭抬起担架准备将人带出去处理。
“把人给我放下!”霍青薇终是忍无可忍,红着眼喝止了他们,死死抓着担架。
“你要做什么?她很快就要死了,你这样做……”
“她现在还没死!”她吼断了队医的话,“救不了她是你们无能!可她现在还活着!”
“等她死了,我会送她一程,她是我们霍家的女儿,你们没有资格带她走!”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的霍青薇,状如恶鬼,狠狠地盯着他们。
“算了,别管她了,她想找死,我们也拦不住。”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话,他们放下了担架,一队人离开了帐篷。
帐子里只剩下霍家三姐妹。霍青薇脱力般瘫坐在担架一侧,双手抓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躺在地上面容模糊的霍青玉。
隐隐的哽咽钻入张海渔的耳朵。她叹了口气,手即将捏上霍青薇的后颈时,有人叫喊着闯了进来。
那人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青薇姐!霍安哥……找到他了!伤……伤得很重……”
霍青薇死死咬着下唇,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声音嘶哑:“青宜,你送青玉一程,她最疼你了。”
少女认真地点头道:“好。”
“……走,去霍安那。”
霍青薇跟着人离开了。
张海渔立刻封死帐篷,找出一个铜盆,抽出匕首在胳膊上割了一刀,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时间紧迫,她又割了两刀,很快流满了半盆。
奇异的香味充斥着整个空间。
她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手上动作迅速,在一道致命伤处抹上自己的血。
血管骨肉里游走的东西好似能闻到这种奇妙的气味,香甜的食物气息引诱它们探出了触须,冒头的一瞬间,张海渔双指如电,强行把它们从血肉里拉出。
离开寄体的发丝并不甘心,扭动着刺入皮肤,一个呼吸之后,它们宛如沾上了什么剧毒,在空气中疯狂蠕动。把它们扔入半盆血里,几秒之后便僵住不动了。
张海渔如法炮制,大大小小的伤口边都抹上血,不断有发丝钻出体外又被抛入铜盆,直到霍青玉身体里不存在任何异物。
好在霍青玉被寄生的时间并不长,否则神仙来了也难救。仅仅一刻钟不到,铜盆里已经满是发丝,未沾血的几簇攀上了铜盆边企图逃走。
油与血混合,火柴落入盆内,火光霎时冲天而起,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汽油燃烧的气味掩盖了一切,张海渔计算着时间,等到盆里烧得只剩一层黑灰后,她撤去封锁处理了铜盆。
帐篷大开,冷风灌入吹散了冲鼻的味道。
霍青薇回来时就看见小妹抱膝坐在地上守着霍青玉的身体。
“青宜。”她低声唤道。
“青薇姐。”
少女抬起头应道,乌亮的眼睛隔了层阴翳,眼眶红红,鼻音也重了许多。自从来到这里,以前活泼灵动的女孩儿仿佛消失了,她和青玉几乎是看着小妹慢慢变得懂事稳重。
她是该欣慰的,可一切发生太快了,现在青玉也……
霍青薇蹲下身,揉了揉小妹的毛茸茸的脑袋,“去休息吧,后面的事交给我就好。”
少女乖巧地点头,即将跨出帐篷时她回身望着霍青薇的背影,问道:“青薇姐,霍安哥他还好吗?”
霍青薇背影一颤,半晌才说道:“……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抱歉。”
身后,少女轻声道。
“胡说什么呢?就算要道歉也轮不到你来,”霍青薇又好气又好笑,侧过脸朝后头甩了甩手,“别在这杵着了,快回去吧。”
帘布撩起又合上。
霍青薇喘了口气,跪坐在地上,低下头默然地看着霍青玉的尸身。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的拧起眉。
那些东西寄生过的尸体是什么鬼样子她看得多了,但霍青玉的身体上为什么找不到一根头发丝?霍青薇试探着掀开伤口,又扒开眼睛细细检查,干干净净。指尖感受到微弱却规律的心跳,她顿时睁大了双眼。
黑暗里,少女的步伐略显虚浮,但仍稳当地往前走着。
“……你救不了所有人,张海渔。”她喃喃道,不知是对谁说。
她漫无目的,任由寒意侵袭着身体,剥夺所剩不多的温暖,四肢麻木沉重得像灌了铅。
电灯早已熄灭,月光隐在浓云后。
几滴冰凉落到脸上,唤回飘远的思绪。朦胧中她看着紧闭的小门,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手指拂过门板没有敲下。张海渔安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悄然离开。
耳边嗡鸣和心跳声愈渐放大,身体每一处都疯狂叫嚣着亟需休息。走了几步,眼角似有细微白光一闪而过,她未及深想,因为眼前重影有些妨碍到视野了。
肩膀蓦地一沉,厚实的大衣披了上来,感受到的些许温暖,对她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手电光照着地面亮起,没有晃到她的眼睛。
“你找我。”他说道。
不着痕迹的闭了闭眼,张海渔抓着衣角,姿态如常。
“嗯,今天我轮值,”她看向张起灵身后,“这么晚还在商量事情?结束了吗?”
“还没有。”
她笑了笑,脱下大衣还给他。
“其实我没什么事,就是路过顺道来看看。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张海渔。”接过衣服,他嘴唇翕动,叫了她的名字,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笑容有一瞬无力维持,她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抱歉,我刚才走神了,没看见你。”
光源骤然消失,世界陷入一片喧嚣的寂静。温热的手掌轻轻遮住眼睛,让她不自觉地多眨了几下。
心脏鼓动三次,光亮重新回到她的世界。与此同时,残留着余温的制式大衣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抱在怀里。
他知道她听不见了。
这时候张海渔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脱力了,脑袋耷拉在他肩头,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剩。直到躺在床上,半喝半撒地灌了一碗糖盐水,涣散的意识一点点回笼。
睁开眼,重影的情况好了不少,她看到自己靠在张起灵怀中,被褥几乎都在身上。他脱了外衣坐在床侧,一边环抱着她,另一只手拿着译本,薄薄的衬衫将暖意渡给她,阵阵疼痛刺痒从手臂处爬上大脑,伤口应该也被处理过。
稍有动作便能感知到,他放下书,重新抱回她慢慢下滑的身体。
她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不问。
张海渔抱住他的腰,渐渐有些困顿。
“我就睡两个小时,记得叫醒我。”
“嗯。”
她放心地睡了过去。
沉沉呼吸落在颈侧,偶尔书页翻动,细微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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