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沉默良久，忽然笑了一声。
“此地，我当真不认得。”
他合掌向眼前的老和尚行了一礼。
“师父所解的签意，承鄞已明白，今日叨扰，来日我愿以李承鄞之名，在佛前点三千盏长生灯。”
前世尘缘已尽，曾经在此处肝肠寸断的豊朝皇帝，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今生是崭新的开始，就像这间屋子，还没有困住日夜祈愿小枫魂魄入梦的李承鄞。
就算此时小枫抽中的签是一样，但时间、身份、因果早就已经改变，老和尚想借此告诉李承邺的是，签文根本算不了什么，前世覆水难收，可今生的因果，已经蔓延出新的枝叶。
老和尚微微笑了，亦回以一礼。
“多谢太子殿下。”
看着一脸完全搞不清楚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的小枫，老和尚犹豫片刻，朝着她合十行礼。
“太子妃殿下，方才那场刺杀，殿下临危不惧，一力保护香客和僧众，此番作为，令小僧感佩，小僧也有句话要送给殿下。”
老和尚声音浑厚地开口。
“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应须还宿债。”
“这是什么意思？”
小枫不解地询问，李承鄞眉头一皱，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又无奈地摇头一笑。
老师父看着小枫，意有所指：“前世有人欠了殿下许多债，今生，殿下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自在而活，因为这是那人所亏欠殿下的。”
小枫似有所悟，点了点头。
“哦，意思就是，有人上辈子欠了我很多很多钱，这辈子我可以每天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去讨债就能有花不完的钱了？”
“呃……可以这么理解。”
小枫立刻兴致勃勃：“那人是谁啊，师父能算出来吗，是我已经遇到的人还是没遇到的？我要赶紧去讨债，不过依据是什么呢，那人会不会赖账……”
心虚的李承鄞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架住手舞足蹈的小枫，朝老和尚颔首，便离开了房间。
“别想了，你都已经是太子妃了，还缺钱花？传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难道是宫里每月给你的月例太少了？我不是说了，东宫账上的所有钱，你都可以取用。”
小枫被李承鄞强行提溜走了，不满地嘟囔：“我倒也没有缺钱，但谁听到别人欠自己钱都会开心吧！”
李承鄞更无语：“所以你为什么第一反应是别人欠的是钱？”
小枫疑惑：“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欠吗？难不成……是性命？”
提及这个词，李承鄞手指一颤，斥道：“胡说什么呢！”
小枫没管他，自己倒吸了口凉气：“李承鄞，我上辈子不会是天亘山里的狼吧，被猎人打死了，所以这辈子投胎成人来讨债？”
李承鄞已经选择放弃跟小枫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
“我们该回宫了，今日宫里怕是有事发生，回去后你就待在东宫里，哪都别去。”
把小枫塞进马车里后，李承鄞也坐了进来，马车晃悠着前行，小枫问道：“你是说今天万佛寺刺杀这件事吗？”
李承鄞摩挲着小枫的指腹，微微点头：“是皇后的手笔，今日回去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小枫换了个姿势，伸懒腰一般将脸贴在李承鄞的膝盖上，扬起眼睛去瞧他。
“李承鄞，你今天说是出宫解闷，实际上是想引蛇出洞，主动暴露破绽，逼皇后娘娘动手吧？”
小枫的眼睛乌亮乌亮的，像是很随意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李承鄞挑眉一惊，小枫的眼神依旧和在西洲时一样明亮，虽然来了上京后，他一直有意地将朝堂和宫墙内的权谋诡计都展现在小枫面前，但本意也只是想要小枫在这些他人铺设的荆棘路上有自保的能力。
可他没想到的是，小枫虽然本性善良单纯，可却拥有着兽类的嗅觉，总是能在阴雨密布，风暴来临之前，准确地嗅到其中蔓延的波谲云诡。
他原本还暗自担心，日后成了皇后，有些代表皇家颜面的事不得不交由小枫独自处理的时候，她会难以招架无数个心眼比皇宫内的老鼠洞都多的赵瑟瑟，可现在看来，他竟是白担心了。
李承鄞微微一笑，抚过她的发髻，他们成婚后，虽然已经是夫妻，可小枫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岁，虽然经历了大大小小几场风波，可毕竟大部分时候都还在李承鄞的保护下，所以整个人还是十分地孩子心性，平日里一点就着，每天都在东宫里跟李承鄞吵架。
此刻这种温馨的时刻，竟然在鸡飞狗跳的日常里，显得十分稀有。
李承鄞脉脉含情地温柔开口：“等处理完清宁宫的事，我带你去别宫泡温泉吧？”
“不去，我跟永宁洛熙约好了，过段时间要去别宫泡温泉，你说晚了，最近天气这么热，温泉泡一次就够了。”
小枫打开了李承鄞的手，像是休息够了，坐直了身体，掀起帘子兴致勃勃地看起一路的风景。
李承鄞恼羞成怒：“你一个已经成了亲的太子妃，整日里不围着你的夫君转，倒是整日都跟永宁洛熙凑到一起，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称职的太子妃？”
熟悉的火药味弥漫在车厢内，小枫果然“哈”了一声。
“我不称职？前段时间你在丽则殿天天看奏折看到深夜的时候，是谁给你送的点心，还有打了鸡蛋的汤饼，那可是永娘亲自下厨做的，我都忍住没吃，让给你了！”
李承鄞气笑了，揉着额头指向小枫：“我那夜还以为面是你煮的呢，感动得不得了，隔日就送了你一只我亲自雕的玉雕小红，合着是永娘煮的，你就是个跑腿的？”
他向小枫伸手：“把玉雕小红还我。”
小枫一惊，捂住自己的腰间，毫不示弱地反击：“堂堂豊朝太子，金口玉言，给了别人的东西还能要回去不成？”
李承鄞简直被气到头痛，干脆闭目养神，只留给小枫一个抿着嘴赌气的身影。
小枫在同李承鄞吵架这件事上，是绝对不会低头的，反正她大度，很快就被别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最后气坏了的都是李承鄞。
黑着脸来又来找她的也是李承鄞。
到了宫门口，李承鄞果然黑着脸扶小枫下了马车，一回到东宫，就见皇帝身边的内侍等在丽则殿。
见李承鄞回来，忙迎了过来。
“哎呦，我的殿下呦，您可算回来了。陛下听说您和太子妃在万佛寺遇刺，震怒不已，当即就要奴婢带着太医来丽则殿候着，可没想到殿下这么晚才回来，又听先一步回来的白衣卫说，殿下坚持要礼完佛再回来，但万幸的是殿下和太子妃都没伤着。”
李承鄞微微颔首：“嗯，多亏了父皇派的白衣卫，我跟小枫才没受伤，不过小枫受了些惊吓，还是要在东宫休息几日，让太医看看。”
内侍看了眼太子口中受了惊吓，可明显活蹦乱跳，见他瞧过来才连忙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口的太子妃，十分无语地转过了头，换上恭谨的口吻。
“既然太子妃受了惊吓，那自然要请太医好生诊治，陛下原本有令，让殿下和太子妃回宫后一起去御书房回话，如今太子妃抱恙……那便请殿下跟奴婢走一趟吧。”
李承鄞颔首：“公公带路。”
其实皇帝已经从白衣卫的禀报中，知道了整场刺杀的全过程，也已经立刻下令彻查，白衣卫的行动十分迅速，李承鄞回宫之前，搜查已经有了结果。
刺客身后，有皇后身边宫人的玉佩。
那名宫人被带入了内狱审问，可无论如何审问，都没有供出皇后。但仅仅一个宫人，如何敢指使刺客行刺当朝太子与太子妃？
皇后自知此事难以善了，已经脱簪待罪，跪在了御书房之外。
李承鄞来到御书房的时候，正好看见一身素白，跪在烈日下的皇后。
尽管皇后已经是穷途末路，和李承鄞也早就图穷匕见，可场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
李承鄞在距离皇后不远的地方跪了下来，朝皇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儿叩问母后安康。”
皇后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李承鄞行完一礼，站起身从皇后身边路过的时候，听到她幽而尖冷的声音。
“我自问这么多年，对你视如己出，你为何要恩将仇报，一定要除掉我？”
李承鄞朝着御书房的方向，没有转头，但停下了脚步。
“母后，儿臣今日和太子妃一同去万佛寺礼佛，听师父说了一句佛偈。”
“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应须还宿债。”
“母后，您的母族日后衰微，子孙流落街头的时候，我会加以抚恤，不叫高氏后继无人，这是我报答您这么多年的恩养，可现在，先是您该还宿债的时候。”
他听到皇后颤抖的声音。
“顾妃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还没等李承鄞回答，皇后就自己开了口：“是从西洲回来的时候？是不是明远跟你说了什么，那个贱人，当时就跟顾妃关系最好，一定是她挑拨离间我们母子……”
李承鄞面无表情，抬腿走进了御书房。
这是他第二次设局，了结仇人，心中已经没了第一次大仇得报，同时又清楚地明白了叫了二十多年的母亲只是拿他当争权的棋子，为了权力尊荣可以下手杀他时，内心的绝望和空荡。
仿佛在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存在。
他只能一步一步，踩着败者的尸骨，走向那个越来越冰冷的皇位。
可今时今日，已经不同了。
东宫里有人等着她回去，等着他了结一切，回到她身边。
什么签文，什么谶语都算不得数，他这个满身业障宿债的人，如今只想用尽自己的所有，去护小枫自在而活。
这本就是他欠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