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

清晨

天刚破晓，卖肉的刚刚从乡下来的杀猪人手里接过半头猪，忙着解筋剖骨，挂上绳钩，等待着人们醒来。

春日的早晨，风实在温柔。

朦胧晨雾里，忽然有咳嗽声音伴随着脚步传来。

咳的并不猛烈，半咳半顿，感觉像陈年旧疴，连咳嗽的人都不甚在意，只匆匆掏出快雪白手帕捂住，迅速咳几下，收起，便挺直了腰。

路过肉摊，脚步停了。

卖肉人皱眉抬眼看向声音的来源——青石桥。

小小的一弯架在河道上，水静汨汨的流着，才亮的天光照的那水一层雾一层明，一层黯。水坑里倒影着西边月的残影。雨后石板被洗刷的透亮，夜的凉气和雨后的花香缠绵到青石板的桥上，深入到每一丝石板上蜿蜒无尽的缝隙里去了。

桥上有人。

噌亮的皮鞋有意无意的碾着水坑，鞋尖翘而尖，往上是纤细而漂亮的脚踝，半藏在摇曳垂直的裤脚下。来人黑裤笔挺，依稀可以透过那垂黑裤想象出那双腿的样子，修长，有力。

刷啦一声，有什么铿锵一声破开空气。

那人摇着扇子，松松垮垮的披着土黄色唐装，袖子整整齐齐卷起三折，显得越发斯文，内里是雪白的衬衫，有暗花纹路，在朦胧晨曦中越发的亮。他叼着根细长的烟，缓缓的吐出烟圈来，烟草的香气氤氲在他面庞上。

是个憔悴的青年。

谈不上如花似玉，也称不上俊美无俦。但是当他那双眼望见你时，全世界就只剩他的目光了。

“这痨鬼又来这儿守着了。”

妇人端着水看一眼，嘟囔着走开，夫妻两继续洗菜切肉，准备营生。

他们嘴里的痨鬼自然就是桥上的人。

一个月前，这个陌生人来到了这个水乡小镇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租住到了一间破旧的院子里，身子极差，经常咳嗽到半夜，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唤他痨鬼。

他白天混迹在不同的酒馆茶楼，就坐在角落里静静的听着天南地北的人唠嗑，晚上就默默回到院子里，咳嗽到天明。

但是每天早上，他会准时到这个小码头的桥边站着，靠着柱子，手扶着桥头的莲花座，看着夜航船归来。

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今天和往常一样，他又是从清晨等到了正午，等来了十七艘小船，没等来他的人。

*

茶楼

茶余饭后，市井人喜欢的不过是些风流韵事，江湖儿女。

他半只脚跨进了门槛，从怀里摸出一个子儿递给茶博士。就听见一个少年腰里插着两把刀，单脚架在长凳子上，光着膀子大着嗓门喊：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才不要去做泥瓦匠，做人要学就学江南浪子，杀贪官斩恶霸横行天下！”

旁边人附和他：“嗯啊，还能左搂扬州瘦马右抱苏州舞娘，做你的春秋大梦。就你这二五样是个鳖它成不了龙子，下来吧，会你娘炕上做梦吧。”

这痨鬼听见聊天内容，一只脚跨进门的动作一慢，脸上先是诧异，继而低头露出个浅浅微笑，然后从容的进来了。

他好像很感兴趣，想坐到中间离那个少年近一点。

忽然被一个壮汉一撞，只得顺势坐到了最边缘的位置。他颇有兴致的盯着少年看，翘起腿来。茶博士走到他旁边，就看见他低头低着头紧抿薄唇，似在压抑着微笑。

他迅速转头对茶博士道：“要一碗茴香豆，一碗黄酒，黄酒要热的透。”

然后眼光继续看向那边。

“学他们什么？学他帮人送了命？”旁边一个抽旱烟的老人家白他一眼：“少做英雄梦了，如今这个世道，能活到明天才算赢家，打架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脑袋，算得什么英雄？你啊，老老实实的当泥瓦匠，攒几个钱讨个老婆是实在的。”

“你这说的不像话！”少年半蹲下身来：“人活着就要风流快活，死就要死的痛痛快快！和女人一起死是窝囊，陪着兄弟去死才是大丈夫！”

“拉倒吧，你休息好了，你就赶紧继续出去摆摊卖货，不然今天你吃风吃屁啊。”老人把烟杆敲一下少年的头，把褡裢挂到肩膀上，拍拍身上灰尘离开。

“等我攒够了钱，一定北上去他们坟头看看！江南浪子和唐人杰啊…”少年眼里满是崇拜，回身一屁股坐下去，扑通一下子摔倒地上，旁边人哄堂大笑起来。

“好家伙，谁算计我！”少年恼羞成怒，摸着屁股骂道。

“兴许是他们两个戏弄的你呢！”

“是啊是啊！”

少年撇撇嘴，捡过条凳子坐了，翘起了二郎腿。

忽然，他听见角落里面一个声音，低沉而清晰的传到耳边：

“小兄弟，你知道他们的坟在哪里吗？”

少年抬眼看去，是角落里面的那个痨鬼，他低着头，嘴里叼着一只细长的烟，正低头点火。

他一下子跳到痨鬼面前，一挑眉就絮絮叨叨起来：

“我听人说，当时江南浪子帮着唐人杰，杀尽了那么多叛徒，杀的天昏地暗极为惨烈，几十号人死在一起，大家赶过去时候尸体都烂在一起了，大家找了半日也摸不出他们两个的尸骨。怕起尸瘟，就一把火胡乱烧了，给他们造了个衣冠坟算了。”

那痨鬼点烟的手一顿，火苗颤抖起来。

接上烟的一瞬间，火灭烟起，腾熏熏的迷了人的眼。

香烟弥漫里，少年听见那人笑了：

“那倒还不错。”

*

茴香豆一颗没碰，黄酒也只喝了一口。

天色也渐渐黯淡了，茶馆里的人渐渐少了，那痨鬼却还坐在茶馆里，默默的抽烟，咳嗽。

他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格格不入。

“先说说我，我叫小六子，是附近武馆的，要有什么人欺负你，打架可以找我啊，你们这种外地人，很多人瞧不起暗地里使绊子的。”

少年自来熟的坐到他旁边，拈起一颗茴香豆丢进嘴里：

“哎，痨鬼，你叫什么名字？”

“江南…”他头也不抬就脱口而出，声音忽然刹住。

“江南？你叫江南啊，和我最崇拜的人名字差了两个字，他叫江南浪子，你叫江南。”

“嗯……”

“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沉默了许久，开口：“找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我帮你找啊！这儿我最熟，别说是活人，死人我都能给你刨出来！”少年嘿嘿一笑：“得加钱。”

“死人也能找？你业务可真广。”他哑然失笑。

少年哑然，挠头道：“我开玩笑的，害，怎么可能找死人，现在挖坟犯法的。人死如灯灭，再找他做什么？戏词里面唱嘛，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若要还魂转，海底捞明月。”

“是啊，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

他摇头一笑，起身把茴香豆推到少年面前，转身离开，他又展开了扇子，抽着细长的烟，咳嗽着，身影消失在了黑夜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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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