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ano Concerto No. 23 in A Major, K. 488 II. Adagio
在外面流浪的音乐家回了萨尔茨堡!这可谓是一桩不大不小的新闻,足够街头小巷的邻居们津津乐道上个几天。莫扎特是坐着主教大人的马车,跟着主教大人一起回来的,这很显然又是个不大不小的信号,人人都在猜测,哪怕当初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不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这位音乐家大约是又要为科洛雷多大主教效力了,这倒也正常,哪怕觉得自己有非比寻常的天赋,自高自大就是会摔个狗吃屎的呀!他要是早留在萨尔茨堡不就好了,外出一趟甚至还送掉了母亲的性命呢!不大不小的新闻,不大不小的信号被不大不小的人咀嚼,并且在他们的唇齿间居然把这件事品出一些让人兴奋的要素来。我们的秉性就是这样,比起他人的成功来说,更乐于看见别人的失败,哪怕他的失败于我们自身毫无裨益,却总会让我们产生一种把天才踩在脚下的隐秘快乐:你看,他好像也不怎么样嘛!
莫扎特从马车上走下来,他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活泼地跳下车架了,从巴黎回萨尔茨堡的路途遥远,这一路上他几乎从未离开过属于自己的那辆马车。再一次接触到地面,呼吸到新鲜的、冰冷的空气,几近让他头晕目眩。父亲在几天前就接到车队捎来的消息,站在萨尔茨堡的城门口等待,远远望去,父亲的身影看起来居然出奇地渺小。莫扎特对于家乡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这里有他最爱的人们,另外一方面,萨尔茨堡的艺术停滞,此间的氛围对他来说简直像一座囚牢。
但此刻,这种沉寂的氛围似乎正适合这样的情景,他不再像从前一样,还没从车上下来就飞扑到父亲的怀里。离家似乎只是昨天的事情,在信件中和父亲的争吵仿佛从未存在。他只是沉默地走下马车,在主教宫仆人的帮助下接过自己的行李,转而搬到父亲叫来的马车上。他几乎愧疚到不敢抬眼看利奥波德,但父亲快步地走来,将他抱在了怀里。
“……你回来了。”利奥波德哽咽着说,他流着泪,让莫扎特低下头来,不断地吻他的额头和脸颊,眼泪沾湿了他的皮肤,“我的孩子,回家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莫扎特也同样抱住了父亲,这时他突然发觉,父亲竟然变矮了那么多!他前往巴黎不过一年有余,父亲居然已经长出了众多的白头发,原本的利奥波德会在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天将头发一根根染黑,现在的他似乎已经完全没有这种心思了。人们都说孩子的成长源于父亲的变老,而现在莫扎特并不觉得自己和两百年前比有多少长进,父亲居然就已经先行一步地变得佝偻了起来。再次回到历史中的人,在此刻几乎觉得自己似乎要被历史完全地抛弃了。马车一路前行,回到家时邻居们都好奇地探出头来,那其中有多少同情的成分我们暂且不得而知,但对于免费的消遣谁都不会嫌多,莫扎特顶着所有人探究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关上家中的大门。
邻居窃窃私语,莫扎特的家中却寂静无声。那天晚上在吃晚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沉默是以后餐桌上永远的主旋律。佣人们摆上餐具,在摆到属于母亲的那个位置的时候稍显犹豫,眼神游移地瞟着家里的男主人,利奥波德在这个时候开口,嗓音干涩如同砂纸互相摩擦。
“把安娜的那份餐具也一起摆上,”他说,“以后也都要像之前一样摆上属于她的那一份。”
亲人死去的那一刻对活着的人来说或许是一场暴雨,抑或是一次海啸,但当直面死亡的巨大冲击过去之后,留下的只剩下永恒的潮湿,牵绊在每一个活着的人的手心之中,仿佛用手指一捻,就能搓出一颗泪珠。食物味同嚼蜡,恐怕在这一顿晚餐的时候,给这一家人端上一桌子炭,他们也会麻木地吃掉。晚饭之后南奈尔坐在壁炉前,下意识地把属于母亲的那把摇椅往壁炉旁边挪了一些,她的关节不好,冬天的时候喜欢靠热源近一点。餐桌上只剩刀叉的座位,摇椅上还搭着的披肩,死亡是在活着的人的身上留下的巨大空洞。
第二天的时候,他们举行了母亲的葬礼,母亲的遗骸从巴黎回到故乡,迫切地需要魂归于土。葬礼在粮食街附近的教堂举行,主持葬礼的牧师也曾经为莫扎特做过洗礼。那双以往抓着婴孩浸入水中的手,又掬起了一捧泥土,洒在亡者的棺材上面。莫扎特思考了半晌,为母亲选取了一首安魂曲,他依稀记得,在上辈子的时候,这首曲子是为了某位公爵所作的,不知道这一次那位公爵的家人是否还会委托他来作曲,到了那时他又该怎样交差。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在莫扎特的心里,母亲的地位要比王侯还高,若非他此时作不了曲子,他一定会为母亲献上更好的、更宁静安和的曲目。
在回家的第三天,莫扎特再度回到了主教宫中,宫廷乐师长的身份当然不再是属于他的了,主教的乐师组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利奥波德填补了教廷里面另一个职务的空缺,莫扎特则顶上了父亲的副乐长职务。薪资当然下降了不少,和父亲的加起来一共只能拿到每年1000盾,没有之前宽裕,但家中的成员也减少了,支出自然还会有少量结余。想到这里,莫扎特又忍不住地感到难过,无论他曾经怎样地想要努力弥补,仍然改变不了母亲因他而死的结局,像马车驶过泥泞的土地,他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淌入了命运的覆辙。
主教宫中一如往常,这是主教大人体面的象征,哪怕宫殿空空荡荡,房间的主人离开此处,也要和他在的时候毫无区别,银器闪闪发亮,大门依旧雄伟高大,进门的时候有两位佣人为他开门,又有一位伯爵将他带领到属于他的那间琴房,若不是人仍然保有理智,几乎也会为这种待遇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什么不得了的客人。但莫扎特对这里非常熟悉,大主教能够提供的职位有限,并且鼓励竞争,音乐家们不以专长于某种乐器为荣,毕竟这是在乐团里面,除了首席之外,拉得稍次一些也无人在意,他们将目光从深度转到广度上来。除了这儿,哪还能找到又会拉大提琴又能吹奏长号的音乐家来?这一切简直太糟糕了。
在音乐上,莫扎特从来只靠着自己的直觉分辨人的好坏,并且这种直觉从未出错,大主教的宫廷乐师中,有着太多他看不起的人,他们之中有荒淫无度的小提琴手布鲁奈蒂,有男唱女声的歌唱演员赛卡莱利,还有不少平庸的乐师。比起粗鲁来,他更厌恶这些人的平庸,每天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简直犹如坐牢。他讨厌别人,别人也厌恶他的自视甚高,难道这位灰溜溜地回到萨尔茨堡的音乐家还想坐在金子做的餐桌旁,单独一个人用餐?
阿尔科朝他勾勾手指,莫扎特跟着他的动作起身,穿过长长的走廊,他故意把自己的那双白靴子踢得稀里哗啦地响,惹得阿尔科伯爵转头瞪了他一眼。离开佣人和乐师用餐的饭厅之后,走一段隐蔽的楼梯转向二层,在走廊尽头的第三个房间,就是原本属于他的那间琴房。走廊的另一头则是科洛雷多大主教的书房,更远一些的地方是他的会客室。中间一道长长的大理石制的楼梯是给主教和他尊贵的客人们通行用的,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河流,隔开了两侧的生活。一步、两步,在他略显困惑的眼神中,阿尔科伯爵停下了,他拿出钥匙,打开了这间琴房的门。脚步声停止之后走廊上显得那么空寂,远处的书房门轻轻地响了一声,回荡在砖石制成的隧道之中。即使逆着光,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他也能认出大主教的背影,科洛雷多大约是在处理政务的空闲之余出来散心,莫扎特忍不住想起从前他也曾在琴房驻足的情形,忍不住地觉得自己有病。
“这里还是你的琴房,”阿尔科对他说,见莫扎特有些摸不清头脑,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和之前一样。”
回到萨尔茨堡之后他又长高了一些,完全回到了他成年时的身高,坐在琴凳上的时候它的高度正好和他相契合。正好是他最喜欢的姿势,能在琴凳上坐稳,又不至于踩不到踏板。这张琴凳看起来简直像是为了成年之后的他而量身定做的。阿尔科不无酸味地告诉莫扎特,自从他离开之后,主教大人就把这间琴房封存了起来,再也没有除了他之外的乐师能够进入这里。莫扎特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看向科洛雷多远去的背影的眼神里面带着点心安理得的嘲笑:他就那么笃定自己会再回来?
科洛雷多毫无察觉,仿佛不曾听到阿尔科伯爵故意提高声音说的那句话,只留给他们俩一个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金色后脑勺。莫扎特简直难以理解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自从他们再次见面以来,科洛雷多就在毫无道理地一再退让,如果他一直不回来呢?难道这间琴房就这样空置着?这简直不符合大主教一贯以来的秉性!在莫扎特的设想之中,科洛雷多应该会在他提出辞职的第一天内就让新的乐师来使用这个房间,当他灰头土脸地重新回来之后,再假装大度地分给他另外一间条件差得多的琴房。但无论他想象中是怎样的,事实总归已经摆在这里,难以否认的是,在这个已经物是人非了的旧地,这样一间封存了的琴房无论如何都给了他少许的安慰,他关上琴房的门,抽出一沓牛皮纸,从里面掉出来一张小小的、写满了字的便条。
沃菲,见信好:
最近“上面”又在搞他们那些所谓不可言说的计划了。请见谅我这么久没能给你写信,天使们真的太烦了,总喜欢瞎掺和一些本来不归他们管的事情!都怪他们搅局,导致我有很久没有观察过你去往的那段历史了。听我说,我观测到这段历史好像有轻微的错乱,沃菲,这样很危险,你改变的历史越多,就越容易困在里面。但好在这是有办法纠正的,混乱会造成熵增,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把多了的熵减回去,而能够造成熵减的无非两种方法,一个是数学,另一个则是音乐,我想你的数学应该不怎么样,但后一点你一定有办法对吗?尽情作曲吧!大音乐家,早点回来,地狱还等着听你的新歌呢,不过在那之前,先用你的非凡才干狠狠地震撼这些三百年前的凡人如何?不用怕闹出点乱子来,反正你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对吧?
你一点也不忠诚的,克劳利。
和之前一样的是,在莫扎特看完信之后,那张笔迹潇洒的便条就自动燃烧了起来。但这一次,直到纸张烧成灰烬,莫扎特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宽慰。亲爱的克劳利,他在心里苦笑,我死得不能再死的恶魔朋友,你或许不知道,我在这段历史当中,已经作不成曲子了。
当然,这个情景确实是有例外的,莫扎特还记得之前,就在这间琴房当中,当科洛雷多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能短暂地把脑海中的想法投射于琴键之上,除此之外便毫无他法。这简直是说不通的,难道科洛雷多就是解除这段循环的历史的关键?
不,不,绝无可能。莫扎特想,他是不应该改变历史的,按照过去的轨迹来说,又一年之后,他会和大主教彻底决裂,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依靠科洛雷多是绝无可能的,看不见任何希望的。哪怕科洛雷多看起来已经比上辈子温和了太多——他简直想不通这一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本质上他依旧是那个独断专行,并且极其吝啬的大主教,他一定是!
多么可笑的偏见,即使正亲身经历着这一切,尽管事实正摆在眼前,有些人也依旧活得像个盲人一样,拒绝承认事实,只愿意接受自己已经认定的部分。萨尔茨堡的冬天总是格外严酷,一些老人没能挺过来,隔几天城中的墓地中就会竖起新的十字架,每到这时科洛雷多总是很忙,他来听琴的次数越来越少,这反倒让莫扎特松了一口气。他既怕科洛雷多可怜他,又忍不住去想他们在巴黎时的见面。那个时候的大主教,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位天使,一位强壮的、看起来很吓人的天使。
他在主教宫中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的时候甚至留宿,阿尔科伯爵吩咐下人为他收拾出来一间房间,当然不是主教用来接待宾客的上等房间,但其实条件也不差,只不过很快就被莫扎特弄成了一个狗窝。从巴黎回来之后莫扎特突然很怕回家,母亲不在了,家中好像突然多出了一个洞来,父亲常常叫了一声母亲的名字之后,又陷入沉默。爸爸大概是怪他的,但或许他怪自己的成分更多一些,无论如何,事情发展到这样难以挽回的地步,只会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流泪。母亲的遗像挂在客厅里,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他的家里原本幸福安宁,现在变得那样令人陌生。
他的房间就在主人所使用的楼梯后部,科洛雷多维持着健康到令人咋舌的作息,每天晚上十点钟就上床睡觉,莫扎特回房间的时候则晚得多,有些时候他半夜十二点还在弹琴,往往会被巡夜的阿尔科伯爵赶回房间。有一天晚上他躺下之后又被一阵忙乱的脚步声给吵醒,莫扎特睁开眼睛,听着科洛雷多凌乱的脚步声,他很熟悉科洛雷多晨起时候鞋尖踏在楼梯上的回声,大主教下楼梯的时候永远脚尖先落地,此时却和以往都有不同,科洛雷多第一次在楼梯上发出这样大的噪音,哐当哐当的,步速又很快,简直有如一列火车开过。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问阿尔科伯爵的时候,得到的也只有“这不是你该问的事”这样的回答。但科洛雷多一离开就是七天,回来的时候又是一个深夜,莫扎特听见他的步伐拖沓着漫过楼梯的转角,最后停止在大主教的房间门口,门轻轻地响了一声,顺着楼梯传到他的耳边。
从他离开的那天起,科洛雷多已经有二十天不曾来过琴房。莫扎特算了算日子,又自嘲地一笑。他居然会有想念大主教的一天!这件事要是给他在地狱的那帮朋友知道了,非得狂笑他一顿。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他从科洛雷多的车夫那儿打听到,大主教这次出行的目的地是罗马,但科洛雷多从不会休息这么多天的。第二天,他就在报纸上看到埃斯波西托家族的继承人去世的消息。莫扎特有一次路过书房,看见里面需要大主教亲自回复的信件已经摞成了一座山,简直能把人埋在里面。
事实上,在科洛雷多恢复办公后的第三天,他才勉强处理完那些公文,拨冗来了一次琴房。门打开的时候莫扎特回头看过去,科洛雷多正把自己的半边身体上的重量卸在门上,他的眼窝更深了,橄榄色的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窝里,像一颗暗淡的宝石,大主教居然看起来比他这个天天熬夜的音乐家还要缺乏睡眠。
“主教大人。”莫扎特站起来,科洛雷多没有回应,只是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不必再行礼。他的呼吸也变轻了很多,节律简直能用凌乱来形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也累了,莫扎特想,他选了一首小调,把柔音踏板踩到最底,音符轻轻化进月色,我们都这么累啊。科洛雷多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就离开了,走的时候还没关门,莫扎特发现时大主教已经走出了一段,他走得很慢,再也没能踏着拍子离开了。
从巴黎回来之后,简直没有一件事能让他顺心,人人都说再次回到萨尔茨堡的莫扎特看起来再不像之前那样活泼自由了,在他身上简直能感受到一种悲哀的神色,为母亲逝去而戴上的黑纱虽然已经摘下,但灵魂上却始终笼着一层灰雾。
在这个严冬的末尾,一个旅行剧团来到了白雪覆盖的萨尔茨堡,一只靴子踩入白皑皑的雪地,鞋底摩擦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埃曼纽埃尔·席卡内德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拉紧了自己的衣领。
“真见鬼,这儿可太冷了!”他哆哆嗦嗦地啐了一口,指挥着剧团的人们把道具箱统统搬下马车,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萨尔茨堡的人冬天爱不爱出门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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