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002

晚饭煮了清粥,碎碎切了姜丝,熬在里面。掐了表,他孤身一人,坐在厨房里。整幢房子,只有这一隅里擎着灯。妻子又睡熟了。房子太大,听不到一丁点另一个人的声响。只有客厅的挂壁钟,嘀哒哒。十多年前,他头次在这里过夜,讶于她一个人,竟然住两层的别业。她父母当真是溺爱她的。她违拗他们,不去国外读书,工作也只拣自己爱做的,他们还是为她置办了这栋房子,生活上不曾短她一点,只要她平安无恙,一直活到老。这样的任性,这样的纵容,他想都不敢想。

母亲活着时,常说一句话:“既然是家里的人,就要对家里有用”。两个字——“有用”。十岁出头,他就看处决。膝盖杵到砂地上,磨烂了皮肉,露出骨头来;血淌了满地,直流到他鞋底下,像一块火烙的瘢,刮也刮不掉。凉的晚风里,他撑到树坛边上吐,鼻根、嗓子眼,都是酸灼的。坛里栽的是樟树,小粒的果子烂了,砸在地上,紫的汁水,似被碾死的、圆壳的甲虫。好多年,他看到樟树的绿叶子,舌根还是泛一股子酸苦味。

母亲做主事人时,解家早已不如往日,对下面的人,威少了,望也减了,拿不住人心,只好使残忍的手段,用恐惧来拴人。母亲一死,他又刚成年,人心更散,到处都动荡。他哪里有别的办法,只能依母亲的老样子整治人。秀秀常来看他。废旧的工厂,哐啷啷勾下卷帘门,里面做什么,外面一点都听不到。秀秀就在外头等他。门揭开一道缝,他躬身,踩着荒草,走出来,把手绢擦脸上的血。阳光照得彻白,秀秀坐在横坍的空心水泥柱上,交叉晃着腿,穿玛丽珍鞋的脚一翘一落。她掐了空管的嫩麦秆,捏一头的扁嘴,作一个小笛子,放在嘴里,呜呜地吹。听到那个声音,他心里全是绝望。

半夜,关棠发烧,烧得浑身痛,骨头缝里像埋了炸炮,劈里啪啦,疼得她惊醒。额头把凉巾都捂烫了,她忍不住,打着抖,轻喊两声疼,“啪”,床头灯就被揿开了。解雨臣坐在灯下,面目暧暧的。他还没睡,探来身,问她情况。就他递来的热水,饮了止痛药,关棠躺了一会儿,身体慢慢舒缓、安定,问他怎么还不休息。解雨臣笑一下,说:“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关棠无奈:“一场病,折腾两个人。”又问:“嫂嫂有没有说,检测结果什么时候出?”他说:“还要等几日。”她叹息:“真是等不得,如果是疫病,不知该怎么办。”

“想想好的事,”他说,“等你痊愈了,咱们带妞妞去胡同里吃面,那家庄子,你们去过的,面条抻得细,妞妞不总嫌炸酱面费嚼,她爱吃那家,你也夸,汤里的香荽鲜。”关棠笑一下,说:“你讲得再好,我此时也没有胃口。”“那你说,想做什么,等病好了。”他问。她把眼闭一闭:“去烫头发吧。”她的发丝很细,极少烫染,长发垂到背脊中央,平日里,两边耳后拧一股,汇在脑后,结一辫长尾,很秀气、古雅,散开了,铺到枕头上,就是一面乌黑的软扇。听了她的话,他微笑,说:“上一回做头发,你不是还恼烫疼了——这是发烧,烧上瘾了?”关棠轻轻递给他一个白眼,说:“随你想。”

转天,晴了一阵,又下雪。郊区,没有人,雪下起来,静得像古的时代。他依医生的嘱咐,开窗透气,但不敢开得太阔,只是乍一条缝,但缝里还是漏进来雪花。关棠开始频频咳嗽,有时候,咳累了,就闷在嗓子里,只胸脯陡地起伏一下。好一点时,两人也没有别的事做,还是解雨臣坐一旁,陪她说话。又说起二姨的事。

他讲,他同这位小姨熟络起来,是在母亲死后。二姨的丈夫在天津做生意,管解家的盘口,但把家安在北京,姨丈有一个小女儿,让二姨领着这女孩儿住在京中,方便读书——这位邹姨丈,元配得病死了,二姨也是二婚,两个人凑一对。母亲死后,二姨来解家很勤,问东问西,只不过说的话很怪,逮着长姐年轻时的事讲,样子很怀念,又有点怨。她不善与人交往,仿佛很久没和人讲话一样。该讳言的事,她也不顾忌,咕溜一下,像带一根线头,没完没了地扯了出来;平常的事,又说得很过火。解雨臣听她这么讲亡母,心里有点惊,又有点难堪,但不好打断,每每只有等到她见了外甥的神情,把手往空气里压一下,抽着笑两声,才停下嘴。二姨和九门在世的当家都相熟,知道外甥在二月红门下学戏,问起来戏的事,兴致很高,她自己也会唱两句,唱《武家坡》,“一马离了西凉界”,嗓子却并不好,很难为听。解雨臣有事求她,常陪她聊天,有时候,还把行头铺出来是,请她观赏。

解家不太平,几个份量重的长辈都贪,纠纷多,但好在势力均衡,夹缝里,像踩翘板,容他这个毛头小子把当家人的位置坐稳了。可最近不知哪个空穴来的风,说父子承袭不好,新时代了,要民主,当家人也该用选的。解雨臣听了风声,哑然,要是能选,他宁愿做个万事不管的二世祖。但这哪里容得他做主?派人打探,看看是谁嚼的舌根,可惜,扑出去,像去捉一股风,根本抓不到人。但他有疑心的对象——

是二姨的丈夫。

母亲在时,震慑下面的人,手段很狠,但这位姓邹的姨丈,反道而行,待人十分宽宥和善。谁犯了错,他听说了,失误小的,要来一通电话,向母亲替人求情;错犯得大的,但凡有回转余地,他定在饭庄里宴一桌客,把两边的人请到,教人恭顺地赔礼,让母亲不饶人,便下不来台。他名字里带个“坤”字,因他这一点作态的慈悲,兼又爱礼佛,脖子上滚一串滴溜溜的禅珠,于是得了个“菩萨坤”的诨号。他还养狗,罗威纳犬,大块头,毛亮得像乌缎子,像一尊短毛的黑背狮子。他喜欢当人的面训狗,手勾着狗脖子上的皮项圈,斥一声“坐下”,那狗就哈着老长的舌头,蹲坐下来;斥一声“握手”,那狗就把粗硕的爪子按在他掌心,训完了,把目光向周围扫一圈,洋洋地笑一下。小时候,几个盘口的老板,解雨臣最不爱碰面的,便是这位姨丈,见了他来,心里总犯怵,却不是怕狗。

小孩子的直觉准。一回。男人们关起门来侃天,北方的老板,穷聊海逗,说谁谁的老婆,年轻时做哪个官儿的情妇,之后“从了良”,叫那谁谁娶了,这位号“菩萨”的姨丈听过,便“咯”地挤一泡笑,又滑又亮地骂一声“破鞋儿”。

从二姨这儿找切口,毕竟是为难。倘是二姨同丈夫感情好,他不好离间;若是龃龉,也不好办,毕竟是他母亲做主,生牵的红线,按头的姻缘。无法,只得先耗着,等对方漏一寸马脚。

他要是傍晚得空,便去小学,代二姨接她继女放学。入了秋,小表妹新穿了一件毛衣,素的,但绞很繁复的、浮凸的花纹。他俯身,去接表妹的书包,不料想,鼻端嗅到沉密的香气,似画屏上的鸟儿,本来都是定的,一刹那,忽抖开了翅膀,羽毛熠熠的,扑棱棱棱,一齐从屏上挣出来。二姨在旧小区住,租的学区房,平时,屋里头就只住她与继女,连家政也不请一个,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的丈夫是个大老板。有时,屋里水管坏了、灯泡老了,二姨不会弄,他这个做外甥的就帮着请人来。忙毕了,解雨臣在她这儿歇脚、饮茶,见到她打毛衣,两支水光光的毛衣针,架在虎口,很慢地挑、戳、绕。针像两根细直条的长玛瑙,上头流深色的木纹——竟然是小叶紫檀削的。已经二十余年,他还总记得二姨的那对针。

但二姨已经很多年不做雕刻。问起来,她就撑开一个笑,把双手擎给外甥看。那双手,无时无刻不在发抖,要把胳膊夹很紧,才握得稳筷子。再问,说是病,中药、西医都询遍了,服了许多药,扎过许多针,还去国外诊过,外国的医生说,是心理上的毛病,调理了很久,也不见好,便任它去了。

关棠卧着听,问:“焦虑症?”“好像是这个名儿。”他答。他也请人来看,老样子,治不好。其实当时,他也没什么治病的真心,只是做做外甥的样子。

为这桩事,他悔疚了很久。

还是因为家里生意。解家顺义的盘口出事,是母亲死后第二年的事。做事的人里出了叛徒,毁了一桩好买卖,转头把货倒给对家。照他的一贯的作风,决不会放过。可正是这“一贯”坏了事。叛徒一路往南逃,解家就派人向下追,可那人竟似有人掩护,每到关口,总一拧身,从罗网里钻出去,次次交手,总要折他几个手下。人愈折愈多,怨愈积愈深,这是没法止损的事,最后一点微薄的脸面,全系上头,不逮到人,这事就没完。那叛徒便似一尾饵,不知谁扯的线,谁执的竿,解家的人被一串儿地提拎出去,最后,追到苏州,那人似乎走投无路,竟反手把道上的事告给了公安。好几个打头的伙计被扭送进去。一时,盘口风声鹤唳。

向妻子讲起这桩旧事,他神情里带点自嘲。

他身边有个伙计,是师傅二爷配的,很小时,便伴在他身边。阔脸的汉子,身手很好,平时吸烟喝茶,还爱把三明治的吐司揭开,刮上头的番茄酱吃。解雨臣年少时,总不快乐,伙计就从烟包里挤一根中华,要分他。烟坏嗓子,解雨臣从来不碰,便摇一摇头。伙计擦燃了火,自己点一根,很劲地吸一口,又夸张地喷出来,把手指一指那烟,说,小花爷,这世上没什么大事,再大的事,时间一过,就像这烟,到头来,都会散走。那一年,解雨臣见到他的尸体,是在一片芦花荡里。血一样的黄昏,尸体一半敞在滩涂上,一半淹在浊水里,眼球里浮了绿藻。已被泡胀了。

手下人死了,还有他们家里人要安置,残废的、鳏寡的,嗷嗷待哺的,一件一桩,都要钱。世纪的末尾,九门还有一些势,解家也不穷,可有钱的是下面的老板,独他一个做当家的,反而腾挪不出什么来。能偿的,都偿了,实在不行,把家里的物件拿出去当,或者索性拍卖掉。他有很漂亮一套京剧行头,点翠的凤冠,真珠一丸丸,颤巍巍,流穗儿荡的都是真丝线;平金绣的宫装,一道彩缀一道彩,灿灿的流光。北京有名的裁缝,平日里给权贵裁唐装的,好不容易等她得了闲,朋友跑来相告,他顺水地请人做这一套衣冠。图纸拿到手里,他留了个私心,把师傅二月红描的海棠花样改在云肩上。他不登台唱京剧,有这套行头,纯属好玩。既然是好玩,到了正经的时候,他也就拿它来填正事的窟窿。

一个叛徒,几乎掏空整个主家。钱续不上来,拆东墙,补西墙,好多事都无法周转,每一件都够他发愁。连着大半个月,睡不着觉,睁眼躺到天明,全是在想对策。他不肯低头,咬牙硬顶。父亲、母亲,生前话事,虽然也沾些不干净的生意,但毕竟都在想抽身的法子,可到了当时的地步,他若不涉险,断不可能有生路。

就是这个当口。那时,刚入秋。北京惯有的晴秋,当年却常是阴的。秀秀给他打来电话,就是在这么个阴天的下午。她叫他来霍家一趟,说有了不得的事。他闻讯赶去,刚从车里迈出来,天就下了雨。很凉的雨,绵绵的似针,水门汀的地,淋了这细雨,一时还不显露,仍干净得发白。伙计替他撑伞,引他往霍家院子里走。霍老太太住的四合院,布局很规整,影壁、垂花门、抄手游廊,一门框一门,一层隔一层。雨愈下愈大。他每往前迈一步,心里的不安就深一层,总怀疑前头有什么事等他,且决不是他乐见的事。迎面碰见秀秀,她小跑来,把脚一跺,屏退了所有跟来的伙计,又扯了他的袖子,叫他走快些。跟着她,又不知走了多久,许有一炷香,又许只有半分钟。绕过厢房角,隔着雨幕,遥遥的,他终于见到了天井里的人。

那是他二姨,正跪在院中央,跪在霍老太太的厢房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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