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h,ich fühl's,es ist verschwunden
莫扎特被送过来的时候眼睛紧闭,胸前流了一大片血,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支羽毛笔,那支笔像是被焊死在了他手上一样,无论是谁来都掰不开。他被送到会馆的时候,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幕像一张透明的帘子,倏然拉开在天地间,把建筑外面的一切世界都弄得模糊起来。会馆仿佛一个隔离于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一道闪电劈下,大门被一个赤着脚的女人撞开,她扶着一个神志不清的音乐家闯入了这里。
“请问主教大人在哪儿?来点人帮帮忙,救救他!”康斯坦斯站在雨里,睡衣上全是泥泞,她拦下了路过的一辆出租马车,她身上没有一分钱,只好拿莫扎特身上的一枚金袖扣抵了车资,并且胡诌了两句到达会馆之后会给更多小费,“莫扎特,莫扎特好像要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谁在这里大吵大闹?”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大主教还未睡下,一阵急促的步伐从楼梯上传来,科洛雷多出现在转角处,“又是谁要死了?”
站在高处,更容易俯视众生百态,这是所有上位者都最喜欢鼓吹的一套说辞,但剧院里的票却总是越靠后、越高越便宜,可见世界上的道理大部分都是生搬硬造出来的,尤其别信当权者的那一套鬼话。当然,站在楼梯上能够清楚地看见大厅里的情形,这是物理规律所决定的,不为意志所转移。科洛雷多往下望,看见被雨浇了个透彻的康斯坦斯赤着脚站在地上,身上还搀着一个把外套裹得紧紧的莫扎特,想也不用想,莫扎特必定是醉得要死了,喝成这样居然还去外面寻欢作乐,由一个姑娘把他送回来……但康斯坦斯一眼就看见了他,并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开始大叫起来。
“主教大人,”大理石的殿堂回声效果好得过分,她的声音清晰,听得到其中的每一丝颤抖,“请您帮帮他,他在昏过去前……说只有您能救他。”她扯开莫扎特的外套,露出底下鲜血纵横的白衣,那些血迹扭曲,布满疮痍,让人看了就觉得头晕,简直像是一场谋杀。
音乐家的头垂在这姑娘的肩膀上,科洛雷多闭了闭眼,在看到莫扎特的那一瞬间,他几乎被这血迹刺伤,仿佛那些伤口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好端端地站在楼梯转角的平台上,却莫名其妙觉得自己似乎在坠落,睁眼时却发现自己站在坚实的大地之上,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仿佛又像那天回去时见到死在钢琴旁的音乐家一样心痛。
“我明白了,”科洛雷多迅速地从台阶上走下,他穿着睡袍,显然是刚打算躺下,睡袍的带子还没系好,他把衣带随便地缠了几下,开始吩咐周围的所有人,“你,过来把莫扎特搬到客房的床上,小心别扭到他的脊柱,让他的头朝后仰,不要憋死他。你,去把医师叫来。阿尔科,去给等在门外的马车夫一点钱,把他打发走,再把这位小姐送回家。”主教宫的人们在掌权者的指挥下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样转了起来,齿轮嵌合,发出嘎嘎的转动声响。除了一位——康斯坦斯赤着脚站在会馆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冻得发抖,科洛雷多对着康斯坦斯说,“小姐,先让你穿佣人的鞋子,你的脚磨破了,怕是要痛上好一会儿的,你坐我这儿的马车回家,天色已晚,我就不留你在这儿了。”
“请您一定要救他,”康斯坦斯恳求道,她语无伦次地说,“他昏过去前说您一定能救他的,您一定要救他!”
“我会的,我向你承诺,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科洛雷多说,他按了一下康斯坦斯的肩膀,让这姑娘发抖的身体平稳下来,康斯坦斯急促地喘息了几声,用袖子擦了擦脸,从莫扎特昏倒的那一刻直到现在,尽管慌乱和恐惧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现在回家吧,你的母亲一定很着急。”
今天晚上会馆的来客简直一个接一个,首先撞进门里的是昏过去的莫扎特和焦急的康斯坦斯,再之后进门的是车夫,带着被临时叫过来的医师,门铃响个不停,誓要把每个人都从梦中吵醒。今晚注定是所有人的无眠之夜,除了莫扎特,我们的主角倒是睡得很香,把所有的烦恼全部丢给其他人,这是伤者的特权。医师剪开他沾了血迹的白衣,女佣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她原本以为那浸透血液的衣服底下定是血肉模糊,但没有,那下面什么都没有,音乐家的胸膛上看不见一道伤痕,只有血迹。她拧干毛巾,大着胆子帮他擦干净皮肤,又端出两盆血水。
“他的身上没有伤口,主教大人,没有瘀点瘀斑,这一点排除了内出血,”医师困惑地说,“但血迹的的确确存在,他的昏迷也和失血过多造成的症状吻合。但我已经查看过了他的口腔,并不存在消化道呕血的可能,我恐怕,这一切有别的因素造成。”
他的口吻暧昧而模糊,但在场的人都想到了一个共同的可能,女仆们擦洗器械的动作停了下来,围在莫扎特床边的一群人都为这个可能性感到不寒而栗,但没有人敢于打破这种寂静,音乐家紧闭双眼,仿佛再也不会醒来,而他的胸口仍在微微起伏,昭示着这仍然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到底怎么回事,”大主教问道,“有没有定论和治疗的手段?”
医师摇了摇头,我们需要指出的是,在这个时期,治疗的一大手段仍然是放血,外科消毒的概念尚未被提起,医疗仍然处于蒙昧之中,莫扎特的情况不适于放血——再放估计他整个人的血都要流干了,症状也不符合任何一种常见的病症,医术在这种情况下失效了,只能转向另一个可悲而愚蠢的方面。
“……阁下,您是否认为,”阿尔科伯爵咽了咽口水,“他有可能被恶魔俯身了?他未曾受伤,却流了这么多血,没有其他解释,这是不祥的……我们是否要为他做驱灵仪式?”
“没有驱灵仪式,因为这里没有恶魔。”科洛雷多严厉地说,“我就是大主教,我在这儿。你们是萨尔茨堡的领民,应当笃信理性!轻易地被愚昧的思想蒙蔽了头脑,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但他……”阿尔科伯爵犹豫地说,“医师检查不出他的异常,万一他没有撑过这个晚上……”
“那就在明天早上叫棺材店的人来,”科洛雷多冷酷地说,“若是你们担心他已经被恶魔所侵染,那么我来守着他,我是你们的大主教,如果连我也不能幸免,那么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过地狱的爪牙。如果他在睡梦中死去,我会为他收尸回萨尔茨堡,或是在维也纳埋葬。都走吧,这里留我一个人。”
这间卧室,原本就是为了莫扎特而准备的,在众人离去,最后一位退出房间的女仆关上房门之后,房间简直安静到吓人的地步。房间陈设很简单,地上铺着地毯,床角摆着一架钢琴,除了琴凳之外,房间内并没有任何给尊贵的大主教留下睡或坐的空间。科洛雷多屏退了其他人,自己把琴凳搬到床的旁边,挨着莫扎特的那只握着羽毛笔的手。医生对此的解释是,莫扎特的右手关节因为长时间过度用力握着这支笔已经强直了,与其强行让他放松,不如等待僵硬的肌肉自行休息。
在此之前,他从未这样放肆地打量莫扎特,实际上,科洛雷多几乎从不与莫扎特对视太长时间,他总是用眼角斜斜地扫视一眼音乐家,并非是莫扎特以为的轻蔑,而是害怕自己被灼伤,莫扎特的光芒太耀眼了,就像人不能一直看着太阳一样,他也不能一直看着莫扎特。但此时莫扎特闭着眼睛昏睡着,脸色苍白,呼吸又轻又浅,眉头轻轻地皱着,全身的光芒好像熄灭了一般。当他睡着的时候,他看起来简直有点像个傻兮兮的天使。科洛雷多轻轻地碰了碰莫扎特的手指,奇迹般地,作曲家松开了手,那支羽毛笔顺从地滚到了科洛雷多的掌心之中,这支饱饮鲜血的羽毛笔握上去沉甸甸的,有着比莫扎特手心更加温暖的热度,简直不可思议。
我一定是缺少睡眠到糊涂了,科洛雷多想,但莫扎特身上的奇迹,他见的难道还少了吗?这支羽毛笔在他的手中震颤,好像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亲爱的读者们,我不知道您曾在多少书籍、广告、电子游戏的文案之中读到这样的观念:睡眠是一种自杀。当然,我无意评判这句话的正确或是高度,实际上,我相当欣赏这样的理念,人睡着的时候,可不就是和死了差不多吗!实际上,在甜美的睡梦中死去恐怕是最好的一种自然死亡的方式。我们每天从睡眠中觉醒,离冥冥之中既定的死期迈进一步的同时,身上也有一大批细胞死去,用死去一部分的自己来开启全新的一天,可谓是世界上最好玩的讽刺笑话。
但这时,莫扎特醒来了,这一次的苏醒,对他来说不太容易,他的身体因为贫血而开始过度代偿,呼吸又浅又快,肌肉无力并且心悸,即使睡眠也不能消除疲劳感。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的陈设,窗帘没有拉紧,缝隙里面泄漏出一丝刺眼的阳光,直直地照在他的脸上,这大概就是他过早醒来的原因。莫扎特在心里叹气,阿玛迪看来这次依旧手下留情。他动了动手指,确认了那支羽毛笔依旧握在自己的手里。顺着视线,他看见了趴在他手边的科洛雷多,后者被羽毛笔的末端轻轻拂过脸颊,皱起了眉头,显然是要被挠醒了。
“早上好,大主教大人,这条琴凳对您来说,高度恐怕不太舒服。”莫扎特率先开口,他自己都没想到,再次见到大主教会在这种情景,又以这样的对话开头,但没办法,看样子,科洛雷多恐怕守了自己一夜,他没办法不承科洛雷多的情,这样的姿势显然相当不舒服,但谁叫大主教不往房间里面多放张卧榻?他不禁开始想象科洛雷多爬上床和他一起睡了一夜的场景,默默觉得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恐怕会被直接吓死回地狱。
“这对我来说刚好。”科洛雷多回答,或许是早起让他脑袋糊涂,他居然难得地微笑了一下,虽然这微笑很快就因为牵拉到酸痛的肌肉而变得狰狞起来,“……看来节俭有时候反倒坑害了我自己。”
“主说,太过度的节俭反倒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莫扎特煞有介事地说,“既然您提到了这一点,我还是要重复那封我已经提交了三四次的申请,我建议您为乐队配备更多的铜管,否则对接下来的作曲家和指挥来说,配器都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
“接下来的作曲家?”科洛雷多重复道,他的手在莫扎特看不到的地方握紧了,天鹅绒的华贵睡袍被捏得像一坨酱菜,他勉强地说道,“我熟读圣经和各类福音书,从来不知道主还说过这么一句有关节俭的话。”
“啊,对不起,那是我瞎编的,但后面的话可是真的,我要走啦,”莫扎特毫无察觉地说,“您也知道的,我爱自由甚于一切。”
在几天前,利奥波德收到过一封瓦尔德施泰滕男爵夫人的来信,信中言明她想要邀请莫扎特前往维也纳为她作曲,并附上了一封大主教的首肯签名。利奥波德对这一调动心怀些许不满,但男爵夫人言辞恳切,况且大主教也同意了,于是父亲勉强支持,将这一封信件转交给了莫扎特。他掏出那封信,递给科洛雷多,大主教展开这封还沾着莫扎特体温的信件,对着上面自己笔迹清楚的签名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今天,这么快吗?”科洛雷多问,“我希望你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心里有数,你犯不着因为对我的厌恶而和自己的生命过不去。”
他的态度太柔软,太反常了,这是有毒的。莫扎特心想,他必须马上走了,否则真的会为这样的大主教停留,但停留又是致命的,因为他心里明白,一旦回到萨尔茨堡,这种柔软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他们会为了不同的理念而争吵,即使短暂弥合但其下的巨大裂缝依旧无从弥补,像一个渴饮鸩酒的人,在陶醉于狂饮的快乐之后,因为毒药发作最终恨不得扼喉而死,在这个不属于他的过去之中,他没法相信任何人,任何未来。
“我没法留在您身边,最好现在就出发,真的,”莫扎特诚恳地说,不带一丝愤怒,他心平气和,“我后来想过,您是位很好的大主教,您还清了萨尔茨堡的欠款,带来了先进的思想,这很了不起。但您治下的萨尔茨堡不适合音乐,您不懂怎样让音乐生长。”
“你是说我不懂音乐……我承认,在你的音乐面前,即使是我也常常感觉自己是个庸才!”科洛雷多说,莫扎特诧异地挑起眉头,“难道维也纳的这些贵族们就懂了吗?我能够和你保证,这一切会好起来,一年之后会有新的剧院,批给乐师们的钱也会变多……”
“音乐不分高低贵贱,大主教大人,您居然也有坦然承认自己的平庸的一天,”莫扎特说,“换了以前,我肯定会狠狠地笑您,但我现在明白了,即使您认为自己听不懂,事实上,又有多少人能夸下海口说自己完全领会了我的音乐中的全部含义——我自己都未必明白!写下它们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蒙受感召,直到谱曲完毕的那一刻,我才恍然知道俄耳甫斯曾经造访过我的陋室。”
“所以我说您不懂,这不是多几个古尔登的钱或者新建几家剧院能解决的事,”莫扎特微笑着说道,他卷起被子下床,“音乐、艺术和美,不是能够被您所控制的,它们不能限于条框之中,也并非只诞生在华美的殿堂里。上周我路过维也纳的田埂旁,看见有个农民扛着锄头大声地唱歌,我也觉得很美,音乐有它自己的生机,是神随机投放的奇迹。”
“但这样的奇迹频繁地出现在我,这个您和其他贵族们认为粗鄙下流的小市民身上,恐怕让您很难接受,你们难以理解,看不起我(科洛雷多几乎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为我倾倒,”莫扎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他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指挥的手势,又放下了,“尽管如此,您依然能够从我的音乐中感受到美的力量,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对吗?”
“因为我的的确确地在用我的心创作,我懂四国语言,对数学也了解一些,只要能运用到我的音乐上的知识,我都愿意去获取……您说我不懂拉丁文和希腊语,但我向您保证,如果有人委托我创作一部有关它们的歌剧,我能在三个月内学会它们!”莫扎特诚恳地说,这个年轻人在谈到自己的音乐时散发出的光芒几乎让人不敢直视,“我心中的欢乐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我爱这个世界,我把那些快乐注入音乐之中,为的是让这世界感到幸福和快乐。”
“……即使这个世界并不理解你,愚弄你,嘲笑你,把你摔至泥泞里面,”科洛雷多问,他简直难以置信,“你也……依旧爱这个世界?没有半分怨恨?”
“您这话好像把我说得像一个圣人,您太看得起我了,”莫扎特拿羽毛笔挠了挠头,“当然,没有说圣人有什么不好,为了进入天国而奋斗是崇高的,但活在凡世也同样美妙无比,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做人,并且接受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但这也是有意义的,是的,我仍然爱着生活,爱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在作曲家看来,哪怕舞台上的丑角也是有意义的!”
“那我呢?你不是很讨厌我吗?”科洛雷多没忍住,这句话好像从他心脏里面蹦出来似的,一下子叩开了他的唇舌,鲁莽地出现在了安静的房间之中,这句话像一个爆破性的炸弹,把他自己炸得体无完肤。这是没有意义的,科洛雷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后悔了,人要怎么向一个幻影发问?即使他回答了,那也只是人自己想象出来的答案。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痛恨起自己的理性,因为这一整个过程只不过是一场慢性自杀,如果他再麻木些,就不至于看着自己一点点地窒息下去。
“您?”莫扎特笑了出来,依旧那样没心没肺,露出大门牙。音乐家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失血,脸色在早晨的阳光之下看起来好像要融化在空气之中,他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金发看起来也萎靡了下去,不再那么乱七八糟地到处支棱,但他说,“您不也在这世上活着?”
莫扎特说完之后朝他鞠了一躬,仿佛在谢幕,音乐家的笑容依旧真诚,没有半点虚假。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过了大主教的身侧,带起一阵风,这阵风很快地刮过站着的大主教,在没有空气流动的室内,迅速地融入静止的沉寂中去了。科洛雷多没有回头,而是向着反方向走去,他打开了客房的窗子,春天的气息很快从室外迎来,驱散了房间内原本充满痛苦与流血的氛围,窗外,音乐家走进了阳光灿烂的四月,而窗子里的他也被这春的序曲所同等地照耀着,这难道还不够吗?
这样狼狈疲倦的两个人在此时没有向彼此道别,或许知道这并不是永别,或许这就是永别,无论如何,这一次都比之前的每一次分别要体面友好得多。任何一个故事都应该走向结尾,这就是生活的秩序。即便悲怆动人,即便难以接受,即便微不足道,一切都得有个结尾,而对于他们来说,却没有过结尾,之前的每一次,他们都是以宣战的敌手身份离开彼此的,之后再也没有相见,一个死去了,另一个没有,没有一个说过结束的话。
莫扎特原本以为自己走得干脆利落,但在他走后,阿尔科很快地追了出来,这位伯爵没有和前世一样往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一脚,他只是叫住了走得很慢的莫扎特,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将他从头看到尾。
“你这样走不知道要多久,主教大人给你安排了马车,”他说,欲言又止了一下,伸出手来,“那么,这就是结束了,我很遗憾,祝你好运,沃尔夫冈。”
“不,伯爵大人,恰恰相反,”莫扎特握住他伸出来的手,伯爵脱下了他的皮手套,音乐家的掌心一片冰凉,“我现在才刚刚开始呢!我自由了。”
自由,自由是什么感觉?从生活的牢笼里面挣脱开来,又是怎样的感受,如果铁栅栏是无形的,该怎么找出监狱内外的区别?辞职是自由吗?离开故乡是自由吗?死亡是自由吗?这些问题,又有谁能说清呢?但总之,莫扎特认为自己此刻自由了。他坐着主教宫派遣的马车到了男爵夫人的府上,她为他准备了一个临时的住所,离男爵府有少许距离,能让他不受干扰地创作。等他到达时,主教宫的人已经恭敬地站在门口,将他的行李和乐谱搬到此处了。
莫扎特花了一些时间收拾行囊,但话又说回来,生活本就是混乱而无序的,收拾半天也只是从一个巨大的线团里面剔出了一根,又写了封信寄给康斯坦斯,告知她自己已经平安无事。接下来,他将进行一个尝试。他从怀中捧出那支羽毛笔,在那之后,他仿佛总有种错觉,这支从天使手中继承而来,又抽吸了他的心头血的羽毛笔,好像变成了一支活物,和他的心脏同频地跳动。
他的心脏怦怦地跳,莫扎特握住那支羽毛笔,此时的他颇有一些疑惑,简直搞不懂这究竟是一支笔还是一把即将扎穿什么人的刀子。但如果是刀子怎么办?刀尖扎入的对象会是谁?这一切尚且还搞不清楚,要等到真正下了决定,才能选出一个属于羽毛笔的祭品。
他在草稿纸堆里面胡乱地翻找,过去写下的,还未发表的,不能公开的……所有的那些牛皮纸被扬得哗哗响,像一群棕色的鸽子一样飞到天空。咕咕,咕咕,乐谱发出轻嘲。莫扎特凭着感觉,准确地拈住其中的一张。乐谱安静下来,栖息在他的手中。莫扎特把它翻到正面,眼睛湿润了。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他喃喃地念道,这是《魔笛》的第二幕中的一首咏叹调,它在此刻出现,好像在向他宣告,这世界上的确存在一位神,即使在此处,祂也依旧温柔慈和地注视着他,“是的,就是你了……就该是你的。”
他屏住呼吸,将笔尖轻轻地放在纸面上,在这首仅仅只有五分多钟的咏叹调上,试探着加了一个小小的装饰音。他又试着擦掉一个小节,重新写上不一样的音符,这一次,他的羽毛笔没有再违背他的意志,墨水渗入纸张,变成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璀璨的金色音符。
莫扎特松开羽毛笔,在这个冷清的、无人的小房间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好似痛苦又好似狂喜的叹息。这首曲子忧伤、痛苦,但它却在此时,见证了一个曾经认为自己走投无路者的最后一搏,在这过去的未来,终于让他看到了一丝得救般的曙光。
我知道,他想,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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