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Eine KleineNachtmusik, K.525: Allegro

新的角色!又一位新的人物要加入到我们这场乱哄哄的闹剧里面来了。这儿本就乱得像是一锅粥,埃曼纽埃尔·席卡内德的出场无疑是向粥里又加了一份新的作料。我们要为您介绍的这位人物是一位旅行剧团的团长,他的身上既有小人物的机灵,又有政治家的野心。正如他的职位一样,他天生就是为了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娱乐的,当然,当然,这项服务并不免费提供,快乐是要花钱才能买到的,看戏已经能算得上是其中最有益健康和心灵的一种了。

在此之前,他的剧团从没来过萨尔茨堡,为了尽快地打出名气,剧团长不吝先把钱砸进水里,他在中心剧院里开办了一次免费的演出,在大主教的统治下,萨尔茨堡人已经太久没看过像样的娱乐戏剧了。免费票一经开售,便被立马抢光,莫扎特下午回家路过剧院时差点被吓了一跳:原本冷清的剧院前挤满了人,连台阶上都站满了等着拿票的观众。他踮着脚看了一眼剧院门前贴着的告示:席卡内德剧团免费公演,免费和席卡内德几个字写得奇大无比,简直恨不得贴到人的脸上。莫扎特顿时笑了起来,又感到一丝怀念。

在每次巡演的第一场结束后,剧团总会在酒馆里面庆祝的,那天晚上利奥波德从主教宫中捎来手信,告诉他自己要留在宫中为下一次的演奏会彩排,南奈尔从昨天就出了门,陪着她教钢琴的那位小姐一起前往维也纳。莫扎特不想面对空空荡荡的家,横竖无事可做,不如出门喝酒。有剧团在的酒馆总是最吵的那一家,他凭借着酒鬼对于酒馆的熟悉逛了逛萨尔茨堡的主要街道,倒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席卡内德的剧团。

“我?我从不相信戏剧,各位朋友,各位罗马人,各位同胞,”当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席卡内德正站在椅子上发表演说,他用银勺子敲响酒杯,“我相信戏剧带来的收益,这就够啦。我乐意用精彩的舞蹈、玄妙的音乐来取悦他们,在他们需要启示和批评的时候骂他们,有些人被骂了之后反而更愿意掏钱,真是奇怪。戏剧不过是娱乐,而我负责收取娱乐的入场费,我是剧团长,要养活这么一大堆人呢!”

“您好,新的朋友!”席卡内德大声向他打招呼,“请关注几天之后继续开演的戏剧,进来吧,快进来,今天这家酒馆的消费我们剧团包了,您也一起来喝酒吧!”

人群像……像什么呢,总之,他像是一滴黄油融进面包的孔隙里一样融进了这个剧团。早在上辈子的时候他喝酒就喝不过席卡内德,这辈子重来一次,酒量似乎也没有多少进展。剧团的演员们亲切地把他举着玩,像运一条热狗一样地把他运到了钢琴旁边,他弹了几首曲子,喝到后面开始砸琴键……砸完琴键又有人把摇骰子的匣子塞到他手里,不不,我不会和你们比掰手腕的。然后呢?然后就基本上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酒馆里空空荡荡,也没有一个人来找他。这是当然的,家里人都出了门,没人管他,酒保估计努力过,最后还是放弃了找人来把他接走,宿醉的后遗症终于迟缓地在他的神经末梢恢复之后找上门来报复。莫扎特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又酸又痛,好像哑了,屁股上也极疼,不用看也知道大腿上估计有一块淤青。他无力地伸出手搓了搓自己的脸,感到旁边有人坐下,给他推来一杯水。

有些时候,正确的人在错误的时刻出现,总是能引起一种莫名的惊悚感。你上辈子的好兄弟这辈子在和你一点也不认识的情况下,于你宿醉后喉咙痛屁股痛的第二天为你关心地倒上一杯清水,组合起来简直有种让人要被吓到往生的可怕。莫扎特感觉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带着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席卡内德。

“沃尔夫冈……是吧?”席卡内德问,莫扎特惊恐地点点头,“我是埃曼纽埃尔·席卡内德……你干嘛那么紧张?”

“宿醉之后头疼。”莫扎特说,和席卡内德握手,内心崩溃地想着总不能告诉席卡内德说他怀疑他搞了自己吧!

“你昨天可不是这样的,”席卡内德有点好笑地说,“你昨天喝多了爬到了钢琴上,大喊着老子就是天才,去他x的科什么什么。”

莫扎特虚弱地摆摆手,清醒了之后再听自己醉了的时候干的蠢事,简直有种被鞭尸般的错觉。值得庆幸的是第一他的嗓子哑了的原因找到了,第二他还保留了一丝理智,没在人头攒动的酒馆里面大骂科洛雷多是头蠢驴。要是他真这么做了而这件事又传到了科洛雷多耳朵里,莫扎特几乎能想象到第二天去主教宫的时候会迎接怎样一顿夹枪带棒的痛骂。

“不过说实话,我在之前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天才。”席卡内德说,他做了个鬼脸,模仿起莫扎特来,“你昨天就这样躺在琴凳上,倒着弹钢琴……就这样,双手交叉地盲弹,都弹得比我的剧团里的那个死盯着乐谱的白痴还要好得多。”

“你管这样就叫做天才了?我的朋友,你恐怕还是见识太少,”莫扎特不在乎地打了个酒嗝,又抓抓头发,把他蓬松的金发抓得像是一团子稻草,“你应该见见我**岁时候的那个样子!那个时候我被父亲带着在全欧洲巡演,他用一条丝绸蒙上琴键,又用一条棉布蒙上我的眼睛,让我为女王弹琴,到最后,她把她儿子的衣服当做礼物亲手送给了我。”

“但那些蒙着眼睛弹琴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出神地说,低头喝了一口水,“女王赠予的衣服,也早就穿不下了。虽然我还是个天才,只不过长大了的天才不值钱。”

“要是换个人和我说这句话,我肯定不会信,”席卡内德说,“但亲眼见识了你昨晚神经病一样的作为之后,我不得不相信你说的确有其事。”他抽出几张牛皮纸,“昨天你喝醉了,摇骰子输给我一首曲子……”

“我新写的曲子?”莫扎特翻身起来,急切地从他手里抽走那几张牛皮纸。纸张锋利的边缘一下子割破了他的手,好在只是撕开了皮肤的表层,倒并没有血迹留在上面。他原本以为自己在喝醉了之后能摆脱大脑的掌控,但事实再一次让他失望:牛皮纸上写的依旧是他熟悉的音符,上辈子就曾经作过的曲目,尽管音符飞得也像是喝醉的人在街上摔跤,但旋律分毫未变,连一个十六分音符都没改过。他几乎要大失所望,但结尾部分看起来难以辨认,很可能是他新的灵感,“这里是什么?”

“兄弟,”席卡内德说,“你昨天喝多了吐在了上面。”

莫扎特顿时一阵头疼,把谱子随随便便往钢琴盖上一扔。席卡内德却把那几张牛皮纸仔仔细细地收好叠整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个动作让莫扎特想起科洛雷多,于是酒劲上涌,又让他一阵想吐,大喊大叫之后又狂吐一场,好吧,这至少解释了他为什么嗓子又哑又疼。

“你不可能在摇骰子上赢过我,”莫扎特突然回过神来,他在地狱里面待了两百多年,每天和一群恶魔们鬼混,扔骰子猜拳打牌赌博对他来说简直就和呼吸一样简单,要不是萨尔茨堡大主教管得实在太严,禁止开设赌场,说不定他不用写谱子也能凭借自己的赌技成为此地最富的人,把主教宫买下来指日可待,“你是不是在骗我?”

“当然没有啦?”席卡内德无辜地说,“你昨天赢得实在太多,好多人都觉得你出千了,正商量着要把你套麻袋打一顿,但轮到我和你赌的时候你拿着骰子一边摇一边走,正好被椅子绊了一跤,屁股着地,骰子摔出来三个一。”

莫扎特彻底无语,短短几句话之间对话被莫名其妙杀死两次,但这些鬼听了都能被笑死的事情还确实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关于屁股后面的酸胀感也找到了源头,惊悚感一下子消退,他现在只觉得头疼。

“既然输给了你,我就会把这首曲子写完的,”莫扎特说,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音符很熟悉,似乎是他上辈子没写完的一部歌剧,好在它只是个开头,否则他上哪儿给席卡内德凭空变出剧本来,“你能在萨尔茨堡留多久?我平常还得给科洛雷多大主教工作,写你的东西不会很快。”

“不,不,我的朋友,喝醉了的话算不得数,”席卡内德猛灌了一口啤酒,他抹了一下嘴边的泡沫,咧着嘴说,“我不会在这儿久留的,有了你的萨尔茨堡固然是个好地方,但这儿能上演的场次实在太少,你们的主教大人可不是个喜欢看娱乐戏剧的主儿!我听说,唯一的那座剧院也面临着拆除的风险呢,虽说首演的反响很不错,但在这里留久了我可是会饿死的。”

“那你接下来要去哪?”莫扎特和他碰了一下杯,他脑内此刻还在想着他的那部戏剧,上辈子没能做完的事,这一次竟然也没有机会再续,“慕尼黑?维也纳?”

“谁知道呢?”席卡内德耸耸肩,“哪儿的风气好,有戏演,有好剧本收,就去哪里,旅行剧团嘛,就是这样漂泊不定的,我们也很像是一群吉普赛人呢,”他又凑近莫扎特,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不过我有预感,我们总会再见的!到那时,我们一定也会做出些了不得的成就来!你也别忘了你欠我的这首曲子!”

“借你吉言,”莫扎特笑着说,但他很快又垂下头来,显得有点沮丧,“但我要离开这儿恐怕很难了,”他指指天花板,“那位主教大人,可是把我给看得死死的呢,他挡在我和那些贵族的中间,不让我露面,我猜,他是怕别人将我从他的手里给抢走。”

“亲爱的朋友,我相信你的机会很快就会来的。”席卡内德若有所思地说,“以我看来,你实在算得上是作曲家中最好的那一类,哪怕在维也纳,你也能声名大噪的。”

他的确没有说错,莫扎特时常怀疑他的这位朋友身上是否有一些预言的天赋。这样的机会来得很快,席卡内德启程没过多久,巴伐利亚的选帝侯宫廷便发来委托,请他去慕尼黑创作一部歌剧。科洛雷多只给了他六周的时间去创作这部歌剧,莫扎特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他提交了一封自己看起来言辞恳切、遣词礼貌的申请,科洛雷多只回给他一封简短的手信。

“如果你能在工作之余多出时间去酒馆里面鬼混,”科洛雷多端端正正地写道,大主教休养结束,再次成为了那个讨厌的雇主,并在鬼混二字底下加重标记,“你也能在六周之内写完选帝侯的委托的,大音乐家。”

要死,实在是要死。莫扎特这辈子一共也就去过两次酒馆,一次在他辞职后,另一次则遇见了席卡内德,他抓破头皮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科洛雷多会知道自己去了酒馆,席卡内德总不能和大主教大人告状吧?这么一说他们两人长得似乎确实是有点像……莫扎特在疑心病发作之前止住了自己,不不,席卡内德早就走了,科洛雷多也从来没有看旅行剧团戏剧的闲心。他叹了口气,像摸一条小狗一样摸了摸主教宫中钢琴的盖子。

事实上,这件事情起源于阿尔科伯爵在某一天的清晨忘记带来的贵族图章戒。那天早上阿尔科处理完一部分无需主教大人亲自回复的信件,准备加盖印戒上的图章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那枚图章戒不慎遗失了,于是他想起,自己曾送给一名侍从官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实际上,那正是为了现在的这种情形所准备的。但当阿尔科伯爵索要那枚戒指的时候,侍从官却支支吾吾地拿不出来:他在前一天晚上的时候,在酒馆里将这枚图章戒指输给了莫扎特,而后者显然在下一次掏自己的口袋之前,一点儿也不会记得这件事。

侍从官因为赌输了而被阿尔科伯爵大骂一顿,阿尔科伯爵因为那天的信件无法按时发出而被大主教小骂一顿,莫扎特因为去赌博被大主教阴阳怪气一顿,科洛雷多牢牢地占据在萨尔茨堡主教宫权力结构的最顶端,能够居高临下地骂所有人,同时也被所有人在心里狂骂,由此可见,辱骂也像自然界的水一样,是会循环的。

莫扎特还在和自己的钢琴告别,他对这里简直百感交集,既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也搞不清别人在怎么想他。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回到这间琴房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里面的陈设,轻轻地掩上门出去了。

毫不留情地说,慕尼黑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首先,剧本的作者瓦列斯科神父没能依照约定前往巴伐利亚,只能通过书信来交流,其次,他写的剧本虽说是按照希腊神话改编而成,但用的是法语写作,并且内容简直像蜡块一样生硬无味,莫扎特不得不将它逐字逐句地改写成意大利语,并且坚持不懈地要求神父按照意大利歌剧的习惯以幸福美满的情景来结局。

在这种情况下,他和父亲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莫扎特把关于总谱、排练、配器、宣叙调的所有情况统统详细地写信告知利奥波德,他参与了歌剧的排练,但发现演员们的歌唱没有半分生动,甚至还有部分人在跑调,在这种情况下,作曲反而成了最简单的事。他边教演员们意大利语边修改总谱,速度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父亲也从萨尔茨堡发来回信,让他注意自己成名的事,家里又开始下起信的雪,利奥波德又变成了那个慈爱但严厉的父亲了,这让莫扎特感到欣慰,同时又再次觉得喘不过气来,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连鞋带都不会自己系的男孩了!爱与反抗的天平不断地角力,等到平衡打破的那一天,定要叫两个人都流血才行。

1781年1月27日,当帷幕落下,海神的手放在伊多曼诺的肩膀上,并且宣布他对这位克莱塔之王的宽恕的时候,全场掌声雷动。巴伐利亚的选帝侯卡尔·特奥多尔亲自向所有人介绍莫扎特与他的首部歌剧。莫扎特向全场的观众致意,他捂着心脏,再一次地为人们对他的爱而沉醉。毫无疑问,他爱这个世界,远超过这个世界对他的爱意。

同年三月,萨尔茨堡主教宫中,科洛雷多大主教接到了参与奥地利国王约瑟夫二世加冕仪式的邀请函。莫扎特最终还是推翻了科洛雷多对他所谓“六周内必须回来”的要求,在慕尼黑过得风生水起。

“主教大人,”阿尔科举着一封从慕尼黑发来的信件说,“这里有一封莫扎特的信,他已从慕尼黑出发,将在维也纳和我们会合,按照行程,他应该会比我们早到一些。”

他欲言又止,科洛雷多看了他一眼,阿尔科伯爵又放下信件,信的内容很短,和他转述的并无区别,科洛雷多的眼角扫过结尾莫扎特乱飞的签名。《克莱塔之王伊多曼诺》在慕尼黑获得的喝彩一直传到了萨尔茨堡,新歌剧在莫扎特的25岁生日正式公演,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即将到来,这时的他像一颗星星一样在欧洲的舞台上升起,再没有谁能挡住莫扎特的光芒了。

“我在想,如果没有人约束他的话,”阿尔科续道,“他是否会对主教宫的声名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他爱喝酒,还赌博,总是去集市上鬼混,假如在您还没到的那几天内,他出去花天酒地了该怎么办?维也纳不比萨尔茨堡,那里的上流人物……”

“我又不是他的父亲,”科洛雷多随口说,他好像想起来些什么,觉得有些好笑,“况且他真正的父亲也未必管得住他。况且你觉得,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人怎么说我?他们不喜欢我这个大主教,”他抬了一下手,阻断了欲言又止的阿尔科,“我早就知道,这是事实。”

科洛雷多的书房位于花园的另一头,他每天在书房从早坐到晚,下午的时候不免感到腰痛,走到窗边松口气的时候非常偶尔地会看到莫扎特从主教宫中离开的景象。莫扎特在大门合上的时候搓了搓自己的脸,变出一个神气活现的笑容来。他总选择走路,只有下雨的时候才坐车。金发的音乐家走路也不好好走,喜欢在路上踢石头。科洛雷多在窗户旁远远地看着莫扎特折磨那块石头,最终走出的路线简直比他的人生还要曲折。也有些时候他和利奥波德一起离开,儿子跑来,差点从后面把父亲扑在地上,然后他们牵着手回家。

而对他来说,主教宫中的日常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早上起床,晨祷,下楼走158步吃早餐,上楼右转到书房,回复信件,批阅公文,有时候多又有时候少,起身、喝水,下楼走103步吃午饭,在卧室短暂地睡一会儿,下午继续回到书房或者看乐师排练,餐前祷告,晚饭后散步,去花园消磨一个小时,睡前看书,为萨尔茨堡似乎永远还不上的欠债头疼。不然生活还能如何?

科洛雷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对莫扎特乱七八糟的生活嗤之以鼻,但很偶尔地,他在听到阿尔科伯爵的抱怨的时候也会觉得有一丝让他自己也摸不着头脑的嫉妒。是的,莫扎特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他喝酒、赌博、说脏话,但他看起来好像真心地爱着自己的生活,也是真的能把爱和精力这样肆意地挥霍。科洛雷多想了想自己挑不出毛病的生活规律,也会偶尔觉得自己好像和真正的生活隔着一堵墙,墙上开了一扇窗户,让他能够远远地看一眼,然后诸多事务扑面而来,又押着他回到他的墙中去了。

“况且世事动荡,”科洛雷多的神色平静,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了多么惊天动地的话,“谁知道以后到底还有没有亲王大主教呢?我们到最后都是要死的,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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