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ano Concerto No. 20 in D Minor, K. 466:I. Allegro
刚到巴黎时,这里正下着大雨,欧洲的玫瑰跌落进泥巴和污水之中,莫扎特和母亲为他的那些昂贵的乐器撑着伞,人淋得透湿。即使莫扎特努力地把伞向她的方向倾斜,母亲的裙摆也仍然可以拧出水来,水汽顺着裙撑一路向上蔓延,打湿了她的余生。束腰本就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第二天就导致了一场严重的感冒,扁桃体发炎,天可怜见,说话的声音都是哑的。去拜见贵族的时候还要被嫌弃一身的病气,于是只好在旅馆内休养,母亲欺骗自己的儿子已经看过了医生,实际上穷人看病哪来那么多的忌讳,几片看不出功效的白色的药片再加上五大杯温水,最后裹紧被子睡一觉,就是自己给自己开出的处方。
巴黎的生活费用要比萨尔茨堡高得多,他们手里仅有的钱,只能用在食物、煤火和出租马车的开销上,钱袋越来越空。母亲省吃俭用,可又怕太苦了自己的孩子。穷困、孤独、郁闷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上。她唯一的指望是莫扎特能时来运转,找到一条好的出路。莫扎特同母亲挤在城市一角的一家小旅馆里,旅店主人将房间说得好听,这其实是一间昏暗的小阁楼,小得连莫扎特的钢琴都放不下。母亲对于这个城市是陌生的,她每天都待在那阴冷的房间里,好像坐牢一般,但或许坐牢都比现在的形势更好。
穷困潦倒又有道德素质的人是最可怜的人,富人能够坐吃山空,坏人可以谋财害命,唯有那些自诩道德高尚的穷鬼们不得不每天出卖自己的劳力或是脸皮,整天整天地寻找谋生的职位,到头来仍是一场空!凡尔赛宫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年轻的路易十六今天迷上了别墅里心爱的机器,明天又欣赏起以前一直不加理睬的妻子来。而玛丽·安东奈特再也不是那个莫扎特曾在凡尔赛宫认识的小公主了。她如今已经贵为皇后,生活自然大不相同,儿时的记忆,恐怕早就像流水一样逝去,并且恨不得埋进坟墓里去了!在此之前的7年中,她一直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她用珍贵的大理石制成饲料桶,去让人给牲口喂食。街上的流氓和乞丐则看准了独行的路人,不是偷就是抢,只要过路人被挨上一下,少不准就要损失一大笔钱,请您仔细瞧啊,这就是巴黎!
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先前信中所说的为了法国小王子的诞生而大肆举办庆祝活动的情况虽然也存在,但显然莫扎特并不在邀请之列,他依旧在巴黎作曲,开办演奏会,只是收效寥寥。他新找了一份差事,为一名公爵的女儿教授钢琴,只是她实在是个笨蛋,莫扎特一心一意地想把她当成名家来培养,可这位小姐冥思苦想十五分钟,牛皮纸上还是一片空白,在她发呆的空隙里,莫扎特已经把小步舞曲的开头四个小节给写好了!但实际上,教出她来,又能收获什么成就呢?他是乐师,是上等人的玩物,她是未出嫁的小姐,学习乐器无非为了以后的出嫁能增添一行有教养的注脚,到最后不过也成为一个上好的花瓶。莫扎特每天从伯爵的宅邸中离开时,都忍不住叹气,回到住处之后还要点着灯继续作曲,一周周忙得像陀螺,在无数份工作之间不停地打转,只有星期日能够短暂地喘口气。
星期日,是被主宽恕的休息日,万事万物在这一天都从忙碌的一周中解放出来,在神的注视下得到片刻休息的间歇。而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星期日,莫扎特和他的母亲所租住的小房间的墙壁内,一只老鼠闭上了眼睛,陷入生命永久的静止中去了。
这房间在租金高昂的巴黎如此便宜是有理由的,莫扎特和母亲穿着顶级的丝绸衬衫为上层贵族表演,演奏会结束之后就回到这间棺材一样的小房间。壁炉比骨灰盒还要小,炭火不免费提供,而由楼下的旅店老板把控,价格高得吓人,如果不买他的炭,就得收拾好东西从旅馆中滚蛋。但不买炭又活不下去,这间旅馆在建造的时候为了节省资金,只用了两层结实的木板搭建,中间随便塞了点纸做的填料,最后刷了两层防火漆了事,造成的结果就是既不隔热也不防寒,时常能听见老鼠在墙壁内的夹层窸窸窣窣走动的声音,在这个冬天简直冷得像冰窖,人必须尽可能地凑近炭火,才能找到些许温暖的影子。
而现在,在这个星期日,那只老鼠死去了,没过几天,它的尸体就开始腐烂发臭,尽管这是冬天,这只老鼠依旧在一个星期内被食肉的细菌几乎腐蚀殆尽,化为一锅恶臭的肉汤渗进墙体。不巧的是,下一个星期水管工罢工了,于是旅馆内的自来水管道渗漏就没人处理。老鼠的尸体汤就这样一滴一滴地轻巧混入到旅馆内的日常用水中去。那一天下午,从贵族的沙龙中回来的安娜·莫扎特因为难以忍受巴黎食物的油腻而接起一捧水漱了漱口,在此之前她因为晒不到太阳,又连续奔波劳碌加上水土不服已经感冒了很久。咔哒咔哒,水龙头发出老旧的转动声,被污染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掌心里,安娜抹净脸上的水迹,回给担心地看着她的莫扎特一个宽慰的微笑。
如果那只老鼠在寻找食物的时候坚持得久一点,它的尸体就会被街上的流浪儿捡起,像伽弗洛什一样烤着吃;如果那位旅馆的老板没有拖欠水管工的薪金,如果那位水管工再迟上一天罢工;如果墙体内是坚实的砖块而非乱七八糟的填料,如果那位贵族没有提供油腻的肥肉和甜得过头的奶油,如果安娜·莫扎特没有在他的邀请下强撑着品尝那道菜肴,如果她之前多出门呼吸新鲜空气,没有为了省钱而只点最低限度的炭火,以上的任何一个环节只要有一件事成真,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而现在命运歹毒地躲在灰色的裹尸布后面,发出女巫一样窃窃的嘲笑。
亲爱的爸爸:
妈妈从上周开始就有些感冒的症状,我带着您写给我的介绍信去拜访了那位医生,他说只是偶感风寒,可能是她不适应巴黎这边的气候。妈妈在咳嗽,胸口不舒服,发着烧,她的呼吸是滚烫的,她吐血!还好有您的信,她看过施耐德医生之后逐渐好起来了,现在退了烧,仅仅只是有些咳嗽。我知道我必须节省开支,但看见妈妈这样痛苦,我实在不忍心看她继续整天待在那间阴冷潮湿的旅馆之中!因此我自作主张,改换了一间更好的旅馆,在巴黎的各项开销都实在太高了,我逐渐发现自己的收支无法平衡,求求您,亲爱的爸爸,请您寄些钱来!拜托继续用您的祝福和慈爱的眼光注视着我接下来的旅途!
您苦苦恳求的,沃尔夫冈
“妈妈,您觉得怎么样?”莫扎特放下笔,为母亲端过来一杯温水,喂到她的唇边,在生病之后母亲的手总是打颤,已经无法端稳水杯,“如果不好的话,我再去叫施耐德先生过来。”
“亲爱的孩子,不必为我担忧,我已经觉得好多啦,施耐德医生的疗法很有用处,他把我身体里面的那些脏血都清除干净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放了血之后我总觉得头晕,”安娜温柔地说,她把嘴唇凑到杯子旁边,呼吸让透明的杯壁泛起一层霜一样的雾气,她的话语中夹杂着低低的咳嗽声,“新搬的旅馆一切都很好,晒得到太阳,就是有些太贵了,这样下去可不行!你和格林先生联系好了吗?演奏会是在下周吗?现在已卖出去多少张票了?”
“十五张,妈妈。这才刚刚登上报纸两天,想要预留前排位置的人就发了疯一样地写信过来了!我的演奏会肯定会大获成功,您不必为此忧心,格林先生会帮我打点好一切的。”莫扎特撒谎道。母亲于是安心地点点头,继续捧起床边的一本圣经,嘴里喃喃地念着祷词。她要为自己的儿子祷告,祈求上帝能继续照顾他,指引他前行。
可莫扎特一转过身去,脸上的笑容立马就消失不见,此时的巴黎正处于法国大革命的前夜,革命的火星在各个咖啡馆中暗暗地闪烁,变革的浪潮亟待喷涌。学生们每天在酒吧里大打口水战,贵族则急着探听各方面的动向,报纸满天乱飞,独立战争的枪声噼里啪啦地隔着千米在法国的巴黎响起。兴奋,怒火,红色的血和黑色的夜被一箩筐地倒进巴黎这个万花筒中。在这么多能分散人注意力的大事件下,音乐会终于成了政治的牺牲品,莫扎特在巴黎不断遭遇冷遇,上辈子的记忆无比清晰地浮出水面,四处碰壁直到头破血流,还有一个生病的母亲。长期的演出生活虽然使得他学到了些许贵族的时兴谈吐,但和巴黎的那些花花公子们走在一起,总显得他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没有生趣。当他参加沙龙的时候,每说一句话就会有贵族夫人拿扇子掩着嘴窃笑,他们不关注他的音乐,只把他像小丑一样招来取乐,莫扎特像一枚闪光的胸针一样点缀在夫人们的丝绸衣襟上。开办的演奏会无人问津,为此付出的精力和金钱投入最终只听了个水响。上周刚刚开过的一场演奏会上只有六个人出席,其中一个人睡得昏天黑地,占了三个座位,又有一位流浪汉摸进供应暖气的大厅,幸福地蜷缩在角落。莫扎特致谢时看到那位流浪汉,只能自嘲地觉得至少他的演奏会还终于有了那么点用处。
但这样的情景,他该如何向殷切期望着的、生病的母亲交代?于是莫扎特只好选择撒谎。上个月他拒绝了在凡尔赛宫当管风琴师的邀请,平心而论,这份工作虽说工资低了些,只有两千弗林,但一年只用在凡尔赛宫待六个月。而莫扎特依旧保持着他对巴黎的一贯看法:他不喜欢这里,一旦挣到钱凑够了去下个城市的路费,他就要离开这里。可是能去哪儿赚到钱呢?他的父亲在得知他拒绝了这一职位之后写来一封长长的信,罗列出接受它的诸多好处,地位,名声,稳定的经济来源,得到皇室的青睐。但莫扎特下定决心绝不在巴黎久待,如果要把每年的一半时间都浪费在巴黎的王宫之中,成为国王和贵族们荒淫无度的生活中的乐子的话,倒还不如一头扎进塞纳河里去!
在他回答母亲的问话的同时,格林先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这封沉甸甸的信在大早上由邮差投入信箱,在铁质的信箱中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响。直到他打开这封信时才知道它为何如此沉重:随信附上了十五个路易的票资,只为了一张演奏会的最后一排的票。这样出手阔绰的人可不多见,让人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是脑子坏掉了,还是钱多得花不完。格林大为诧异,他按照地址寄去门票,并且把多余的钱退还了回去,第三天又收到同一地址寄来的信件,里面依旧是十五路易,信中严明他并非数错了票资,而是对于他来说,莫扎特的演奏会就值这个价钱,他按照自己预想的票资付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母亲在床上待了一周多,莫扎特偷偷地数了一下钱袋,他对于那位怪异的写信人的赠予当然不会拒绝,十五路易的确是一笔巨款,可看起病来钱就像长了腿一样地溜走了,母亲的病情总是反复,耗尽莫扎特的心神,他甚至都没能为这位寄信人的青睐感到些许宽慰。倒霉的事接二连三,霉运在这对母子边上盘旋不去并且时时戏耍他们。上上周德·吉内公爵的小姐远嫁到了外地,走的时候钢琴依旧弹得乱七八糟,公爵对此大为恼火,只吩咐侍从给了他三个路易,那甚至只有他应得报酬的一半!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这次的演奏会就是最后一场,他要带着母亲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再不离开,他的前途与母亲的性命都要一起葬送在这里了。无论前路如何,只有一点可以保证:等到母亲离开了巴黎,呼吸到除了浑浊尘俗的粉雾之外的新鲜空气,她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沃菲,沃菲,你是要出发了吗?”在他为演出而准备的时候,母亲轻声地问道。
莫扎特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梳洗穿戴完毕的母亲,她看起来简直容光焕发,病容奇迹般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在一天之前她还在床上痛苦地咳嗽,他取回来的手帕上带着血迹,她经历了两次放血疗法,嘴唇都变得极其苍白。现在却稳稳地站在地上,盛装打扮,一副准备和他一起出门的样子。
“妈妈,您这是干什么?”莫扎特诧异地问,“您要出去拜访谁吗?您该在旅馆里面好好休息,如果是很重要的人的话,您可以写一封手信,我会让楼下跑腿的孩子们转交,您再去睡会儿吧!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求您了!”
“你的音乐会是在今天。”安娜温柔地说,这不是一个问句,她的记忆力突然复苏,她带着快活的笑容看着莫扎特身上的演出服,“这多么好啊,你长得居然这么高了。穿着演出服的样子多么帅气!一身白的衣服很适合你,像个天使!你还记得吗,上面的流苏是我亲手缝的,我和你的父亲一样,都期望看见你穿着这件衣服为皇帝们演奏,而我将要在今天看见你在巴黎的成功了,沃尔夫冈!”
莫扎特在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他的演出服也是天使与恶魔施展的奇迹的一部分,这件西装样式的纯白演出服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这时代的人眼前显露出过自己真实的样子。他的母亲看来的确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末尾,她已有半只脚踏入了神的领域,因此才能看破这个为愚弄凡人而施展的奇迹。天堂的圣歌大约已在召唤她的归去,只是她执着地在人间徘徊,想要听完儿子的最后一场演奏会。
“但无论他们怎么说,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是天才,我的孩子。”她踮起脚尖,莫扎特顺从地低下头,让安娜抱住自己的脖子,她的体温依旧很高,烫得惊人,“我多想能就这样一直看着你,守护你!看你获得成功,在整个欧洲大放异彩,无论去到哪里,都会有人称赞你的名字。但是……”
她停下来温和地说:
“可惜。”
对于一个母亲最后的意愿,任何一个孩子都无法拒绝,哪怕他心里非常清楚,这已经是最后一次。安娜步履稳健地出了门,甚至拒绝了莫扎特的搀扶,她的神情庄严而温柔,眼神中已经出现了未知世界的光明,让人觉得这好像是一具长了天使翅膀的尸体。莫扎特临时去了一趟格林先生家,他在巴黎尚且还算有一些朋友,在他的预想中,他的演奏会的票没有卖出去多少,只能拜托自己的朋友和他们的家人一起充当观众,勉强把演奏厅坐满。但当他真正来到演奏厅的时候,里面却坐满了上流社会的人物,里面不乏公爵与伯爵,穿着华服戴着假发的先生小姐们拥满了一整个演奏厅,只留下第一排的首位——那是他母亲的座位,与最后一排的零星几个空位。
音乐是心之声,它是交流、沟通情感的艺术。震响灵魂的乐音,仿佛不是简单的弹奏,而是借着音乐的力量与上帝沟通,请求祂的垂怜,照拂他的母亲。演出开始时,音乐厅内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感觉他们聆听的已不是尘俗的音乐,而是有一双手温柔地拂过他们的灵魂。安娜坐在第一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演出开始之后没几分钟,一个红衣服的身影挤进最后一排,台上专注于演奏的莫扎特头也不抬,自然错过了这一幕。刚刚加入的听众也和台下所有的听众一样,他们都被这无比美妙的乐曲吸引住了。最后一个和弦刚落。他合上琴盖,向台下鞠躬,观众席的灯光还没亮起,所有参与了这次演奏会的观众们都起立,为他的杰出作品鼓掌。
琴声停止,掌声雷动,喧嚣如同鼓点,巴黎终于向他低下了自己骄傲的头颅,这座城市为这位年轻的音乐家而垂眸,随后吹熄了他母亲生命的火焰。不用回头,莫扎特也能知道安娜在音乐会的最前排闭上了双眼。这世上的人有那么多,他母亲的死仅仅只是在燃有一千根蜡烛的房间里面熄灭的一根,在一万朵雪花之中融化的一片,她已经燃尽了她最后的烛焰,回到了上帝身边去了。
他深深地鞠躬,以此咽下泪水,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几乎全被母亲的身影所占据。母亲就这样地走了!他甚至还没能和她再说上一句话!哪怕再来一遍,这经历依旧如同第一次般让他心痛。贵族们朝这个站在舞台中心的孤寂的天才涌来,嘴里带着赞美或是称颂,然而从最后一排却站起来一个身影。莫扎特无暇他顾,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声却在某一刻全部归于寂静。他抬起眼睛来,看见一位从萨尔茨堡远道而来的故人。
“科洛雷多主教大人。”莫扎特对于科洛雷多向来直呼其名,最多再带一个职位以示基本的尊敬,在他还在萨尔茨堡的时候,科洛雷多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露时尾调向来向上扬,私底下经常与蠢驴或是白痴等形容词相连接,此时他的语调平平,既不惊讶,也不讨好,让人听了只觉得有一股不知从何说起的悲伤,“……没想到您会出现在这里。”
他走下台去,握住了安娜的手。母亲的手还很温暖,但是已经不再动了。生命和血液同样地在她的身体里停止流动,脉搏停寂,死神带走了她的最后一次吐息。但她的脸上依旧带着满足的、骄傲的笑意。安娜·玛利亚·莫扎特,他的外祖父以圣母的名字为他的母亲取名,而今她最后的心愿已经被满足,也像个神一样地离去了。
“我来巴黎参加新出生的小王子的洗礼,”科洛雷多简单地说,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情况,贵族们看见他的红衣主教袍,以为这位主教想要先一步和音乐家洽谈,于是都识趣地暂时离开,吵闹的人声空寂下来,莫扎特才终于得以有片刻喘息的时间,“然后看见了你即将开办演奏会的启示,于是我让阿尔科伯爵买了票。”
“这是第二次了,大主教大人。”莫扎特在母亲面前跪下来,将自己的脸颊放进她尚有余温的手心,她穿得很厚,但依旧不能阻止生机从□□之中流逝而去,他强撑着,没有在科洛雷多面前发出哽咽,“您为什么总是在这些时候出现,总是能见到我最狼狈的样子?您出现在这里,是想要讥嘲我吗?辞职去了别的地方,既没有赚到名声,也没有获得钱财,连母亲也没有照顾好!您尽管收好您的嘲讽与同情,因为那些我统统不需要。”
但这实际上还远远不能称之为他最狼狈的时刻。音乐家穿着白色的演出服,此时虽然已经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刻,但他才刚刚收获满堂的喝彩,音乐之神在这个房间盘桓,久久不愿离去。音乐会结束之后有几位贵族激动地走上前来想要结识这位音乐家,如果不是科洛雷多表示自己要和莫扎特谈谈,估计他会收到十来封邀请函以及数不清的资助,足以填补他近日来的花销,金钱上的缺口能够如此轻易地被填补,但母亲离去之后造成的巨大的茫然究竟该从何消弭?
“我既不想嘲笑你,也不同情你。你不了解我,莫扎特,这或许是出于固有的偏见,才让你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科洛雷多说,“我相信你知道,我欣赏你的音乐,所以我买的是最后一排的票。你的演出很成功,乐章之间没能留下半点让人指摘的地方,你是个即使在异乡无依无靠也能凭借自己的天赋声名鹊起的天才,而你的母亲也同样知道这一点,才会默默忍受痛苦直到死亡,好在她最终也如愿地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获得成功的那一刻,她在上帝面前将不会有任何遗憾了。”
“她是个崇高的母亲,值得我的敬意而非怜悯,我会多留几天,为她在巴黎做一场安魂弥撒,”科洛雷多垂下眼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莫扎特的泪水浸透了他母亲的指缝,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剧院的地板上,大主教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抚摸他的头发,转而收了回来,“我猜你应该不会想让自己的母亲的遗体流落在他乡,两天之后我的马车队将会启程,车队中尚有空位,你可以带上她,这样会更快些回到萨尔茨堡。这是我现在想来能做出的规划……那么,你的意见是?”
“这已经是我所能期盼的最好的归途了,在巴黎的时候,我的母亲从不抱怨,但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这里,始终想要回去,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巴黎的。况且,和您一起回到萨尔茨堡,我的父亲也会安心很多。”莫扎特轻声说,他依旧牵着母亲的手,又吸了一下鼻子,“谢谢您,科洛雷多,您虽然专横,但是个好人。”
两天之后,莫扎特扶着母亲的灵柩,登上了返回萨尔茨堡的马车,科洛雷多没有再接见他,阿尔科伯爵为他安排了一辆单独的马车用以放他的乐器和行李,母亲的衣物大多都已经烧光了,来时的马车挤挤攘攘,回去的尸骸却显得空空荡荡,空出来的部分由寒冷占据。这几天来他无数次地想着,如果死去的不是母亲而是他就好了,现在他要独自一人面对这冷峻的、严酷的冬天!而就在前几天,天堂的名额又增加了一位,一位慈爱的天使在夜曲的歌唱中,回到父亲的怀抱之中去了。莫扎特写完给父亲的信,放下笔,出神地望着外面的绵延的群山,雪花落下,积在马车的边沿上,车辙碾压过积雪,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山峰投下巨大的阴影,从空中俯瞰而去,车队仿佛一群蚂蚁,正在摇摇晃晃地向着灰色的影子行进,距离能寄出这封信尚且还有一段路程。灵魂盘旋,神缄默不语。
亲爱的爸爸:
我写来这封信是为了告诉您,妈妈上周去世了。她在我的音乐会上合上了眼睛,在最后一支小夜曲的时候停止了呼吸。我在结束之后从钢琴前离开,看见她闭着眼睛,嘴角仍旧残留着很浅的笑容。您也听过那首小夜曲,那是我在前往维也纳之前写的,我在里面又多加了几个小节。我想那是很美的。妈妈离开的时候正是听着它入睡,她在演奏会的第一排,演奏会结束的时候人人都在为我鼓掌,想必她离去时并未被病痛折磨,而是在旋律之中带着对我的骄傲前往上帝身边。您说得对,巴黎人会为我的天分所折服,但我却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她就这样乘着音乐的翅膀离去了,我跪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为她诚挚祈祷,科洛雷多大主教也在那场演奏会上,他答应我会为妈妈主持一场弥撒,就用那首小夜曲作为背景,这是他第一次在宗教的场合同意不用宗教类的音乐。我问他,她会把这首曲子带给上帝吗,大主教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您看,离主最近的主教大人都这么说了,想必妈妈会因为带来这首小夜曲而在上帝面前得享幸福的。
您的,沃尔夫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