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Violin Concerto No. 4 in D Major, K. 218:2. Andantecantabile

“亲爱的南奈尔!”莫扎特从马车上跳下来,把自己塞进姐姐张开的双臂中去,“你穿这身衣服简直美极了。”

“这是弗朗茨的母亲和我一起挑的,”南奈尔说,她拎起裙摆,转了一圈为莫扎特展示自己的裙服,“是的,这似乎是有点于理不合,但爸爸说他挑选不来女式的裙装,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妈妈去世后他总是想着她……”

“虽然这样对爸爸不公平,但我现在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南奈尔微笑着说,她的笑容丝毫不加掩饰,她轻轻地靠在莫扎特的身上,那重量简直要让人落泪……“无论未来是怎么样的,我现在都已经做好了面对它的准备,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真为你高兴。”莫扎特微笑道,他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感到那支羽毛笔在这一时刻又缓慢地从他的心脏里面抽出一管血液,这次的痛苦不像上一次那样强烈,更接近于一种缓慢的、渗血一样的钝痛,“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的幸福更重要的事了。”

“你在我的婚礼上还要工作吗?”南奈尔看见他拿出羽毛笔,嗔笑着推了他一下,“说真的,你该注意一下健康,你看你天天熬着夜写稿,脸色这么白,简直比我这个涂了粉的新娘还要白呢!”

“当然不是要工作啦,你在婚礼上还想着管我呢。”莫扎特笑着求饶,虽然并不如何疼痛,但抽出血之后,他仍旧有些站不稳,眼前一片晕眩,他看着羽毛笔之中的血液,略微估计了一下用量,他扶住钢琴,吃力地笑道,“但我确实要为你的婚礼写一首短短的圆舞曲,待会我要为你亲自弹,你可得跳上好几轮。”

“哦,沃菲!你真好,不过说真的,从这之后,我要离开这个家了,”南奈尔松开了他的手臂,又轻轻地拧起了眉头,“你一定要听爸爸的话,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幸福,新娘的头纱戴在她编织好的金色头发上,像金线上的丝绸,一种柔和的、圣洁的光芒照耀着她的脸庞。仅有在今天,她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只需要憧憬着自己所能达到的美好的生活。利奥波德若有若无的冷落,沃尔夫冈的病态,都在她的眼前消失了,但我们也不应该苛责她,像这样的时刻,一生只会有一次,她的心里现在只有唾手可得的幸福、幸福、幸福啊!

南奈尔亲昵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又被伴娘们推去了新娘的休息室,一时间,这个房间里面只剩下了莫扎特一个人,他沉思了一会儿,在牛皮纸上写下了第一个音符。直到这时,他的心里依旧有着隐隐约约的不安。他真的成功改变了历史吗?为什么这一次阿玛迪从他身上抽走的血液还不到羽毛笔容量的二分之一?他的笔尖在牛皮纸上迅速地移动,在写下最后一个休止符的时候,墨水还剩原本的大约三分之一,这是该用在什么地方的?

问题很多,但阿玛迪从不会给出答案,羽毛笔自有安排。而此时的他,并不愿意去想这其中可能蕴含着的深意,莫扎特离开休息室之后,把手稿交给负责誊写的抄写员,后者会负责把分谱交给其他的乐师们,稍许排练后,这首曲子就会在婚礼上被演奏。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没能听到这首圆舞曲,并在小提琴的声音下翩翩起舞的人必定会感到遗憾,属于爱的喜悦会从琴弓下流出,照耀着参与婚礼的所有人,除了一位。

科洛雷多手捧着一本圣经在证婚台前等待。他是这场婚礼上一位与众不同,在一段时间之前还不受欢迎的来客,但如果不是他,今天这场婚礼就无法举行,多么颠倒又可笑的身份转换,他低头看着自己小指上的尾戒,将手掌按在经书上。

乐队奏响曲子,父亲将女儿的手臂交到她的丈夫手里。在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眼中的泪水毫不掩饰地滴落下来,但微笑又是甜蜜的。他们经历过的一切苦难,在上帝的面前回首起来也令他们陶醉。他们感到,一切悲伤、失眠、泪水、忧虑、恐惧、绝望,都已变成爱抚和光辉,使正在来临的可爱时光更加可爱。

“从今往后,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无论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科洛雷多心平气和地念道,“你们都要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你们分开。主愿你们幸福。”

幸福的人们,幸福到了几乎是让人嫉妒的地步。但什么才是幸福呢?亿万富翁坐在高高的钱堆上俯瞰自己脚底下的人们,这就是幸福了吗?位高权重的皇帝手握权杖,这就是幸福了吗?新婚的夫妻彼此亲吻,承诺会爱对方直到世界尽头,这也是幸福了吗?科洛雷多望着这一对即将缔结婚约的夫妻,神父为了天主而守贞,他这辈子从来没和什么人建立任何一段婚姻关系,但早在结婚之前便尝够了爱的苦头。眼前的他们很快要进入到一段全新的人生之中去,进入对方的人生、对方的家庭,再从彼此的家中脱离出来建立属于自己的另一个新的家庭,仿佛枝条从母体上剥离,任何一场新生都是如此,假若有一根树枝迟迟不肯从主干上离开,很快它就会变脆折裂,不是迎接新的开始就是迎接死亡。

在很久之前,他也曾在一个很短暂的时刻想要得到真正的幸福。科洛雷多心想,他很快地看了一眼坐在最前排的莫扎特,后者的眼睛睁得溜圆,好像要把眼前的这幅场景永久地镌刻到他的记忆中去,他们两人的视线短暂地接触了一秒钟,又很快地分开了。莫扎特大概会以为那只是一场错觉,是大主教扫视这群他看不起的市井民众们的巧合。科洛雷多嗤笑了自己一声,他收起经书,准备从教堂的另一侧离开。

他已经无数次地为各种各样的人们证婚,贵族、国王、皇帝和皇后,音乐家的姐姐和主教宫的书记官,在天主面前宣称他们的忠诚并请求上帝为他们祝福。又无数次地做安魂的弥撒,为公爵、男爵、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音乐家的母亲,看着铁锹往棺木上铲土,请求上帝在天堂中照拂他们的灵魂。他为人们施洗礼,做福音布道,看着他们从出生到结婚,组建自己的家庭,然后死。他从无数人的一生中短暂地经过,向上帝发出过无数次请求,这世界上有无数个神父,每天发出数以万计的祈祷,主将羊□□给了他,但假如牧羊人都彷徨不前,牧群又该被引领至何方?他的声音,淹没在这道巨大的洪流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呐喊也与沉默无异,直到最后上帝也未曾照拂他动荡不安的灵魂。

“请您等一下,”莫扎特在他身后叫住他,音乐家在大主教回头之后喘了几声,在几次的失血之后他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连跑这么几步路都让他喘气不止,“我有话要和您说。”

科洛雷多转过头来,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大主教从来不是这样耐心的人,他总是说,自己的时间有限,日程表上排得满满的,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仆人停留——是的,仆人,在莫扎特眼里,科洛雷多总是这样定义自己和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好像这世界只能按照身份地位排序。莫扎特望着他,一时间几乎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中常常含着这样巨大的痛苦?

“自从上次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您了,”莫扎特呼吸了几下,竭力把气喘匀,“从维也纳来一趟萨尔茨堡不太容易……我没想到会在我姐姐的婚礼上见到您。”

“弗朗茨请求我来帮他证婚,你的父亲似乎不太支持这桩婚事……你的身体看起来很不好。”科洛雷多说,他摘下了手套,指尖轻微地动了动,他很想用指腹试探一下音乐家的侧脸,看那块皮肤是否真的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如同雪一样冰冷,但他终究忍住了。

“嗯……爸爸他就是很固执的,我再想想办法。至于我的身体,这没办法,维也纳的皇帝陛下不愿意给我提供一份稳定的工作,得不到稳定的经济来源就是容易饿肚子,说着玩的,我没到吃不起饭的地步,”莫扎特轻巧地说,又开起玩笑,“这样一想,倒还不如为您工作,反正到哪儿都是为大人物当乐师做仆人,对比之下您反倒成为一个不错的雇主啦!”

“我没把你当做仆人。”科洛雷多很迅速地说,他静静地看着莫扎特,又补充道,“或许以前可能是这样,但再也不会了,我相信,你和我在上帝面前一样平等。”

“啊,那真好!那样我们的对话就是建立在完全平等的基础上啦,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愿望竟在您身上最先实现,”莫扎特真心实意地说,“请您知道,我很感谢您所做的一切,我没有什么能回报您的,我能做的都是些小事,想必您也看不上。”莫扎特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唯一有的只有我的音乐,我知道您喜爱它们,所以,我接下来的每场音乐会上,都会为您留一个位置,无论您来或者不来——当然是最前排的,我可不能忽视您亲王大主教的身份,”科洛雷多皱起眉头,莫扎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中又免不了带上了点嘲讽的成分,他赶紧打住,“如果您来维也纳,不妨来听听看。”

“不用最前排的位置,”科洛雷多出乎他预料地说道,他捏着手套,把上好的皮革攥得吱吱响,“为我在最后一排的边角处留下一个位置就可以,我不常来维也纳,前排的位置一直空着总是不那么好看的。”

“那么,我们说定了?”莫扎特问,他笑了。

在他们的对视中,科洛雷多总是那个先移开目光的人。莫扎特则激进得多,仿佛是要为了证明自己的无所畏惧,他一个劲儿地盯着大主教的脸瞧,不仅显得冒犯,也同时相当没有教养。很偶尔地,当科洛雷多问他究竟在看些什么的时候,他会笑嘻嘻地回答一句和您的臭脾气不同,您的脸可真好看,您该多笑笑……然后被大主教赶出书房。但这一次不同,他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示好,比科洛雷多先移开了目光。

而科洛雷多只简短地点了点头,长靴踏上马车的边沿。主教宫的马车侧面开了窗户,莫扎特对着他挥了挥手,马车夫抽响了鞭子,蹄铁在长街上敲出清脆的嘚嘚响声。

你看,他现在多么充满生机,科洛雷多对自己说,这不就够了。尽管莫扎特的脸色实在太白了些,但他的脸上就和他的音乐一样,对未来抱有无限的憧憬,显得活泼而充满希望。想来也确实是这样,无论经历过多么惨痛的往事的人,在婚礼上,也会被感染得露出笑容的。未来不一定会更好,可当下的所有人,都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欢欣。

“您真的会去维也纳听他的曲子吗?”阿尔科倾身问道,“要我说,您还是应该接受他的提议,保留一个前排的座位,坐在最后一排实在不符合您的地位,别人看到会怎么说?”

“不,我不会去的。”科洛雷多说,他侧头回来,不再望着窗外,脸上的神情冷淡并且疲倦,“我已经听了太多次重复的乐句了……尽管我必须得承认,我仍然为他音乐的魔力而着迷,但差不多也该到头了,也该是时候了。况且坐在最后一排又有什么关系?在他的音乐面前,即使是最尊贵的王侯,也只能沦为仰望天才的庸人。”

莫扎特看着科洛雷多的马车消失在街口,他是位天才般的音乐家,比起眼睛,更加相信自己耳朵的判断能力。在视觉无法捕捉到马车的影像之后的很久,风才停止将它的声音送到他的耳畔,在此前的每一次分别中,都是科洛雷多看着他的背影。在大多数关系中,他都是那个率先离去的人,因此他这样看着别人离开,并且再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在哪里,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不由得让他感到微微地失落。

他明明爱我,莫扎特想,我知道这一点,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

但他们两人都对此缄口不提。一个人已经习惯了沉默,另一个人不知该如何发问。科洛雷多逐渐变成了一个难以理解的谜团,在过去的两百多年,莫扎特从来没有为他烦心过,除了在地狱里听见科洛雷多收藏了他的众多手稿的时候感到不可置信之外,这个名字在他的生活里从未被提起过。而现在的他却忍不住想要去解开这个谜团,科洛雷多究竟经历过些什么,才会变得这样冷淡又疲惫?他恐怕真的爱我,莫扎特忍不住对自己重复了一遍,他想起恶魔们为他描述的科洛雷多的收藏——“手稿铺天盖地,几乎占满了一间图书室”——但科洛雷多从不希求他的回答,也永远不会发问,仿佛他只是个死人。

莫扎特从后门溜回教堂,坐在利奥波德身边,父亲的面色依旧严肃,实际上,所有人都认为,利奥波德在把女儿的手交给新郎的时候脸色未免显得太不好看。有其他宾客为他描补,认为利奥波德对女儿的出嫁显得过于不舍,但只有莫扎特和南奈尔心里才清楚,父亲内心恐怕极度不满,只是迫于形势才一直忍耐。

“爸爸,您不为姐姐感到幸福吗?”莫扎特蹭到父亲的旁边,他问利奥波德,“她现在是多么、多么愉快而幸福啊!”

“我很欣慰,但我并不满意,”父亲低声回答,仿佛天生就有在大喜的日子里扫兴的天赋,“对你和她都是,你们让我失望。我早就说过,你们迟早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我曾经为你们指出过道路,但你们视若无睹,我很遗憾。”

“爸爸,求您不要这么说,”莫扎特恳求道,“这是南奈尔最快乐的日子,您应该替她感到幸福,您一直很爱她的。”

“我现在也仍然爱着她,实际上,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们,”利奥波德冷静地说,他看着南奈尔穿着婚纱的样子,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也正是因为这样,当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偏离了正确的道路,即将尝尽人生的苦果的时候,我才会为此万分忧心!她该选择我为她择取的那门婚事,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我的钱和这个穷小子结婚。”

“爸爸,这世上的确没有人比您更爱我们,”莫扎特忍不住说,“但您爱的是真正的我们,还是您所想象出来的任由您摆布的我们?您为什么不能正视真正的我们,尊重我和南奈尔自己做出的决定,即使踏进荆棘,那也是因为我们的自由意志……”

“您不知道您曾经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直到现在,我看见小号,仍然会觉得有一把手枪抵上我的心脏……您说我在成长之后只能和普通的人一样低下头挨训,但我还不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的剧目在宫廷中上演,皇帝陛下都为之叹服,我只想请求您不要在今天对南奈尔做出同样的预言!她该有选择自己幸福的权利……”

“够了,你不仅把我的忠告抛之脑后,还把我对你们的爱践踏到这种地步,我以后不会再想见你。”利奥波德严厉地说,他压低了声音,但眼中的怒火已然要把莫扎特吞没,“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更不想在这里和你吵起来,你让我失望,你的姐姐也让我失望,你们两人将来一定会迈入让自己后悔万分的境界,只希望你们到最后不要再来求我,我已经上了年纪,承受不了更多的失望了。”

他喝下一杯酒,把空杯放进侍者的托盘中,接着离开了自己的孩子,转而坐到了宾客席上,南奈尔换上了便于跳舞的裙装,她和弗朗茨牵着手出来,无名指上的戒指交扣在一起。乐师们试了试音,莫扎特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坐到了钢琴前面,他摆出了一个手势,随着小提琴的声音奏响了这首最后的圆舞曲。南奈尔的裙摆如花朵般转开,她挽着丈夫的臂膀,在莫扎特的钢琴声中欢快地跳起了舞,这样两颗满怀爱意的心在此结合,简直恨不得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们对彼此的爱。这至高无上的幸福是真正的幸福。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快乐。唯独爱情令人心醉神迷。其余一切都在哭泣。

今天虽然还有些许遗憾,但一天已经将近尾声,舞会一直持续到晚上,直到所有人的脚跟都跳到酸软无力。夜色温柔,充满希望的拂晓即将到来,可以从夜晚的云层看出,第二天一定是个美妙的晴天,能够用来弥补裂隙,清洗过去。这才是明天的真正含义,如果故事能够在此结尾,当然是最美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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