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皇帝对弈，原本是李承鄞身为太子做惯了的事，可今日这局，却尤为漫长。
李承鄞将手中白子落下，抬眸看向皇帝：“父皇，该您了。”
皇帝凝视着棋局，半晌后，蓦然将手中黑子掷向了棋盘，顿时，只听一阵叮当哐啷的声音，是整个棋盘的棋子都乱了，有些掉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远处默立的内侍是伺候惯了的老人，此刻连眼皮都没抬，继续沉默地站着，不动声色地挥退了殿门外听到声响而想冲进来的白衣卫。
李承鄞不动声色，离开座位俯身在地上一粒一粒捡起了黑白混杂的棋子，将它们挨个放回了黄玉棋罐里。
做完这些，他才抬起眼看向皇帝，笑道：“父皇，可还要再来一局？”
皇帝挑起眉，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好心性，好脾气。”
故意摆这么一局引蛇出洞，诱使皇后铤而走险，在大庭广众下行刺他，如今，就算他不想彻底惩治皇后，也被李承鄞逼得不得不这么做。
君臣、礼义、忠孝之道，他一件件都做得滴水不漏，如今朝堂上放眼望去，几乎全都是他李承鄞的太子党羽！
李承鄞依旧笑容不变：“父皇难得有雅兴，儿臣定是要作陪的。只不过……母后已在殿外跪了许久，不知母后犯了什么大错，竟然要脱簪待罪，跪在御书房外，父皇，若是母后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儿臣愿意替母受过，还请父皇千万不要跟母后置气啊！”
眼见他言辞殷殷，目光澄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跟皇后母慈子孝，见皇后如此狼狈，情真意切地想要替她求情。
可皇帝毕竟才是这个帝国如今的掌权柄者，深谙制衡之道，权谋之术，他明白今日之事只不过是李承鄞早早做好的局，只是他仍然不希望处置皇后，皇后失势，高相迟早有一天不保，皇帝还不想看到他的朝堂上，李承鄞这个太子势力一家独大的场面。
可是……他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能制衡李承鄞的办法。
皇帝再次望向眼前已经凌乱的棋盘，方才那局，不出三子，他就会被李承鄞逼到绝境。
他看向李承鄞，忽然转了话头：“皇后做了什么，你我都清楚，只不过，到底如何处置她，朕自有考量，今天召你来，不是谈这些，听说小枫受了惊吓，可要紧？”
提及小枫，李承鄞面色未变，眉头却微皱：“小枫确实受了不小的惊吓，不过儿臣已经召了太医前去诊治，应当是无碍。”
皇帝点点头：“这个西洲九公主，朕立她做你的太子妃，表面上看是为了结豊朝与西洲两国之好，实际上的意思，你明白吗？”
李承鄞道：“儿臣明白。拓域西境，一直是历代先祖的宏愿，与西洲结亲，可以使西洲与丹蚩共同对豊朝放下戒心，届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总有一日，会将整个西境都纳入豊朝版图。”
皇帝颔首：“这个意思，你没忘便好，朕见你成婚后，与小枫似乎感情甚好，不过，朕相信你不会为了一人之私心，而置家国大业于不顾，对吗？”
李承鄞神色一冷，但很快掩盖了过去：“儿臣心中有数，儿臣先是豊朝太子，才是西洲九公主的夫君。”
他已经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看来，他是不愿失去高相这个制衡自己的棋子，因此哪怕已经知道了他母妃当年去世的真相，明知皇后害了他最爱的女人，仍然要保全皇后，只是为了制衡他的亲儿子！
李承鄞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用力到骨节都发白，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分毫，看上去神色平静无常。
皇帝不愿彻底处置皇后，就打算用别的事来转移视线，下一步，恐怕就是派他去西洲，暗地里查探西境诸国虚实，尤其是丹蚩，以图将来豊朝一举歼灭吧？
李承鄞知道，站在豊朝的角度上来说，皇帝说的没错，总有一日，要将西境诸国都纳入豊朝版图，才能使边境百姓免收侵掠之苦。
可他这一世已经对自己发过誓，绝不做任何伤害小枫的事。
所以李承鄞本想的是，待他上位后，慢慢暗中削弱丹蚩实力，使之自然衰落，再煽动丹蚩与西境其他诸国矛盾，届时总有哪个小国，会忍不住想吞掉丹蚩这头肥羊，在豊朝的推波助澜下，他们一定会成功。
只要丹蚩不是灭在他手里，小枫就不会因此对他怨怼，他只要再将消息封锁，将丹蚩王族移入凉州安置，按时给小枫报平安，小枫也不会起疑心。
这本是他计划好的事，可如今皇帝对他的忌惮日渐加深，今日跟他提起此事，恐怕是想要李承鄞提前去灭丹蚩。
可如今丹蚩国力仍盛，于公于私，都不是出击的最好时机，皇帝只是为了削弱他的势力，同时转移太子被刺杀这件事的注意力，以保下皇后而已。
李承鄞眼睛一眯，笑着看向皇帝：“父皇的意思，承鄞明白，只是前不久我们才与丹蚩谈成了战马贸易，丹蚩可以一次性提供五千匹战马，由此观之，其国力正盛，并非轻易可撼动的时机。”
“儿臣以为，应当徐徐图之。”
皇帝想说的话被李承鄞截了下来，他神色不悦：“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朕的意思，不错，朕的确想派你再去一次西境，近日来凉州屡有奏报，丹蚩人劫掠边境次数越来越频繁，百姓苦不堪言。你刚娶了丹蚩王的外孙女，他们竟然不管不顾两国秦晋，甚至较之往常更显猖狂！是可忍孰不可忍，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由朕来定夺，你不要忘了你的本分。”
李承鄞从皇帝的眼神中明白了，他是铁了心要这么做，硬抗不是办法，他点了点头，恭敬道：“儿臣明白了，只是此事需要详细商议，不可操之过急，儿臣回去后定当仔细思量万全之策。”
“只不过皇后……”
皇帝摆手：“皇后无德，从今日起，幽禁于清宁宫，无诏不得擅出。”
他顿了顿，又道：“高氏一族并未参与此事，但高相教妹无方，罚俸一年。”
这便是对刺杀一案划上了句号。
李承鄞恭谨称是，缓步退了出去。
走出殿门的刹那，他眼底寒凉一片。
当年谋害顾妃一案，仍然不足以扳倒皇后，可是多可笑，阻止皇帝处罚皇后的原因，竟然来自于他这个顾妃的亲生血肉。
李承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东宫的，他只是觉得，活了两生两世，自以为看清了父皇的凉薄与狠辣，却没想到，他竟然能一次又一次展露出让他心寒一万倍的绝情。
皇家父子，就该没有温情吗，就该每一步都走在算计上吗？
上辈子李承鄞一生无子，并没有体会过身为皇帝，要如何与太子相处，他太过孤寡，也无所谓被人唾骂，几乎没有与后辈正常相处的时候。
李承鄞有些恍惚地想到，若是日后，小枫有了他们的孩子，他要怎么教导？
难道也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李承鄞的思绪被小枫清脆的声音打断，他抬起头，看见小枫拎着一串葡萄，捏了一个正往他嘴里塞。
“李承鄞，你怎么呆呆的，父皇训你了？”
见李承鄞不回答，小枫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想起自己也被阿爹拿着皮鞭追着打的日子，感同身受地拍了拍李承鄞的手，顺便将那颗葡萄成功地塞进了李承鄞的嘴巴里。
“别难受啦，我阿爹也总喜欢板着脸训我，但其实我知道，他从来都舍不得真的让鞭子抽到我身上，父皇训你，肯定是气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到处乱跑，还差点被刺杀，他心里肯定是特别心疼你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吃颗葡萄换换心情吧，永娘说这是我们西洲送来的葡萄，整个皇宫都只有一点点，父皇赏赐给了你一半，你全让人带来朝阳殿了。”
葡萄甘甜的汁液划过喉咙，似乎真的冲散了心中那挥之不去的冰冷雾气，李承鄞抬起眼，看向小枫：“你若是爱吃，便让人冻些在冰窖里，冬天也能吃上。”
小枫连忙摇手：“那就不好吃了，夏天能吃到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说着，又摘下一颗，递给李承鄞：“给你，再吃一颗！”
李承鄞接了过去，摩挲着葡萄滚圆的紫皮外衣，忽然垂眸道：“小枫，你有想过，以后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吗？”
“什、什么……”
小枫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她身后的永娘听到了，却掩着嘴笑得一脸欣慰，悄悄地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我没想过，这对我来说太远了，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李承鄞看向小枫：“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只是问问。”
小枫哦了一声，慢慢地吃着葡萄，不知过了多久，她慢吞吞开口。
“嗯……我虽然没想过，但是我刚才想了想，如果以后我们会有孩子的话，那这个孩子能像你小时候就好了。”
李承鄞问道：“为何？”
“在西洲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过得不好，我想我们的孩子，一定要过得比你小时候好，这样，就好像我把这么多这么多的爱，都带给从前的你了一样。”
李承鄞默然了良久，忽然将小枫拉进了怀里。
小枫只觉得李承鄞将脑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鼻子蹭的她脖子痒痒。
然后，她听到李承鄞很低很低的声音。
“有你在我身边，不论有没有孩子，都会是比过去要好得多的未来。”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样的未来了，所以，哪怕满手鲜血，哪怕夺权篡位，他也要去到那个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