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关棠的烧还没退,咳嗽又重了。她开始咳痰,吐到纸巾上,是铁锈色。更坏的是,她咳过了,喘不上来气,坐起来了,还是像溺水的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一只手不住地捶拍胸口,张着口,却讲不出来话,费尽全身力气,要把空气吸上来。没有办法,解雨臣给嫂嫂打电话,嫂嫂立马叫人送吸氧设备。大风雪的天,两个医生抬着制氧机进门,鞋也不便换,在地板上踩出雪泥印子。机器架好,氧气罩覆住口鼻,呼吸终于续上,罩面白一阵,清一阵。测了血氧,他又向医生问妻子的病。医生说,一定是肺部出了问题,但核酸结果没出,拿不准是不是感染。另一个医生打量他,问:“你没有什么症状?”他确实没什么症状,但这病潜伏期长。医生问了他们一周的行程,拨手机查一下,叫他们安心,说:“京里管得严,不是那么好患上的。”
送走了医生,他照样是坐在床前。有一阵喘不上气,关棠现在很困倦,脸上括着氧气罩,躺卧着,勉强撑开眼。她的手仰在被褥外,他伸过手去,握住,像握住一段在沸水里煮过的布,又散,又烫。他一时有些心惊,转而是难过,说:“我们还不老啊。”听了这话,关棠略略摇头。一时间,两厢都没有言语了。沙沙的,只听得到呼吸扑在罩面上。许是他们结婚得太晚,小女儿的年纪又太幼,总觉得还是一对年轻夫妻,但只要掰指头数一数,立刻就清醒——他们就要过去半生。
不说话,房子里就太静了。他突然害怕,叫她的名字,“关棠,”他说,“如果你真有什么事,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她听进耳朵里,就轻轻笑一下。他又说:“这病,怎么不叫我替你得算了,这样比较好。”她做个口型,出一点气声,问:为什么?他说:“反正你还有妞妞。”她眉宇间有些无奈,很细一点声音,说:“妞妞不也是你的女儿?”
见他消沉,低低的,关棠说:“继续讲二姨吧,我想听。”听了这话,想到女儿的绘本,他“哧”地笑一声,说:“像一千零一夜。”关棠佯嗔,说:“你讲点吉利话。”他说:“哪里不吉利?我的故事可多,够讲六十年。”
但二姨的事,讲到这里,要他续下去,是很难的。他该怎么说?当时,他立在屋檐下,漠然地往雨雾里看。瓦槽的水一线地注下来,碎在沟里,浠沥沥,还往廊里溅跳。好冷的雨天,沁得他眼睛凉。他心里有个答案,但还是先问秀秀:二姨这是在做什么?秀秀咬着嘴唇,支吾片刻,才说,她在求奶奶帮你。
年少时,在二爷家学戏,下秋雨,二爷从不许他出门,说北方的秋雨太寒,最伤身。走南闯北,他当然知道这雨的滋味,一针一针撇下来,像小刀子在皮肉上刮。他到时,二姨的背还是直的,雨不过下了片刻,她就慢慢委软、屈下去,像一管烧过的蜡。妈,他听到二姨往屋里喊,气很虚,她说:当年是我不懂事,我求您老不要怪罪。过了半晌,屋里才有声音。老太太没开门,只是在里头说: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九门同气连枝,你把我气量看得恁窄。
是,是,她把头磕下去,许是顶不住这雨了,要拿额支一支身体:请您老帮雨臣过这一关。
你不说,我不知晓?老太太说,你回去,别跪我老太婆门口,晦气,我还没死,轮不到你跪。
二姨浑身透湿,她把手撑了,背脊像顶了千钧,慢慢的,要从雨地里支起来。秀秀把他一搡,说,去扶伯母呀。但他不动,冷了脸,调过头就要走。霍老太太又说了话,透过隔扇,,叫二姨的名字。
叶沃,她说,那姓邹的是什么东西,你又讨到了什么好——我不气别的,我气你自甘下贱。
和二姨往来也有一两年,她的旧事,解雨臣自然知道。她头一个丈夫,是霍老太太的大儿子。霍家的后生,没一个争气,纨绔的花样,一样不落。彼时,二姨怀孕,丈夫出轨,和情人厮混。后来,二姨从楼梯上跌下来,流了产,此后,就闹离婚,官司打了一两年。至于流产的事,一直以来,有两个说法,一是说,霍大的情人耍手段,从背后把她搡倒;另一说,讲的却是她心高气傲,当着丈夫的面,自个儿滚下了楼梯,当时,羊水就破了,血涂了满地。不过,她从未向他这个外甥提及,这桩旧案,也就没个定论。
求情不久,霍家出面,替他摆平了叛徒的事,又助谈了几桩生意,免他走上歧途。他心里头知道,这都是二姨的恩,他理应感激她。可他提不起那个心情。她那一跪,为他跪出一条生路,但也彻底把他跪泄了气。他想,他也许真不是做家主的料儿。正好,因叛徒的事,解家损兵折将,“选”家主的言论甚嚣尘上。叔伯们在长衫底下,把二郎腿翘了,向水晶缸里掸一掸烟灰,各各使个眼色,只差没有明着问到他跟前。没人对他抱希望,他对自己也不抱希望,索性也撒了手,眼一闭,一地烂摊子,随这些老板们折腾。其中,二姨的丈夫——菩萨坤,像入了夏的蚂蚱,跳得最高、最欢。
不过也有好的事:他终于睡得着觉了,只是做噩梦,梦见自己还小,撑在树坛边吐,伙计从旁边递帕子,他说了谢谢,侧头去接,却见伙计稀烂的一张脸,白翳蒙了眼珠子,眶子里描一圈绿藻。
“之后呢?怎么好起来的?”关棠半闭着眼,朦朦地想,十年余年前,不做同学后,他们头一次相见,彼时,他二十多岁的年纪,意气风发,一点颓唐的样子都没有,和故事里那个孤独的青年,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怎么好的,”他说,“原因是二姨请我看了一场戏。”
那是折很闹的喜剧,《辛安驿》。他本不想去的,做小辈的难就在这里,越是没出息,越不愿见长辈。但究竟是去了,是剧院里很后的几排,余光里漏一线消防门的缝,又亮又扎,台上的角儿也瞧不清面目,只能靠行头颜色辨认。二姨很局促,让他坐里面,又扯一个笑,说,不好意思,前排的票有些贵。
戏还没开场,解雨臣与她寒暄两句,问起小表妹,她说,放假,送到天津去了,和她父亲待一阵儿。
二姨对人情还是没什么体察,静了一下,没话讲,就说:听秀秀讲,当日你也过去霍家了。他一听,人都僵了,回话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心里直后悔赴这场约。二姨不觉,兀自说:老太太的话,你听,就听过了,她毕竟不是我们一家的,很多事,是她自己闷屋子里乱想的。解雨臣不解,她就补道:我没有气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结这婚,对你母亲是个帮衬,谁知道后面惹上这么多怨恨。
见外甥接不上话,她也不逼迫,把眼光转回台上,问他:《辛安驿》这戏,你看过没有?解雨臣打小学花鼓戏,其他戏种也唱得了两句,自然是看过。不等他回,二姨又先说话了:我年轻的时候,立台上唱这一出的,是赵燕侠呢,当时,一同去的,还有你的师傅二爷——他这些年好不好?解雨臣把头点一点,她就笑,很满足的,道:等过段时间,我去拜会他老人家,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还记不记得我。
锣鼓一响,戏开场了。二姨坐时,背有些驼,但腰是直的。她抖着手,把裤管上的褶皱挹平,微笑,自言自语道:这人,没有一两样消遣的玩意儿,可怎么熬得到头。
《辛安驿》这出,讲的是因奸臣严嵩迫害,官家的小姐没了阿爷,和自己侍女罗燕一对儿,投奔自家兄弟。为了安全,那罗燕红妆扮了一个男子。一对假兄妹宿在辛安驿,不料住了个黑店,店里周凤英母女本想谋财害命,可周凤英把扮男子的罗燕一瞧,竟看上了她,要与她成亲,由此闹出这么一桩好笑的事来。琢磨不出这戏有什么深意,解雨臣只觉得滑稽,到关节处,也捧场地笑两声。等老旦唱完,小姐与假扮男子的罗燕上场,一个女孩儿,死了阿爷,没了庇护,千里迢迢去投亲,也不见得有多么凄悲,还手把手教侍女,莫要称“小姐”,要唤“小妹”。堂下哄笑,二姨也展颜了,她脸上含着很茫远的笑,低声说,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后来,小表妹从天津回来,去少年宫练钢琴,他得了空,还去接送。小区旧,不好停车,好在路不长,他和表妹都是用走的。小女孩儿,扎两角小辫,在前头蹦蹦跳跳,他替她背书包,很艳的桃粉色,面儿上还缝重影的水晶画。他问她,天津好不好玩,她把头摇一摇,说,爸爸和叔叔们总吸烟,好呛。说着,表演似的,用力地咳两声。
路上,经过一家剧院,很有一些规格。演话剧,也演传统的戏种,门口拿铁架子支海报,印演员的照片,脸涂得粉彩。小表妹并着腿,小肚子一挺,像一尾鲤鱼,弹到海报前头,把脸凑上去,鼻尖要对上演员鼻尖。她戳一戳海报,叫道,这个姐姐,我认识。解雨臣仔细端详海报上的脸,他会唱戏,但很少登台,对新生的角儿不熟。他问小表妹:怎么认识的?女孩儿说,妈妈领我看这个姐姐唱歌——二姨嫁过去时,表妹小得认不得人,长大了,一向管二姨叫“妈妈”。她又说,妈妈很喜欢那个姐姐,听人家唱完歌,还不走,一路跟着,跟到后台去,那个姐姐往哪走,她就往哪走,在哪停,她就在哪停,直到姐姐把头花儿摘了,彩衣褪了,洗净了一张脸,妈妈才依依不舍地走开。“依依不舍”,她向语文老师新学的词。
海报上的角色是杨玉环,穿的是女蟒宫装。他曾有套行头,除了料子要贵重,还有个地方与常例不同——云肩上的花饰没绣别的,绣的是师傅二月红自描的海棠。只消一眼,他就从海报上认出来。
他又想到《辛安驿》这出闹剧。后头,周凤英与罗燕成了亲,拜了堂,洞房里弯弯绕绕的,一个扑,一个闪,凤英剥下罗燕的靴子,见了她的金莲小脚,吃了一惊,心灰意冷,之后向母亲唱道:“自古薄命是红颜,怎不叫儿泪涟涟。”这个年轻女子,她是贼匪的女儿,勾一把长长的红须出场,手里擎明晃晃的刀,杀人大胆,抢人也大胆,到此时,却落了泪,并不为一桩好姻缘毁废了,而是说,这可怜人,我当了,没什么,但看到旁人与我一般,却不禁流下眼泪来。
房间里熄了灯,四周黑黢黢,关棠半梦半醒,听到丈夫还在说话,只是声音有点异样。她抬一抬身子,把手勉力往上探。他还坐在床头。摸到他的脸,一片湿凉印到掌心里来。竟全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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