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诺顿·坎贝尔被你收留到诊所的第七天。
你庆幸炎热的夏季已经过去,凉爽的气候对于诺顿身上烧伤的恢复大有助益,大大避免了感染的风险。在现代研制出的烫伤膏和洁净纱布的帮助下,诺顿脸上破坏程度较轻的部位开始缓慢地长出嫩粉色的新的皮肉,鼓胀的水泡像放置久了的气球一样慢慢干瘪下去,乖顺地依附到他身上。因为纱布还不能摘掉,所以诺顿每天最常做的一个动作就是小范围的活动面部的肌肉,来缓解皮肉生长带来的瘙痒。
好消息是他右边的眼睛今后的视力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这大概是上帝为他在突遭横祸后留下的小小情面。
诺顿大多数是沉默的,你经过诊所后方他床位所在的单人房间的时候偷瞄过他几眼。通常他不会出那个房间的门,你心想他可能还没有从矿洞爆炸失事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进他房间之前都会叩三下房门、听到他有回应后才会走进去。
这天你来看望他时,他低垂着眼睑,对着身上雪白的纱布和被单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也有很大可能是单纯的在发呆。
你倒是宁可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想。
人在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事故等重大事件后,会有极大概率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一类的精神障碍。类似的案例你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了,因此你在心中默默地抱着“希望他能尽快走出来”的期望,尽管是你一厢情愿的许愿。
闪金石窟的事故于你们这个相对落后的小镇来说可不是什么小新闻。虽然石窟始终被“隐藏着金矿矿脉”的神秘所笼罩,但是本地的矿头恐怕以后都不敢冒险去那里了。
那场矿难里,只有被你救下的诺顿·坎贝尔一人生还。
其余跟他一批的矿工甚至连完整的尸体都没办法凑齐。
“被你救回来的那位还真是幸运。”搜救队的人来拜访过你,“其他人都已经走到矿洞深处了,那个深度一旦发生事故基本上就已经可以放弃救援了,何况是那种程度的爆炸。只有他最靠近地表,估计是被升腾的气流给炸出来了吧,所以能捡回一条命。”
幸运吗?
明明可以走在阳光之下,却迫于生计进入森冷阴暗危机四伏的矿洞里谋生。现在不幸发生了事故,曾经的工友死无全尸,他虽然从死神的手里逃脱,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全部都留下了无法除去的烙印。
伤疤终会愈合,烧伤恢复到最后会变成深色的、凹凸不平的瘢痕,每到阴雨天,烧伤的地方就会有仿佛被白蚁爬行啃食般痛痒。
……那灵魂呢?
你没有问过诺顿关于他家人的话题。事实上,答案也很明显——要么隔了十万八千里,要么就是被时代的洪流冲刷,业已离开人世。
七天里,没有哪怕一个人来试图找过诺顿·坎贝尔这个人。
窗帘被拉得很开,阳光顺势洒了进来,为房间渡上了层温暖的金色光辉。诺顿似乎不喜欢拉上窗帘,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他都会放任阳光和月光像访客一样待在他的房间里。你大胆地推测他是不喜欢黑暗的环境,所以诊所半夜关门休息的时候也会专门为他留一盏灯。
“……下午好?”你试探着打招呼,成功把他的注意力从被单拉到你身上。
“…………下午好。”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选择了回应你的问候。
他的声音很低沉,听上去像两块磁石互相共振发出的嗡鸣。由于职业病的缘故,他的嗓子哑得很严重——因为每天都在咳嗽,严重的时候感觉像是要把生病的肺脏一起咳出来。
很遗憾,即便是在现代,尘肺病也只能通过肺脏移植手术才能治愈。而你没有这方面手术的经验,当然也不可能有合适的肺源,你能从被子里拿到的只有药品和医疗器材,不包含人类的内脏。
“我给你煮了粥,”你把端着的银耳粥放到他床头的矮柜上,“多少喝一点吧,对你的嗓子和肺都有好处,咳嗽的话也会减轻。”
“……”他只是看着,没有动作。
你侧了侧头:“难不成是要我喂你?那张嘴,啊——”
听到你要喂他,诺顿就跟被银耳粥往外冒的热气烫到了似的往后仰了一下,避开你的突然靠近。
“……不是的。”
“那是什么?”
诺顿话锋一转:“为什么?”
“?”你感到疑惑,“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救我?”他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与你直直的眼神相对,没有被白色的纱布遮盖的眼睛闪动着细碎的光点,语气犹疑,“我想了很久,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救我这样一个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人,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你不假思索:“因为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
但是你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他有点粗暴地打断:“不要拿出医生所谓的天职来搪塞我。我就没有见过一个品德高尚不耍阴谋的医生。”
“可是我确实没什么阴谋呀。”你表情不变,笑眯眯地搅动碗里浮动的银耳,让它们冷却到能够入口的温度,“如果我是一个合格的阴谋家,那么我就应该先把本地的权贵狠狠敲诈一笔,比如把小病小痛说成绝症,配药把他们的症状吊着,让他们继续赶着给我送钱。这样来钱不是更快?只不过我不想这么做罢了。”
他被你连珠炮般的回答哽住了,一时间哑口无言。的确,有心眼的裁缝应该直接去找腰缠万贯的皇帝,谁会费时费力的来坑害一个无名小卒呢?
见他暂时被你打消了疑虑,你趁机舀起一勺晾好的粥送到他的嘴边:“你那条手臂还不方便活动吧?那还是我来喂你好了。至于其他的,喝完粥我再告诉你。”
他顿了一下,眉头蹙了蹙,然后状似不情不愿的把汤匙里的粥含了进去。但是在把它吞咽下去之后,他蹙起的眉心松动了。
你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喂给了诺顿满满一大碗银耳粥。
病人休养也是需要消耗体力的,所以提供给他们的饮食既要清淡,也要营养均衡。你考虑到诺顿的尘肺病,特地选了能够吸附肺内灰尘、润肺生津益气止血的银耳,熬得软烂了才端进来给他。
“怎么样?我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诺顿转过头去,“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他好像不习惯跟人这么近距离接触,翘起的鬓发边露出的耳朵爬上一抹绯红。
哦——好纯情啊。这就害羞了?真可爱,让你更想养他了。
“那——言归正传,为了表扬坎贝尔先生好好吃饭,我就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吧。”你放下碗,腾出的一只手托腮,半眯眼睛笑着注视他。
“因为你长得很帅。”
“…………?”诺顿·坎贝尔的头上冒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大大的问号。
还是不让他CPU干烧了吧,你举手投降:“开个玩笑。虽然确实是事实,但是原因不主要是这个。”
“我只是对一个生命垂危的人伸出了援手而已。只是因为「只要我帮助了这个人,他就能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在你的时代里有一个社会舆论层面的著名疑问:医生和护士该不该抢救一个罪犯?或者更严重一些,一个杀人犯?
作为一个经受过良好教育、有基本医德的医生的回答是:会。
你们只负责救死扶伤,不负责衡量他人的生命。医生把人救回来,至于剩下的,交给法律和上天去制裁。身为医生却见死不救,何尝不算是剥夺了生命。
生命和生命之间的重量是一样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公平冷酷的死亡面前,权力、贫富、善恶、美丑会消失不见,只剩下跳动的数字。不论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写在报告里也只是数字1而已。这个不幸福占大多数的世界里,只有死亡才是绝对公平的。
因此,无论闪金石窟矿难那天被碎石埋在下面的人是谁,你都会拼尽全力去救他。
你们之间沉默良久,暖和的日光渐渐淡了下去,带着温热气息的风穿堂而过,把你和诺顿的额发吹到一边。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喃喃道,托仍在他眼瞳里停留的阳光的功劳,他深色的眼睛终于有了一点浅淡的光亮。
你发现他的眼睛在阳光里是墨绿色的。
像某种在潮湿的湖边生长的藻类植物,也像某种折射率偏低的矿石。
*
诺顿·坎贝尔出生在一个底层的工人家庭。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因为常年的矿井生活带来的劳累伤痛和严重的肺病离开了人世。
他对他的母亲印象很模糊,同样早逝的母亲早早缺失了他的成长。
这样的家庭背景在当时的他属于的阶层并不足以为奇,也不会有人在意,更不会有人对尚且年幼的他伸出援手。
除非,是一个招收童工的矿井。
——If the father is a miner,so shall the son.
——「父亲是矿工,儿子也会是矿工。」
这是一句流行的谚语,也是一个诅咒。
象征着诺顿·坎贝尔的命运会跟他的父亲老坎贝尔如出一辙:在刚懂人事的年纪就进入深不见底的矿洞劳作,被灰尘和有毒粉尘一点点蚕食,最后留下一具残破的身体和生病的肺,不甘地被死亡无情地拥抱。彻底传承父辈大同小异的命运。
曾经他也这么认为,直到他拿到一张标记着十三个可能隐藏着金矿的矿脉地图。
他受够了工友的排挤和命运的欺凌,于是毅然决然地抛下一切,前往地图上标记的地点。
与其就在这个该死的地方等待死神,那不如就此放手一搏。
“13”在西方文化里代表着不详。这一观念来源自《圣经》的故事——最后的晚餐中,耶稣与他的十二个门徒共进晚餐,而餐桌上的第十三个人是为了一袋金币背叛追随的耶稣的犹大。所以,数字13常常同不幸和背叛联系在一起。
他前往的前十二个金矿矿脉地点都以子虚乌有告终,但他依然没有放弃,马不停蹄地和他组织起来的工友们赶往第十三个地点。
——闪金石窟。
诺顿·坎贝尔不信什么基督和神明。信仰和美德这种东西,早在他饱受饥饿穷苦的时候就消失殆尽。
铁凿本尼被他蒙骗,然后舍弃。
点燃炸药的引信之前,他有过一点动摇。
但是,有什么比闪闪发光的金子更为重要的呢?
……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飞泄而出的尖利石块,火星炙烤皮肤的剧痛。
一切发生得是那么快,但痛苦的人生和浑身感受到的痛楚又是那么漫长。
一瞬间,他想要放声大哭。可是当他张口的时候,涌上喉头的哭声被停不下来的咳嗽取代了。
好累啊。
真的真的,好累啊。
眼皮仿佛相吸的磁石一般沉重,他闭上眼睛,把疲惫和痛苦沉进发黑的神志。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迷迷蒙蒙得听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个人温暖的双手托起。这种感觉很舒服,舒适得让他不想从这个难得的好梦中醒来。不是滚烫的,不是粗鲁的,而是温暖、轻柔、小心的对待和动作。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意识里只有平和的沉静。
诺顿·坎贝尔再次睁开眼睛,如同他人生很多个昼夜所做的那样。这些昼夜绝大多数都在地底度过,所以他也数不清白天黑夜。
身体的痛觉告诉他,他没死,这也不是虚构的梦境。
将他救回来的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仅救了他,还没收他一分钱。
“我是简。”有着东方人的柔和面孔的女人对他伸出手,“他们都叫我坎贝尔医生。”
埋了很多小细节嘻嘻,诺顿是个慢热,但是他注定要栽在坎贝尔医生手上!
第一章的末尾,是诺顿对“你”的自我介绍;第二章的结尾,是“你”对诺顿的自我介绍。对应上了。
以及,想要评论、想要评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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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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