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算的时机很准。

小枫走后第二日，裴照因护卫东宫不力被皇帝申斥，引咎带罪，被罚在家思过。

东宫护卫统领换了个人，此人李承鄞见过，乃白衣卫中的一员。

一脸肃容的白衣卫站在殿门外，拦住了李承鄞：“殿下，您这是要去哪？”

李承鄞凤眼一眯，笑了下：“去裴府看看裴照，他也算护卫我多年，尽心尽力。”

白衣卫语气不卑不亢：“陛下有令，着殿下在丽则殿内静思伐北之策，策成，则殿下出，未成，还请殿下莫要踏出这殿门。”

这便是变相软禁了李承鄞，对外只需要说太子忙于庶务，暂缺朝会即可。但只要李承鄞被阻隔了与朝臣联络的机会，皇帝便能不紧不慢地将朝中太子一党的人换下来，等李承鄞捧出“伐北之策”的那天，皇帝更是可以借此机会，将李承鄞远远地派去漠北监军。

李承鄞微微一笑，脾气很好地应道：“父皇的旨意，我自然不敢不从。”

他收回脚步，转身回了殿内。

身后监视的视线如影随形，李承鄞不紧不慢，坐回案旁，铺开宣纸，握着紫豪笔洋洋洒洒写着什么。

静坐于案前的太子看上去端方如玉，萧肃如竹，就算被父皇猜忌，也丝毫不见怨怼惊惶之色，一言一行皆完美符合一国储君该有的气度。

白衣卫收回了视线，牢记着自己的职责，守在殿门外。

可惜了。

自古皇家多猜忌，君不见汉武故事，子为父忌，兵戈相见，最后落得母族皆诛的下场？

就算太子在世人眼中丝毫没有错处，但只要当今天下坐稳龙椅的那个人对他动了猜忌之心，那么不论太子做什么，都是错的。

而如今，只不过是个开始。

小枫在温泉别宫被李承鄞安排的永宁和洛熙用尽各种办法拖延，一直呆了月余，而这一个月的时间内，朝堂上天翻地覆，已经是大不相同。

李承鄞一直没能交出伐北策，便一直被禁于东宫，就算太皇太后想召他探望，也被白衣卫以圣旨的名义拦了下来。

而朝堂上，久不见太子踪影，而皇帝又换下了一批亲近太子的臣属。

猜出帝心的朝臣们霎时转了风向，很快，便有弹劾李承鄞处理宣德王一案时尽诛满门，过于苛虐，有失仁德的奏折。

还有人上奏弹劾李承鄞事皇后不恭不孝，难以为天下表率。

雪片般的折子飞进了紫宸殿，皇帝留中了一段时间，等到朝议汹汹，街头小巷皆能听到议论太子德行的时候，终于从紫宸殿传出了旨意。

太子德行有缺，暂禁足于东宫静思记过，太子三师罚俸一年。

一夕之间，李承鄞从万千尊贵的储君变成了声名狼藉、岌岌可危的“东宫罪人”。

小枫在温泉别宫住得很满意，时值初夏，虽然夏天泡温泉有些过于炎热，但温泉别宫建于山顶，周围竹林环绕，夜幕升起后，袅袅温泉从金质麒麟首中流淌而出，氤氲的热气弥散的竹林清风之中，这样直接能够刺激到感官的风雅，让从漠北来的小枫十分喜欢。

丹蚩也有枫林环绕的温泉，可那是和温泉别宫不一样的野性之美，小枫自觉她既然是东宫太子妃，就应该要做到像李承鄞说的那样，爱护中原百姓如同爱护丹蚩子民那样。

温泉别宫虽然建在山上，但山下也有平常的城镇，别宫内一切采买都是从山下而来，小枫很喜欢跟着采买的内侍去山下的城镇，体察民情，学习中原寻常百姓习以为常的习俗。

因为害羞，这件事小枫给谁也没说过她真实的目的，就连永娘也只是以为小枫贪玩，可只有小枫知道，她一直都希望自己能海纳百川，真正成长，总有一天，可以不愧于豊朝太子妃这个承载着万民信仰的身份。

可不知道为何，最近永娘却不让小枫下山去了。

“永娘，山下没你说的那么危险，况且有师父护着我，我能有什么事？”

小枫再一次偷溜被抓，面对着永娘，她尴尬地扯下用来伪装的内侍帽，伸手去摇永娘的衣袖，眨巴着眼睛，企图萌混过关。

可永娘不为所动，推着小枫往别宫内走去。

“永宁洛熙两位公主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奴婢照顾好太子妃殿下，况且您也答应过太子殿下，出宫后一切都听奴婢的，绝不胡来。如今山下听说有匪患，京兆府正在派人捉拿，如此混乱动荡，奴婢怎么能放心太子妃下山去？”

永娘一旦开口，大道理那是没完的，李承鄞虽然也说这些，但他自己平日里行事可不管这些，所以小枫每次听他讲这些，都当李承鄞在放屁。

可永娘不一样，永娘简直是女则这本书的化身，从来没有过破坏规矩的时候，所以言行一致的她开口教训小枫的时候，小枫向来是找不到任何话来堵的。

前几日，永宁洛熙接到宫中传信，神色大变，小枫去问，一个说是母妃生病，一个说是舅舅出门被马车撞了……总之都是有紧急的事要回宫一趟。

小枫立刻转头收拾包袱，要跟她们一起回宫，虽然嘴上没说，但其实她也有点想念东宫，想念小红，还有李承鄞那个总爱跟她吵架的混蛋。

可是永宁洛熙拦住了她，笑得很勉强。

“荔枝还没送到呢，答应了五哥要让你吃到，你可不能让我们毁约。”

永宁给洛熙使了个眼色，洛熙也连忙点头：“是啊小枫，这荔枝可是从千里之外的奉州快马加鞭送来的，是五哥知道你没吃过，专门让人送到温泉别宫的，你且安心再等几日，等荔枝送到了，你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小枫就这么稀里糊涂被留了下来，没有去思考为什么李承鄞偏偏让荔枝送到了温泉别宫而不是直接送到东宫，还有永宁洛熙临走之时，一脸忧虑的样子。

既然今晚已经被永娘抓包了，小枫便也老老实实地回殿去睡觉了。

可是夜半十分，她忽然从榻上直起了身。

不对劲。

掐指算算，她来温泉别宫已经十四日了，连永宁洛熙都收到了宫里传来的信，可李承鄞那家伙，怎么一封信都没给她送？

她本以为自己只不过来这里呆三四日，因为永宁和洛熙想要多玩几日才拖延至今，她还给李承鄞送过一封信，上面写了延期的理由，让李承鄞照顾好小红。

虽然李承鄞在她面前性格恶劣，可以说是无耻，可他绝不会收到了自己的信，却冷漠得连只言片语也不回。

除非，东宫出了什么事，他回不了信。

想起永宁洛熙临走时忐忑不安的眼神，还有永娘近日来在她下山这件事上异常的强硬态度，小枫心中敏锐地觉得不安了起来。

而豊朝太子妃一贯的作风都是，雷厉风行，绝不迟缓。

她趁着夜色背着小包裹，小心绕开值夜的永娘，闪身出了宫门。

关上宫门转身的那一刹那，小枫思考没有意外。

顾剑从竹梢飞身而下，挡在小枫面前。

小枫叹口气：“师父，你又大半夜不睡觉，在这赏月呢？”

顾剑看着小枫：“你不也是？”

他一顿，又说：“最近山下不安全，你别乱跑，回去睡觉。”

小枫慢慢道：“是山下不安全，还是东宫不安全？”

顾剑瞳孔一缩，一时间说不出话：“小枫，你……”

小枫从小跟顾剑一起长大，他这个反应小枫一看就明白，他们确实有事瞒着她。

她也不多说，抬腿就往前走，擦肩而过的时候，顾剑握住小枫的胳膊：“听师父的，留在山上。”

小枫侧过头，乌黑眼眸在寂静的夜色下显得分外沉静：“师父，我不是整日都只知道跟在你身后的小姑娘了。”

她顿了顿，语气冷静：“我是东宫储君的妻子，是在太极宫前拜过天地，豊朝百官恭贺过的太子妃，我知道东宫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李承鄞出了什么事，我要回到他的身边，就算再危险也要。”

她一拽，将自己的胳膊从裴照手中抽开，将包袱往肩上扶了扶，吹了声口哨，枣红色的马便从马厩里飞奔而出。

小枫一跃上马，顾剑身影一动，握住了缰绳，小枫拧起眉，顾剑无奈地一笑：“你从这里骑马去京城，没有玉牌，谁知道你是太子妃，还没到早上，城门守军连门都不会开。等我片刻，我带你回去。”

顾剑说的有道理，虽然小枫是打算趁着夜色从城墙上翻进去的……

她想了想，点头：“好！”

有了顾剑的帮忙，天色初白的时候，小枫就已经走在了京城的街上。

坊市开坊的锣鼓一敲，街上慢慢热闹了起来，吃早点的人三三两两坐在小摊前，边吃着胡饼边交流着宫城逸闻。

“听说了吗，楚王要从江南被召回来了！”

“楚王？不是前几个月才去封地吗？圣人又召楚王回来做什么？”

“嗬，这不是最近太子殿下失德，被关在东宫了，现在到处都说，陛下想换太子呢！”

“又换？！”

“你可小声些！不要命了……”

这些碎语准确无误地传到了牵着马的两人耳中，顾剑踌躇片刻，想告诉小枫别担心，这一切是在李承鄞的筹划内的，但他的目光落在小枫脸上时，却微微一怔。

小枫的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她牵着马坐在汤饼摊上，扬声道：“店家，给我来两份汤饼。”

她用袖子擦了擦筷子，一边招呼顾剑坐，一边笑着看向说闲话那两人。

“哎，太子殿下为什么被关在东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