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004

翌日清晨,手机响,接听了,说检测结果今天出,注意着电话。是嫂嫂。解雨臣从客厅沙发上惊醒——客房在楼上,离主卧太远。揭开身上的毯子,坐直了,他握着手机,茫然地怔了一会儿,等脑子清明了,才起身,洗漱、做早餐。太早了,冬天的京郊,窗外没有一点光明,水底一样的沉黑。开了客厅的灯,他一个人,在房子里走动。主卧的门掩阖着,妻子应当还没醒。门里没有一丝动静。立在卧室前,他迟迟没敢开门。

直到关棠在门里叫他,他才拧了门把,走进去,探一探她的额头。倒没有烧那么高了,只是人还是虚。听他传了嫂嫂的话,她来了一点精神,说要给女儿打电话。她讲话费力,解雨臣代替拨过去,铃声响过,是妻兄接的,寒暄两句,转给妞妞。女儿在电话那头,含一包口水,咕隆咕隆的,叫“妈妈”。姥姥教她说话,“妈妈好了没有”,她也就照着说,口齿模糊,问,“妈妈好了没有”,关棠“嗯”两声,就听到电话那头“咔咔”两下响,是塑料玩具碰在地上。女儿太小,哪里真知道心疼人。关父关母倒是多问两句,说,管它是不是感染,医院没地方,就叫疗养院独辟一间房,送女儿进去住。关棠不愿麻烦父母,向丈夫摇摇头,解雨臣也就转达,说:“先等检测结果出来。”

挂了电话,剩下的,就全是等待了。走出卧室,天薄薄透一点亮。去厨房里舀汤,没走两步,忽然听到响声,嗒、嗒、嗒,他把步子停下来,侧了脸听。是客厅里的挂壁钟——从前,他从不觉察,这钟动静竟有这么大,秒针一格一格地弹走,嗒、嗒、嗒,没有止息。做主事人几十年,他见识过很多残忍的刑罚,其中有一种,叫作“水滴刑”,把人在刑床上捆了,手脚都铐住,最要紧的,是固住脑袋,在上方吊一只水袋,冷的水珠一粒、一粒砸下来,正砸在眉心,要濡破了皮肉,打穿到骨头里去。而现在,正如他耳朵里听到,时间一点一点滴落。正滴在他眉心。

“雨臣,”妻子叫他。回神时,他坐在圈椅里,而她正拿一双倦陷的眼睛看他。碗搁在矮柜顶,当中仅剩了一点底。手机也仰在柜顶,屏幕翻在外,离手不远。她把手挪过去,勾他的指尖:“你的故事没讲完,我还想知道后面的事。”后面的事,他慢慢回想,是了,他一直都是解家的家主,从未挪过位置,至于“选当家”,确实摆上过台面谈,是他攒的局,只不过,仅有那一次。是在二十二年前的冬天。那一年,离师傅二月红去世,还有整三载。改规矩,这是大事,含糊不得,在京的九门当家,活着的,能来的,都到了场——虽说也不剩几个。解家的叔伯、盘口的老板,也四面地赶了过来,在新月饭店聚首。

当时,是下午,小表妹放学的时间。饭店早早闭了门,外人都屏了。但楼下还热闹,因老板请了一台角儿,来唱戏,唱一出怪戏——《杨门女将》。除了霍老太太,没人会订这一出孤儿寡母的戏了。人还没来齐,先到的,就在楼上包厢里等,溜一圈茶,耳朵里听这一个响。他在楼下侯着,进来了人,就点个头,招呼一声,请人上楼,没人时,就倚着门框,一条腿叠另一条腿,低头,揭了手机盖,摁两轮俄罗斯方块,张耳朵,也随意听两句。包厢里长辈们越聚越多,起先,还有一两人说话,人越多,反而越安静了。

阑干上头,秀秀探半个身子出来,喊他:小花哥哥,奶奶叫你上来。“啪”一声,盖了手机,他站直,掉过头,慢慢往上走,逛园子似的,像去凑一场无关的热闹。进了门,先见的是对面墙上圆形的浅槽,里头衬一张朱砂纸,上面垂一枝水晶兰,白得剔透,像人的眼睑。红浅槽衬着霍家老太太的银发。她坐在偏上首的位置,半张脸被朱砂纸印成浅红。对面高翘腿的老人,则是陈皮阿四。至于解家的叔伯,按辈分年纪大小,一溜儿顺着坐下来;几个盘口的老板,有点声望的,还能占个下首的位置,余下的,只能垂手往旁边站。二姨的丈夫菩萨坤,堪堪坐在最下首,背往藤椅背圈上一压,手里正忽忽地盘两只核桃。整张宴客的雕花圆桌,只空了一把椅子。只一瞥,解雨臣就明白,这位置断不是为他留的——那是最上端的座位,整个北京,只有他的师傅二月红够格坐上去。

包间墙实笃笃的,隔音好,只门里透过来声响,左墙开一空窗,装栅格的窗棂,薄薄印一点天光。即便头顶悬了纸罩灯,包厢内还是暗,灯下各人的脸切着阴影,神色莫辨,一尊尊,像青面的天王。他没什么话要说,进了门,也不往前走,径直往门边上一靠。姨丈菩萨坤唯一一个活泼人儿,见了他,咧一个笑,把手往上首空位一摊,躬了腰,眼睛往上看他,翻出一线三角白来,他说,小花爷,您不上座,怎么开始哪?解雨臣也笑一笑,说,不着这个急。

干坐着,也难熬,叔伯们把眼神都往霍老太太身上凑。她不点烟,除了陈皮阿四,没男人敢抽烟,连讲话,也是压低成私语,含下头,凑到彼此耳边去说。巴望了一阵,霍老太太总算动了。堂中伙计捧上来光润润一支水烟筒,拿老办法生火,嘘一下,吹亮火纸,给老太太点上。老太太眼珠子横一横,吸一口,汩喽的水响,甘香的薄荷烟喷了满室,被朱砂纸染得绯红。一时,整张桌子都活了,松快了,各各燎火点烟,吞云吐雾。

二姨走进来时,没人觉察,只有等在门边的解雨臣做个“请入”的手势。至于菩萨坤,还是旁边的人把手肘顶一顶他,低声知会:嫂子来了,他才扬过眼睛睃一下。二姨还是照常打扮,套一件中领的宽毛衣,衰灰的头发全拿一只铜黄抓夹握在脑后,两条青褐的淡眉毛,臂弯里还挎一只小书包,荧荧的艳粉色,面上缝一张水晶画儿,印卡通人物,很大一双眼,随人动作左一转,右一转。样子不过一个寻常的、接孩子回家的妇人。菩萨坤见她来,眼珠子轮地一转,瞥一眼霍老太太,又对回二姨身上,老大不耐烦,问,小孩接了没有?二姨指一指楼下,说,在下面跟人玩五子棋。

他还问:你来做什么?二姨一边说,有事,一边把眼光移开,向霍老太太点个头,接着往上走,一直绕到最上首的空座边。直到她拖动椅子,包厢里的人才跟醒了似的,一道道,把目光投过来,睁睁地见她如流入座,踞了这张桌子最上头的位置。在浅槽正下方坐好了,她又从手臂上卸了书包,端正地搁在膝盖上,仿佛这包厢满座罗刹,都是她宴来的客。人到齐了,霍老太太喷出最后一口烟,把水烟筒递给伙计,向曾经的儿媳扬一扬下巴,说,叶沃,你来讲。

一时间,包厢里静了。二姨颔首,慢慢开口,说:二爷身体抱恙,不便前来,今日,我是代他老人家,向诸位传两句话。厢内人各各对个眼色,还有人拗过头,去看解雨臣,又怕动作太大,很快便转回去。这些人当中,菩萨坤面色最是难看。

第一,二姨把目光徐徐扫一转,连她丈夫的面上也不停留:解家的当家用选的,不行。

这一句,桌上大半的人就变了脸色。菩萨坤手上停了,两只核桃,捏在掌心里,挤得咔咔响,像要攥出水来。

二姨顿了一下,又讲第二句。她说:解家出了叛徒,要清理。

叛徒?几个叔伯、老板面面相觑,眼神里惊疑不定。此时,一个胆儿大的先叫起来:嫂子,你不能信口开河,要讲证据。二姨也就“嗯”一声,把头一点,低目,“呲啦”——拨开膝上书包的拉链,从中掏出一大叠文件,码上桌,手一抹,铺开来,请桌上的人过目。陈皮阿四眉毛一扬,先摸一份,在嘴里濡湿拇指,翻几页,继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其余人见了,各各觑一眼,也把文件扒到自己跟前,又往下首分传。秀秀插半边身子进去,抽一份,跑到解雨臣面前,翻开来。整个屋子的人,只有霍老太太和菩萨坤没动作,他们两个,一个眉顺目垂,眼观鼻,鼻观心;一个背脊离了椅圈,坐得直楞楞,脸上的筋肉轻轻地挣动。

那是一份卷宗,有照片,有口供,条条列列,详详细细,是逃到苏州的叛徒留的档案,把背后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道上的人,到如今的世代,情淡了,义也短了,反个水,不算什么,窝里斗,也司空见惯,但最忌勾结青天白日下的人,来对付自家人。哗啦啦,包厢里只剩下翻页声。文件看毕,目光冷一道,怒一道,不安一道,哂笑一道,双双眼睛,都向二姨的丈夫盯去,另有些人,则垂着脑袋,不说话。还不够,从书包夹层里,二姨又拈出一只录音笔,指头一捏,掐下播放键,播的是菩萨坤的声音,杂了电流,但字句仍清晰。录音里,他正与人策谋选举的事,话谈得很顺利,讲两句,便夹一泡他滑亮的笑声。

忽然,菩萨坤动了。他还好生地坐着,转过头,向右上解家一位叔伯点头,说,爷,这人生在世,谁没做过一桩错事,您的侄子,还是我从大姐手底下捞上来的呢。那人把身子一躲,说,别介,我侄子可没捅这么大窟窿。菩萨坤把头转开,向低着头的另一人道,我送您的车,您不是还开到北戴河去兜风?这第二人尴尬地笑一声,说,改日我把车还您,不得了吗?菩萨坤也乐了,他点头,连说几声“好”,话音还没落完,脸上的笑却已同蜡一样,慢慢滑垮。蓦然,他脸肉狞皱,“呲”一下,椅子脚在瓷砖地板上一擦,他欻地暴起,指着桌上一人,说,上次龙泉窑的那颈青瓷破瓶儿,不是我兜底给你拍的?又指另一人,骂道,狗日的,你瞒着老婆干快活事儿,哪一次不是我帮你挡下的?他握了拳,“砰砰”地捶桌子,喊道:这录音笔里录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哪!怎么不说,陈老板、胡老板——大家都有份儿!

他又高叫道:谈的时候,你们可是说,这唱戏的毛小子,乳臭未干,把家里整得一团糟,哪里配做当家!

眼光环视一圈,除了二姨与九门两个当家,坐桌上的人都把头深深低下去。终于,菩萨坤的眼神落到二姨脸上。陡一下,他定住了,看着她膝盖上的女儿的书包,慢慢的,两边的嘴角提起来,一双瞪怒的眼虚下去,牙齿咬住,脸上紧了,绷起的筋像有骨头在皮下走。忽然,他动了,手里两只核桃,抡起来,往二姨面上掷。二姨脸一偏,只叫两粒核桃贴着她耳尖削过,在鬓边上拉一道红淤。劈啪啪,核桃炸在浅槽墙上,又弹落,敲上了地板,打着弹,骨碌碌地滚。

末了,他一拧身,像是要往外逃,霍老太太眉毛一竖,向身旁人使个眼色,两个伙计立马迈上前,跨到菩萨坤身后,连给他挣扎的空儿都没留,兔起鹘落,一个剪住他的手,另一个手一掣,勒了他项子上的佛珠。他张了嘴,嗓子里挤出一个含糊的字,却是他在楼下玩棋的女儿的名字。伙计错手一拧,把一挂禅珠绞成锁喉的绫。声音被绞断,菩萨坤一张面皮立刻紫涨了。

核桃还在地上滚,中间许是又叫人脚尖一踢,骨碌碌,冒出了桌子底,一路滚到解雨臣脚边。他低头见了,侧了脸,探过手,去拍门外站的伙计的肩膀,伏在对方耳边,吩咐两句话。伙计点点头,下去了。

那串珠子,姨丈大概戴了很久,浸了汗,线都老了,细细的一根,切进脖子肉里,却勒不过片刻,“啪”一声,绷断了。劈里啪啦,檀香木打的珠子,溜光水滑,一下子全跳到地板上,像过了一阵急雨。姨丈一口气猛顶了出来,身子一拧,甩脱了钳他手的伙计,但可惜下盘不稳,两脚交错一绊,囫囵一个人,整个儿地往侧面跌下去,“砰”一声,他脑袋在桌沿磕一下,腾地摊过来,好似一尾鱼,摔上了岸,扑到了地上。一时,包间里呲啦乱响,挪凳声此起彼伏,人人避之不及。无人搀扶,菩萨坤也是被卡昏了脑袋,一面嘶声地咳嗽,一面瘫在地上,找不着北,但仍知道要逃,肚子贴着光滑的地,手脚都挣动,肘行膝步,往包厢门的方向拖。正好,伙计回来了,手里擎一只铜托盘,上头盖一面丝绒的红布,恭恭敬敬,供到当家的面前。解雨臣探手进去,抽出来东西来。那是一把手枪,匣里甸甸的填满子弹,管口拧牢了消声器。

姨丈爬到他脚跟前,脸一抬,正迎上黑洞洞的枪口。

消声器滤过的枪声,子弹射出来,只似在空气里很快地击了个掌。血溅到他裤脚上,像一枚小小的绣花。皮肉被枪火灼烧,嘶嘶地冒焦烟。姨丈面朝下,伏在地上,身子弹两弹,不动了。血正在淌,像展一轴殷红的旗帜,缓缓填进他的鞋底。他垂着眼睛,踢开脚边的核桃。那核桃粘了血,打着转儿,拖出一线拐拐的红迹,又滚回了桌底下,晃一下,平了,停在叔伯们的长衫边。

“咚”一下,把枪丢回铜盘里,他抬了目光,向桌上各人道:“今儿这桩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不再追究。”

楼下的《杨门女将》还没唱完,正唱到佘老太君挂帅。老旦是个好角儿,一把嗓子,高、圆、阔,吐词如鼓风,灌满了楼下的台子,盛不下,还淹上二楼来。她唱:

我要儿,乘风举火飞烈焰,笑迎金鼓并马还——

霍老太太面上绽开一个笑,她把手向后捞,挽过孙女的胳膊,叫她的名字,秀秀。秀秀正呆着,脸上也瞧不出意外的神情,见奶奶唤,就柔顺地挨过去。老太太的眼神侧仰到后头看她,训诫的话说得迟缓,她道:你学着点儿——我们这一辈,已经老了,再过几年,就要死了,到头来,九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至于二姨,解雨臣扬眼睛,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她还如先前,坐着整张桌子最高的位置,朱砂色的浅槽衬在背后,像一瓯血池。没什么波澜的一张脸,半边沉在红惨惨的影子里,半边却映左窗的天光,溶溶的,青白得要透出亮。她的事已经做完,一双手,正按在桌面上。那一对因心病颤个不停的手,此时,似两只白端石的砚,又静,又稳。

医院打来电话,核酸结果出了,阴性。嫂嫂听说了,很高兴。他们内部的医院,如果核酸为阴,就能进来做旁的检查。“妹夫,”她在电话那头催,“你快把人送过来。”

关棠躺靠在副驾上,整个人都捂在厚织物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从内后视镜里,她看着解雨臣锁院门,又踏着雪,往车这边走。将近中午,天完全地亮了,白的天,接白的地,苍苍莽莽的。这是个冷清的年,过完了,更是静得没有一点儿人气。她记得牢的,多少多少次,总是这样的情景,他只身一人来去,背脊孤直。但那些时候,他总是埋半个人晦暧里,再亮、再远的灯,都把人照不透。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青天白日的,嘎吱地踩着雪,一团团呼着热息,脸庞快要化在光里。

走近了,解雨臣拉开车门,探半边身子进来,替她系安全带,又柔声问她情况,椅背角度如何,坐得是否难受。关棠摇摇头,把眼神凝在他面上,看了片刻,叹了一口气,从衣物里伸出手,拇指轻揉他眼下的淡青,微声说:“谢天谢地。”他也便笑一下,说:“有什么好谢的,哪样不是病?”见他没懂,她也没深究,只“嗯”一声,放过了。

车发动了,缓缓往外驶。坐在车上,两人还讲些话。关棠问:“后来,你二姨怎么样了?”

“怎么样,”他把着方向盘,眼睛盯着路,笑说,“我出去前,最后一次碰上她,是在王府井的大街上。隔老远,就看到她的抓发夹子,多少年,还是那个式样,铜黄色,在日头下泛亮。

“你问,她在做什么——她袖着手,站在摊子前,买驴打滚儿。我还赶不及上前,替她付账,那小贩两三下,就把点心全铲进袋子里了。往钱罐里塞了两张钱,她也没看见我,就拎了袋子绊,背过身,慢慢地,往金宝街的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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