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SymphonyNo.40 in G minor, K.550 :III. Menuetto

在这一章的开头,我想请问您对于朋友的定义。认识多久的人能算是朋友?了解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是朋友?究竟要喝过几杯酒,有几个共同的仇敌,才能算是朋友?当您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的算是朋友吗?等您孤独的时候陪伴您的算是朋友吗?那么假如他在帮助之后提出高得吓人的报酬呢?如果他的陪伴只是为了榨干您身上的每一滴油水呢?只有付出不求回报的就是真朋友了吗?您啊!总是想得太少,信得太多,这世上可全都是豺狼虎豹呢,请您记住我的这句话,千万不要忘记!

莫扎特到达维也纳之后,颇过了几天悠闲自在的日子,这一天他在维也纳的集市上闲逛,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牙酸。他在一个摊位旁看见拿着长长的采买清单的阿尔科伯爵,伯爵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一方面,阿尔科的眼神快要把他烧出一个洞来,另一方面,伯爵尽管看起来气得火冒三丈,却没有半分想要过来把他拎回主教宫的意思。莫扎特在主教宫和上流社会混迹这么久,不止学会了他们的谈吐和必要的礼仪,同时也学会了无视这种眼神。他在原地站了两三分钟,试探性地往集市的另一边走,他能感受到阿尔科伯爵依旧盯着他的后背,但还是没有追过来的意思。

您要是不来抓我,那我可就走了。莫扎特想,又看了一眼阿尔科伯爵,后者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他于是迈开步子,跑得飞快,又跳过一个滚落在地上的苹果,风呼呼地从脸边刮过,他从来没觉得这么畅快过。

阿尔科伯爵既然出现在集市上,那就代表着科洛雷多大主教已经到达了维也纳,今天正在进行各种采买,那么大约到明天才会把一切收拾停当,莫扎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那么等到明天再回到首都驻德国的会馆,时间应当刚好。他如今借住在另一位熟人的家里,是的,诸位读者,你们想的并没有错,正是曾经出场过的韦伯家。不过不幸的是,韦伯先生早死了,阿洛伊西亚自从攀上了高枝之后也宣布脱离了家庭,居然在她父亲生病的时候也没有拿出一分钱来。韦伯夫人四处求援,莫扎特倒是给她寄去五十古尔登,为此被利奥波德狠狠教育了一番。等到韦伯先生葬礼结束之后,她便带着家人迁到了维也纳,在这里经营着一家小酒馆。

这家小酒馆选的位置很巧,既靠近集市又不至于太吵闹,离市中心只有一段步行的距离,生意倒也相当火爆。当莫扎特的面容出现在酒馆的招待台前的时候,韦伯夫人简直大喜过望,她热情地拥抱了莫扎特,并且为他腾出了一间房。这就是朋友之间互帮互助的道理,她大声地说,并且一个劲儿地把莫扎特往楼上推,您既然来了维也纳,居然也不告诉我一声,好让我们为您准备出一间房来,现在这像是什么样嘛!康斯坦斯,快帮莫扎特先生把房间收拾出来!

就这样,一迭声地,莫扎特被推到了房间内,康斯坦斯不耐烦地探出头来,听到莫扎特的名字之后,立即挤出了一个微笑。您来了?她问道,又见面了。莫扎特呆呆地点点头,是啊,真的很巧。他平常的机灵劲儿到这里是一点也使不上来了,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康斯坦斯抿着嘴笑了两声,麻利地帮他铺好了床。

人人使诈,处处机关,现如今老实人才是大笨蛋,没点手段在维也纳可活不下去!敏锐的母亲早在曼海姆的时候就察觉了些许端倪,原本莫扎特坐在椅子上还只是局促,康斯坦斯一旦到了房间内,他就立刻开始坐立不安。在他前往巴黎的那天,她可是亲眼看到莫扎特特意来和康斯坦斯道别的!而且莫扎特寄钱过来的时候,可是写的康斯坦斯的名字。因此在莫扎特出现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简直有一千一万把算盘噼啪作响,是的,酒馆的生意固然还算过得去,但如果能再嫁出去一个女儿,生活可还要宽裕得多,况且看莫扎特借钱的样子,结婚后也不会亏待她这个康斯坦斯的亲生母亲的!因此她愈发地想把康斯坦斯往莫扎特的身上赶,如果她手里有一管强力的胶水,她肯定也会把这俩人黏在一起的。

凯西莉妮·韦伯夫人身上既有毒蛇一样的狡诈,也有老虎一样的决心,她把自己的女儿放在天平上一称,立马算清了这场交易的价值,假如您还记得的话,我们在前面就已经提过,如果那天来她家拜访的不是莫扎特而是随便一个有钱人或者贵族,她也会那样极力地推销自己的女儿。现在这种情形也同样适用:假如现在她身边的不是康斯坦斯而是其他的女儿,她也会这么做的。

只是这下却苦了康斯坦斯,她原本就负责了旅馆内大半的清扫工作,母亲却还时不时地给她加上更多的任务,让她多去那位莫扎特先生面前露脸。康斯坦斯烦得要死,好在莫扎特还算有趣,让她不至于厌烦。这一天,在她拖着脚步准备上床时,母亲又发话了。

“你今天整理了莫扎特先生的房间了吗?”母亲冷冷地说,“没有吧?那你还不快点过去?事情没做完还想上床睡觉?”

康斯坦斯没精打采地从床上起来,正打算重新更衣,母亲却让她快点做完赶紧回来,她大声呵斥康斯坦斯,责怪她动作太慢,若是都像她这样慢吞吞地换衣服,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事情做完。她把尚且还穿着睡袍的康斯坦斯推出门外,让她不做完不许回来。

她上楼敲响莫扎特的房门,音乐家为她打开门扉,显然很意外她会在这个点来进行打扫,他将她让进房间,同时不好意思地微笑。房间里简直乱得出奇,稿纸被乱七八糟地撒了一地,这个房间简直像是被龙卷风袭击过之后又有一群大象踩了进来。

“啊,请别把那些纸收起来,”莫扎特说,“我待会儿自己会整理的。”

“这些是什么?”康斯坦斯问,她探头看了一眼,牛皮纸上歪歪斜斜地画着线,上面写满了音符,那些属于神的音乐,在他的稿纸上探出一角。

“这些是我作的曲,”莫扎特微笑道,“我现在依旧是为萨尔茨堡的亲王大主教效劳,我是他的副乐长,有时候兼首席小提琴和指挥,可您看,就算做三份工也只能领一份薪水,我们的大主教惯会把一分钱掰成三瓣花的。”

“真奇怪,”康斯坦斯也笑着说,她随意地把自己的睡衣下摆拢了拢,赤着脚坐在地板上,“我几乎一点儿也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但我却对您说的话一点也不厌烦。您看,您画的线多难看,我算是明白爸爸为什么去世得那么早了——要是我也像他一样,整天帮您这样的作曲家抄写乐谱,我也迟早会被气死的。”

他们坐在一起,简直像一对恋人,这显然是不合适的。莫扎特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去耽误康斯坦斯的人生,他所借住的地方是韦伯家的阁楼,房间并非对他免费,在他借住的这三天里,莫扎特为自己的食宿交了一枚金币。他站起身,准备推门送康斯坦斯出去,阁楼的楼梯上却传来了砰砰的靴子声。

“莫扎特先生,您在干什么呢?”韦伯夫人从楼梯上探出头来,康斯坦斯愣了一下,努力地用睡袍裹住自己,但这努力很显然是徒劳的,“啊,我的好女儿又在这儿做些什么?——穿着睡衣?我让你上来说一句晚安,帮莫扎特先生收拾一下房间,你居然就说到床上去了?”她的尾音上扬,带着做作的怀疑,那怀疑听起来几乎像是一种喜悦,她叹息一声,“这可真是……好姑娘,要是传出去,你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怎么会呢?”莫扎特不可置信地说,“我们什么也没干,康斯坦斯只是来我的房间对我说一句晚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您现在是这么说,可万一您去外面胡扯,把我们家的康斯坦斯的贞洁当作自己风流的战利品,那该怎么办?那她的终生幸福可就全完蛋了!”

“我发誓不会这么做,以我去世的母亲的名义!”

“您让我怎么相信您?男人们惯会说谎。”凯西莉妮·韦伯挑起眉头。

“要怎样您才能相信我?”他终于问了,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释然,自愿踏进了韦伯夫人的陷阱里,这位试图从自己女儿身上牟利的寡妇直到这一刻脸上才露出了得逞的、胜利者的微笑。

“请您签下这份结婚协议书,以此证明您对我可怜的康斯坦斯的忠诚,”韦伯夫人说,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然而写满了字的纸,显然从一开始她就是带着这个打算来的,康斯坦斯一看见那张纸,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挥舞着那张纸,简直像是挥舞着胜利的旗帜,“如果您不要她,她的这一生算是毁啦,没有一个男人会要她的——这可都是您害的!”

“不!”康斯坦斯一直沉默着听到现在,她尖叫了一声,对着莫扎特拼命摇头,她看起来快窒息了,“您……您相信我,我今天绝对不是为了这个来找您!”

“没事的,”莫扎特轻声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摸了摸康斯坦斯的短发,她的头发和她本人一样倔强地左支右突,在他手心里留下些微的痒意,“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

“我……”莫扎特转过身,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我爱康斯坦斯——但只是出于对亲人的爱,我愿意把她看做我的妹妹,我的家人,我对她没有一丝亵渎的情感!”

“您在说什么呢?莫扎特先生,您真会拿别人逗乐,看您这样,我反倒成了坏人了?”韦伯夫人笑道,“这世道哪会有什么纯洁如兄妹的关系?您要是这么说,您可非得签了这份协议不可,我算是看出来啦,您就是那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着这样的名号来玷污我们家的康斯坦斯,又不愿意给她个名分呢!我们家虽然死了男人又没钱,可您难道就是什么贵族了吗?您莫非是看不起康斯坦斯?”

“但我今天也不逼您,请您再好好想想,行吗?若是想通了的话,就给我送封信吧,我知道您的雇主住在哪儿,”韦伯夫人叉着腰说,她不免嘲讽地讥笑着,“实际上,我不知道您还有什么能做的了,您要是打定了主意,抛弃我们家的康斯坦斯的话,我只好把您背信弃义的行为如实禀告给您的那位大主教啦,那些上流社会的大人物,可是很怕自己的鞋底沾上尘埃的呢!”

莫扎特站起身,他比韦伯夫人高了几乎一整个头,但那位矮小壮实的遗孀叉起腰,气势反倒更足。她挥了挥手,威胁般朝他扬起眉毛,示意手中的协议书。莫扎特头一次在韦伯家摔了门,没收拾任何东西,乐谱干脆全都不要了,不如再写一份。他走到街边,看着他这几天所借住的房间中灯光啪地一下被按灭,夜色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以及康斯坦斯低低的啜泣。

他简直难过得要死,但他不能再耽误康斯坦斯一辈子,比起康斯坦斯现在的痛苦,他只要一想到他们第一个孩子死在她怀里的样子,她独自拎着包离开的样子,她双手冻得发青的样子,就连心都要碎了。莫扎特又怀念地看了一眼那扇窗户,就准备离去了。

“您等一下,”他刚迈开步子,就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康斯坦斯在他身后喘着气说,这姑娘依旧没有穿鞋,睡袍外面只是简单地套了一件外套,她跑得太急,脚已经被粗糙的台阶和地面磨得有点出血了,沙土嵌进趾缝间,但她半点也不在乎,“我有东西要给您看。”

“您说您爱我,可是我不爱您!但这话不是为了和您赌气,而是我的实话,我敬仰您,”康斯坦斯喘着气说,“我一点也不怕在您面前丢脸,我就坦率地和您说了,我的母亲认为,您已经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了!”她侧过脸来,给莫扎特看她脸上被母亲扇出来的指印,她这么做的时候,简直像朵倔强的花,“但我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我知道,您从见到我的第一面,就害怕我,但您看我的眼神又那么奇特。”

“我能从您的眼神中看得出来,您的确是爱我的,”康斯坦斯问,她轻轻地捂着心口,“或者说,您是爱过我的,您很了解我,知道我会这么做。”

“有时候我会觉得,您把我看透了,这很没意思,您知道我来是要给您看什么的对吗?”莫扎特点点头,康斯坦斯抿着嘴,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曾经被慎重地折起来,现在却被揉了个稀巴烂的纸,一下、两下、三下,康斯坦斯在莫扎特的面前把那张她从母亲那儿偷来的协议书撕成八张大小并不均匀的碎片,“但我还是这么做了,不是为了您,而是为了我的自由。”

“可是,我究竟在哪儿见过您呢?”她问道,然后松手,纸片从她的手里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像是一朵被扯烂之后的白玫瑰,她困惑不解,“在曼海姆之前,我对您一点印象都没有。”

“或许上辈子我曾见过您的,您相信天堂吗?”莫扎特说,他微笑了一下,这的确是他曾经所爱过的那个康斯坦斯……“尽管这辈子您一点也不爱我,但或许……”

或许,或许什么呢?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就陷入了回忆之中,好像一瞬间地面裂开了一条大缝,而他垂直掉进了一个放映厅,作为一个观众开始回顾他和康斯坦斯的无数个瞬间。灯光一闪一闪,无数个片段在他眼前快速地闪回:他亲吻康斯坦斯的嘴唇,他拉着康斯坦斯的手跳舞,让她的脚踩在自己的鞋子上,他们的孩子死了,康斯坦斯躺在床上流泪,那之后又有新的生命诞生,他让孩子柔软的小手拉住自己的食指……他握着十字架,告诉康斯坦斯作为神的虔诚信徒他不会娶妻;他吹着口哨走过街头,一不小心撞倒了一位红发的姑娘,她的洗衣桶倒了,当他扶起她的时候,看见了她手上戴着的戒指……最后面那几段是什么?他曾做过这样的事,窥见过这样的梦吗?命运的循环一瞬间在这个凡人面前展开,其中包含着的无数条分岔朝他纷涌而来,他几乎要被这海量的信息所淹没……但在迷失在历史中的前一秒,有什么东西扎了他一下,像是顺着一道陈年的伤口刺入,很深,并且毫不留情。

“天啊,您怎么了?”康斯坦斯的声音,她凑上前来……不,亲爱的康斯坦斯,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啊,究竟是什么这么痛?她惊慌失措,手上沾满了红色的液体,“这是怎么一回事?沃尔夫冈?您在流血!”

莫扎特费力地张了张嘴唇,那个自从他死了之后就不曾再感到分毫疼痛的、贯穿心脏的伤口此刻正随着心脏的跳动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的身上已经被冷汗所浸透,白衣打湿了一大片。疼痛让抬头这一动作变得极其困难,康斯坦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托住他的脖颈,他看到自己胸前的白衣已经被殷红的血所浸透,并且那血一直流,没有丝毫要停止的意思,在他的前胸处形成了一幅令人惊骇的红色地图,很奇怪,尽管出血量巨大,他却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他不会就这样死去。

但谁还能救他?

“德国会馆……”他喃喃道,康斯坦斯把耳朵凑到他的嘴唇边,莫扎特又尽力地重复了一遍,“请您把我送到驻首都的德国会馆里去……主教大人在那儿……医生……医生怕是治不好我的。”

在此,我们需要说明两点:第一,历史是种狡猾的生物,是的,和任何人的想象都不一样,历史是活着的,并且总在被观测的时候乱扭,这可为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您尽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条蛇还是什么东西。第二,历史虽然总是扭来扭去,但它像自然界的任何一种野生生物一样,有着属于自己的领地,一旦历史的变动超过了某个范围,它就开始犯傻,历史会坍缩,您听说过宇宙大爆炸对吗?没错,就是类似于那种,一旦熵增超过了某种程度,砰!它就会遵守热力学的定律,炸成一片一片的,连个渣都不留下。而现在您正在看着的这段历史毫无疑问是走到一个很危险的分岔口了,它在道路口疑神疑鬼地探头,但我们往这段历史里面加入了一个关键的变量:莫扎特。如果您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仔细观察,一定会发现,他胸前由血迹形成的图案,正和历史面前的分支一模一样。

耳鸣,巨大的耳鸣声伴随着血管在鼓膜处的隆隆震响,一千万个音符,一千万种乐器,恒星的歌唱,月亮的低吟,海的狂怒,风的呼啸,自然音律所演化出来的所有声音在这一刻于这个流落他乡的音乐家脑海中震响。一支羽毛笔从他的怀中落下,笔杆中饱吸鲜血,形成一道如同火焰般的纹路,他流的血很显然超出了羽毛笔的容积,血一滴滴地渗漏出来,滴到地面上去。莫扎特的手指动了动,抓住了那支属于他的羽毛笔,那支被他的体温焐热的羽毛笔滑落到手心,像一把温暖的尖刀。在他握住笔的那一瞬间,他终于感到那原本淤塞的思路被音律的河流迅猛地冲开,那音乐的洪流,以他的生命为代价,终究还是冲破了世界与历史的阻碍,在他死去的两百年后,旋律终于再度奏响。那羽毛笔在地上轻轻地动了一下,写下一个很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渐强符号,那红色的血液一经羽毛笔的笔尖落下,立马变成星星一样的金色。

原来如此,我是……我是音乐,只是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莫扎特的眼睛努力地眨了两下,最终还是闭上了,最后听到的只有康斯坦斯的一声尖叫,以及远处传来的一声沉闷的钟响。

“我早该知道的,”在他昏过去之前,莫扎特在心里轻轻地说,“阿玛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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