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最后，他喝了那碗凉透的药。
翌日，永娘被放逐出宫，终生不得入上京。虽是放逐，却给了她一笔异常丰厚的银子，足以她在故乡荣享晚年。
东宫解开了重重封禁，承恩殿得见天日，内侍们进去打扫时，在内殿的桌上见到了被叠得整齐的一条红色鸳鸯绦。内侍们捧着去回禀了时恩，时恩看清那条鸳鸯绦时，大惊失色，命人将它收进了库房，不准再拿出来。
李承鄞又变成了那个睥睨冷血的帝王，再不曾踏足东宫，那被埋在海棠树下的酒，他一生都没有启封。
甚至在他将要启程前往西洲寻找小枫时，也没有想着尝上一口。
因为只要找到了小枫，她一定会原谅他用一生来赎罪的过往，会愿意再亲自酿一瓮酒埋在树下，等花开时带他去喝。
裴照说太子妃早就死了，您是找不到她的，西洲她坟头的草已经是青青一片了。
可李承鄞只是摇头，笑着踏出了皇宫。
走出巍峨宫殿的那一瞬间，天地旋转，脚下失重，一阵眩晕袭来，再睁开眼时，李承鄞正对上小枫乌黑的发髻。
在西洲时李承鄞就病倒过一次，小枫照顾他已经很有经验了，此刻一只手被他攥着，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卷书在看。
小枫居然在看书，这幅景象冲击到了原本还在恍惚的李承鄞，他定了定神，将心中那从梦里带出的苦味压了下去，艰涩地从胸腔中挤出声音：“你在看什么？”
小枫被吓了一大跳，手中书扑棱一声掉了，她转过头对上李承鄞的眼睛：“呃……母后给我布置的课业，要我抄一百遍《女箴》，我只抄过《女则》《女史》，还没抄过这个，先看看熟悉一下再抄。”
李承鄞缓了缓神，思绪逐渐从冷寂的梦里回到他喝药之前发生的一切，声音带着刚刚苏醒不久的沙哑：“你去过清宁宫了？”
小枫点头：“我陪母后喝了几杯茶，她训了我几句，说你生病了都是我服侍不力的原因，叫我抄一百遍《女箴》好好反思怎么当太子妃，然后就放我回来了。”
果然被皇后刁难了，想来小枫一定在皇后面前装得像个鹌鹑，却是个实心的木头，皇后那些绵里藏针的敲打恐怕她压根没听懂，只低眉顺眼地应承，竟然也混了过去。
小枫递来蜂蜜水，喂李承鄞喝了几口，又用帕子擦了擦他唇角，李承鄞喝了蜜水，恢复了一些体力，虽然苍白着一张脸，还是觑着小枫挑眉笑：“你现在这样服侍我，是反思的结果？”
小枫白了他一眼：“李承鄞，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李承鄞一愣：“什么处境？”
只见小枫哼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抖了抖袖子，清了清嗓子，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晃了晃，居高临下地俯视李承鄞。
看清那玉牌的样式，李承鄞拧起眉：“东宫亲卫的调令玉牌？好啊，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能调动亲卫的令牌你也敢偷拿？快还给我！”
他作势要去抢，小枫手脚灵活地躲开，眼角眉梢洋溢着得意的神色。
“父皇说了，这几天让我好好看着你，病没好之前不许出东宫，他怕你不听我的话，特意许我调动你的亲卫，这玉牌还是裴照亲自拿给我的。”
“从今天开始，这东宫里本太子妃最大，包括太子殿下你，也要听我的话。”
小枫简直要得意坏了，就差叉着腰仰天大笑，自从嫁入东宫，处处都要低李承鄞一头，没想到还有能翻过身来压他一头的一天，看到李承鄞现在一脸震惊，瞪着眼什么话说不出来的样子，小枫就特别想笑。
“你怎么跟父皇说的？你笨嘴拙舌的，不会是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了吧，他怎么突然就要把我在东宫待着养病？”
纵然心里确实有些惊愕，可看到小枫笑得这么开怀，其实李承鄞一点气都没生，她想管东宫，管自己，都行，都可以，只要她活蹦乱跳地在他面前，东宫亲卫玉牌算什么？李承鄞只觉得把整个天下都捧来给她都行。
可此刻他在意的，是小枫跟父皇说了什么。
小枫收起玉牌，小心地藏好，摸着下巴回想了片刻：“嗯……我去到御书房里，跟父皇说你连着好几天没睡，一直待在丽则殿里不出来，我半个月没看见你了，时恩说你病了，但我怀疑你在丽则殿里藏了别的人，所以才装病躲着我，让父皇替我来教训你一顿。”
李承鄞：“……”
“父皇如何说？”
“父皇说，你应当是真病了，这些日子马政的事又多又杂，再加上春闱之事，你只怕是真的操心过度，所以才命我奉他口谕，亲自来丽则殿看着你，让你好好养病。”
李承鄞只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过来。
小枫若是如实禀报，说他病了无法前来议事，父皇只怕还会起疑心要查上一查，可偏偏小枫打着告状的旗号去父皇那里说他的不是，父皇才会觉得他是真的累病了，却强撑着不告诉任何人。
想到此处，李承鄞靠在床沿边，向小枫招了招手。
小枫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把玉牌非常警惕地藏了起来，走过去握住李承鄞的手。
李承鄞拉着她的手，明明是心里想要和小枫亲近，偏偏面上装作严肃深沉地样子，板着脸抬起眼看自己的妻子，用训话的语气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居然还知道以退为进？平常惹我生气的那些蠢事难道是故意干的？”
“李承鄞你说谁蠢呢？！”小枫瞪起眼就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李承鄞紧紧拉着。
“什么以退为进，我只是觉得你中毒这么严重的事，居然瞒了我这么久，我得想个办法教训你一顿，让你知道瞒我是什么后果，就去父皇那里告了你一状！”
没想到她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李承鄞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好歹也没惹出什么大事，小枫似乎总是显得非常大智若愚，虽然莽莽撞撞冒冒失失的，大事上倒是从来没出过差错。
李承鄞松了口气，既然父皇也下了令，他便干脆顺水推舟，这几日在东宫待着休息，把毒解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看到眼光里有什么闪着白光的东西，转头一看，大吃一惊。
小枫拖了个凳子坐到他榻前，一只手握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匕首，一只手握着一颗苹果，她一只腿曲起在椅子上，一边大刀阔斧地坐着，极其缓慢地削着苹果，一边慢慢开口。
“现在整个东宫都归我管，包括裴照，你也认清现在的状况了，所以李承鄞，你现在没有任何反抗我的能力。”
李承鄞心中明白小枫这是在秋后算账，但他气定神闲，往后懒懒一躺。
“怎么？你要对为夫做什么？”
小枫唰地看向他：“老实交代，你怎么中的毒？”
“我自己服的毒，蛛毒。”
小枫“哈”了一声：“谁会傻到没事干自己去吃毒药？李承鄞，你给我态度认真点！”
李承鄞慢悠悠点头：“我是认真的啊，怎么，你不信？”
“傻子才信。”小枫冷哼了一声。
李承鄞双手一摊：“那我就没办法了，我说的就是实话。”说完，他忽然皱起眉，捂住胸口，脸色唰地变白，小枫急急忙忙放下苹果和匕首，扑到他身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怎么了？毒又发作了？啊……李承鄞你这个大骗子！”
她伸手的那一瞬间，李承鄞眼疾手快地捉住小枫的手，抱着她滚到了床上，将她一翻身压在身下。
小枫气死了，捶着李承鄞的胸口，又顾及到他的毒，不敢用力，僵硬着身子，最后只能牙根痒痒，怒目而视。
李承鄞弯起唇，邪邪一笑，手指慢条斯理地拂过小枫凌乱的额发，目光一寸寸从她脸上描摹而过，而后他低下头，高挺的鼻梁蹭过小枫的脖颈，他的吐息温热模糊，说出的话语仿佛一阵风，流连在小枫雪白的肌肤上。
“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有我服毒，二哥才肯给我你的解药，小枫……我永远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你死。”
“而且我早就有所防备，是知道有解毒的办法才吃的，所以前段时间派裴照去了西南。”
小枫僵住了，半晌，她的话音才颤抖着响了起来。
“李承鄞，你是不是也梦到过，我死在你面前？”
李承鄞的瞳孔紧缩，猛然握着小枫的胳膊逼视她：“你梦到了什么？”
小枫道：“我们大婚的那天晚上，我梦到……我不知道为什么回了西洲，但是自刎在了你面前。”
“那个梦太可怕了，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可是你刚刚说‘再’，难道你也梦到了？”
她的眼眸十分清澈，似乎只是因为做了个噩梦而后怕，李承鄞猛然收缩的心脏恢复正常，全身的血液回流，他抚过小枫脖颈，语气低缓温柔：“我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你刚刚只是听错了，别怕，小枫，那只是一个噩梦，有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小枫点点头：“当然了，那怎么会是真的，就算你这个太子敢跟豊朝别的太子一样，娶别的小老婆，负了我，我也不会傻到自刎，我会拎着刀去把你的丽则殿砸个稀巴烂！”
李承鄞大笑起来，笑了许久，眼角隐隐有一滴泪划过，他收了笑，看向小枫：“你要是真把丽则殿咋了，就算是把整个西洲都抵给我，你也赔不起啊。”
小枫恼怒，扑向李承鄞：“你还真想娶小老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