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尔提瑟警长眼里,这样是不可以的。
他像头巡视领地的雄狮那样开着车从我家门前绕过。
周六下午甚至假意在东木家门口停下来,实际观望着我们的院子——兰博正在修草坪喷管,他当然注意到威尔了,只是懒得搭理。
【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从他脸上读到了这话。
想必警长本人也能察言观色……
“你好,提瑟警长。”
东木家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东木的女儿。她仍旧没有回弗蒙特州去,留在这里照顾父亲。
“下午好,洛尔。”威尔降下车窗与她打招呼。
洛莉·东木拿着一个陶瓷茶杯来到车前。“要来杯茶吗?”
“好啊。”威尔接过茶与她寒暄起来。
我看了一眼兰博,他低头做工,貌似早把警长忘到脑后了。
于是我也放松心情,继续给栅栏上新漆。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引擎的声音响起,威尔驾车离开了。
送走了警长,洛莉在廊下的小几上搁下茶杯,对这边喊道:“你们需要帮忙吗?”
据说她过去住这儿时就不怎么和邻居们来往。“去佛蒙特大学教书后更是颈子硬的都要把脑袋顶上天了。”周围上了年纪的人说起这事,都认为她有几分高傲。
我个人对她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也许以前的蜜儿有),最近才算是正式认识——麦克斯真的很喜欢她送的乐高。
“如果你们需要新分水器或者水管什么的话。”
她用手腕上套着的发带扎起了头发,戴着圆润珍珠项链的脖颈瘦削优雅,那颈子绝非传言中那么硬。
我摘掉手套站起来:“谢谢你,不过我们目前还好。”
“真的,别客气,还有你,小伙子。”她特意对兰博说。
以她的年纪,叫他一声“小伙子”并不为过。
“小伙子”抬眼,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
“好的。”洛莉没有如预期那样回屋,转而和我抱怨东木闹着出院的事。
“……今早回来第一件事是去冰箱里找他的酒。我一点儿也没想起过那些酒,谢天谢地你已经清理掉了。”
“事实上,”我笑道,“是John把酒拿走的。”
“哦!”她适当地表现出一点惊讶,“看来你找的男人靠得住还细心,亲爱的。”
“……”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兰博,后者在用扳手拧紧最后一个水管接头,对这误解恍若未闻。
“John只是——”我试图解释。
“——只是暂住,”兰博站起身,“修完水管就走。”
我转过头,他径直走向车库,没有多余的目光。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他的影子,沉沉地投在刚翻新过的草坪上。那影子比他本人庞大得多,也更沉默。
我感到一阵难言的失落,勉强对洛莉重复道:“是的,他很快就会离开。”
“我倒是希望他多呆几天,他是个好小伙儿。”洛莉露出一个【我完全明白但假装相信你】的微笑,回屋去了。
犹豫了一会儿,我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进了车库。
兰博在一个一个地捡起工具,把它们收进工具箱里。
他弯腰的动作仍然带着某种战场上的警惕。
不是单纯的俯身,而是整个身体协调的战术动作。
左腿后撤半步保持平衡,右手下垂捡东西时,左手就会自然防护住胸前要害。
当他的手指收拢时,关节上一道白色的锐器划痕清晰可见。
起身时,姿态稍微放松了一点,扳手被放回工具箱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想说点什么,于是找了个无关紧要的话头,强打起精神说道:“洛莉比传言中的友善多了。看来下次镇上再有人叫她‘大鹅’,我就得和他们争一争了。”
“她在观察我。”兰博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我没明白。
“左撇子,但用右手喝茶,随时准备掏枪的姿势,”兰博的声音很低,“她在评估我是否危险。
我顿时紧张起来。“她会对我们不利吗?”
兰博微微偏过头,眼神有些复杂。
不是对“你”不利,是对“我们”不利。我意识到我已经把自己归为和他一国的了——这多少有点暧昧。
静默了几秒,他终于开口道。“那倒不会。”
“佛蒙特大学的教授不会这个。”
他竟然开了句玩笑,对这种不信任不以为意。
“真抱歉。”我叹息道。
他就像是没听见,突然反问道:“你不认为这是我疑神疑鬼的幻觉吗?”
“我没那么想。”我答道。
拜托,这是约翰兰博,这方面的专家。他能这样说,除了一百个相信,我还有一百万个相信。
“……”
空气里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哼笑。
他的声音先于他的表情出现。
他笑了,轻声且详细地解释道:“洛莉东木大概是从她父亲那里学过几手,所以只是想看着我点罢了。那警长刚才可能还特意叮嘱了她些什么。”
阳光透过车库的小窗户,在水泥地上画出一个倾斜的矩形。
他这时的微笑很淡,很温和,甚至是腼腆的。
不知为何,我联想到了伤口结痂时微微发痒的感觉。
等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他的脸边,几乎就要触碰到了。
“留下来。”我说。
兰博没有动。“你知道你不可能让我一直呆在这儿,上次那种事还会发生。”
“创伤后应激障碍,”我斟酌着说,“我理解那种失控的恐惧,我们可以……”
“你理解?”他突然打断了我。
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他的声音猛然拔高。“你理解什么?”
“你理解看着战友的脑袋在你面前炸开是什么感觉吗?”
“你理解手指陷进被烧焦的、十二岁孩子的胸腔里是什么感觉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以及一种被深深刺痛的尖锐。
“那种肉焦味塞满你的气管,竟然是香的,香得让你恶心,但是你连胆汁都吐不出来。”
“它们就在那里,蜜儿,每一个晚上,从未离开过。”
“你告诉我你怎么理解。”
他的话像重锤砸在我的胸口,我脸发木发麻,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从脸上下来。
我不能理解。
这场不义之战,地狱般的景象,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罪恶感。
我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我的“理解”,苍白到就只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句子而已。
“你看到的是麦克斯需要一个玩伴,一个能教他修水管的人。”他眼睛里的痛苦被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所取代。声音也降了下来,却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心寒。“你看不到的是,这个人身体里住着能随时撕碎你们的怪物。”
“留下?”他摇摇头,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一点突然的声音,一点意外的触碰……如果哪天我从梦里惊醒,把麦克斯当成一个拿手榴弹冲过来的孩子?”
“天啊。”他说。“别逼我,蜜儿。”
我无言以对。
暮色彻底吞噬了街道。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车库的门敞开着,像一个空洞的伤口。
我试图触碰他的手,最终只触碰到了更深,更无法弥合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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