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应允了李承鄞请罪的请求。

离开丽则殿的时候，李承鄞回眸望了一眼，远处树梢微动，身后内侍上前恭声催促：“殿下？”

李承鄞回过头，笑了下：“无事，走吧。”

为了请罪，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白袍，却戴上了象征着太子尊位的玉冠，乌发一丝不苟地拢起。

李承鄞原本的骨相便天生适合这样贵重的玉冠，衬得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行走间衣袍带风，丝毫没有被囚禁两月之人该有的颓唐模样。

进了御书房，李承鄞便一撩袍角，直而端正地跪在了皇帝面前。

“父皇，儿有罪。”

皇帝对这个小儿子的心情如今是越来越复杂了，眼见着他压倒其他诸位兄弟，登上太子之位，又在朝中崭露头角，处事进退有度，面对高相皇后这等佞臣毒后，丝毫没有少年该有的青涩，该出手时便果断出手，作风老辣狠厉，皇后谋杀一事，事后他细想起来，只觉得心惊。

皇后这一步，李承鄞谋划的时间，远比他当时以为的要更久远。

那也说明，李承鄞知道真相的时间，也远远早于现在，可如今他不过才弱冠，可想而知，这个五子，或许是在冲龄便知道了淑妃之死的真相，却能不动声色，蛰伏至今。

这等心志……真是让他这个坐了一辈子帝位的人有些心惊。

“起来吧，承鄞。”

李承鄞起身后，皇帝点了点御案上的密函：“你自己来看。”

李承鄞走了过去，拿起那封密函，原来西洲联合丹蚩意欲谋反之事并不是假消息，新任丹蚩王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话，觉得当初不战而称臣实在窝囊，便胁迫西洲王与他一同反了豊朝，将小枫接回来。

密函中写，铁达尔王对此毫不知情，因为连年征战，身上积压了不少旧伤，如今病重在床，已经听不清旁人说话了。

李承鄞看到此处，心中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此事该怎么跟小枫去说。

皇帝等了良久，也不见李承鄞出声，心想他这个儿子虽然心如渊谷，却唯独败在一个女人身上，李承鄞是他已经择定的未来豊朝之主，虽然眼下打压他，也不过是希望他日后能做个乖顺的太子罢了。

而一国储君，是不可以对异族之女如此情深义重的。

皇帝开了口：“你也看到了，如若我们不出兵，被攻打的便是我们。”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此次丹蚩反叛，豊朝还缺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师之名。去着人将你的太子妃带来，以她窃取布防图的名义，定罪下狱。如此，我豊朝士兵必定士气大振，一举拿下丹蚩。”

李承鄞握紧了书简，缓缓转身。

“父皇，小枫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是欲加之罪。”

皇帝逼视李承鄞：“是又如何？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女人，顶撞君父？！”

李承鄞来之前，便猜到了皇帝会同他说些什么，此刻，皇帝在试探，他也在试探。

皇帝试探的是他有多狠心，而李承鄞试探的是，皇帝对他还有多少慈心。

李承鄞缓了缓，慢慢恭谨道：“仁为任重，以安万物——这是父皇册立太子的诏书上所说的话，儿臣一直记得。”

“太子妃性格纯良，心怀万民，包括豊朝子民，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儿臣身为一国储君，当施仁德之道，若是明知太子妃的清白，却刻意构陷污蔑，那么儿臣便是失了仁政之本，有负于父皇，有负于万民。”

皇帝眼睛眯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朕叫你这么做，朕便成了不仁之君？”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要怪罪李承鄞了。李承鄞心中最后那点期望也消失殆尽，他抬起眼，直视皇帝：“父皇，难道您不是吗？”

皇帝一愣，登时暴喝：“放肆！”

“你不要以为朕没了你，就没有别的儿子可以当太子了！白衣卫何在！”

殿内凭空多出数道人影，为首的人朝着皇帝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指着李承鄞，冷声道：“太子犯上狂悖，着打入天牢幽禁！”

白衣卫面面相觑，见李承鄞丝毫没有惧色，神情里甚至带上了几丝嘲讽，皇帝又是一声暴怒：“卫兵还不上前？”

就在白衣卫们将李承鄞围住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即有内侍闯入殿中尖声报信：“陛下，龙虎军，龙虎军被兵马司的人抓住了——”

龙虎军是宿卫皇宫的天子亲卫，把持着宫禁门户，一旦龙虎军失守，那么便意味着，这座宫城如同失去了门户，变成了大门洞开的危险之地。

皇帝变了脸色，看向李承鄞，后者站在白衣卫围成的圈中央，没有丝毫意外神色，皇帝不敢置信：“你要谋反？”

李承鄞摇了摇头，很是奇怪道：“父皇这说得什么话，儿臣不过是替父皇分忧罢了。”

他唇角噙着笑，慢慢道：“父皇年纪大了，强敌来犯，该怎么处理都忘了……依儿臣看，该好生静养的，是父皇。”

皇帝被气笑了：“你以为背着我把持了兵马司的人，就能成功发动宫变？白衣卫，太子谋反，给朕当即格杀！”

白衣卫得令，向着李承鄞刺去，同一时间，其中几个白衣卫忽然反手持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旁的人全都抹了脖子。

他们收了剑，朝李承鄞行礼：“殿下。”

李承鄞嗯了一声，皇帝步步后退，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策反了朕的亲卫？”

李承鄞叹了口气：“父皇这说的是什么话，父皇的白衣卫有三队，个个对您忠心不贰，我哪有本事策反他们？”

他漫不经心，走到皇帝面前：“我只是弄清楚了他们的轮换时间，掐着点将原本应当今晚值守的白衣卫全都杀了，换成了我的人而已。”

“这样，才能确保我能像现在这样，和父皇好好说话啊。”

皇帝冷声道：“你弑杀君父，就不怕来日名不正言不顺，各地藩王出兵讨伐？”

李承鄞将手中黄绢展开，放在御案上：“我没那么狠心，父皇，若非你步步紧逼，我还是那个恭谨孝顺的太子。”

“可惜，你的猜忌之心实在是太重，而我，也被你逼得有些不耐烦了。”

皇帝看了眼绢上写的字，起伏着胸膛，怒气冲冲：“你想让朕禅位？做梦！”

禅位诏书需要皇帝玉玺，只要他不告诉李承鄞玉玺在哪，李承鄞就算今夜杀了他坐上了这个位置，也会因为师出无名而做不长久！

李承鄞也没说话，只是踱步到御案后的书架前，熟门熟路地摸到一个暗格，向里轻轻一按，便弹出了一个木架。

木架上的锦盒打开后，赫然便是皇帝玉玺。

皇帝哑着嗓子道：“你怎么会知道……”

这可是上辈子他父皇亲自告诉他的位置，李承鄞怎么会不知道？

他只是想尽量不撕破脸，留父皇最后一个颜面，可他的父皇，似乎还是那么固执。

李承鄞将玉玺放在皇帝手心，按着他的手，在绢上按下了玉玺。

“父皇，我比你更懂如何当一个皇帝，不需要牺牲身边的女人，也能退敌，保护四境安宁。”

“本来儿臣是不想这么快坐上这位置的。儿臣心中，还是尊您敬您的，只是您把儿臣逼得太急，儿臣不得已，才要请您挪位。”

大局在顷刻间便定了，皇帝沉默了很久，最后抬头看向李承鄞：“若是朕不逼你杀太子妃，你便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李承鄞微微一笑：“父皇，直到今天才明白儿臣的逆鳞是什么，实在是太晚了。”

他退后一步，向着皇帝一撩袍角，跪在地上，肃容拜了三拜。

“父皇，如今朝中内忧外患，高相之流的奸臣仍然横行，外敌又犯我边境，此时此刻，皇室不该内乱。儿臣不忍您的猜忌毁了豊朝根基，所以冒然行事，但您永远是儿臣的父皇，这点绝不会改变。”

“父皇，您该休息了。”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嘴唇颤动良久，却终是盯着李承鄞笑了。

“承鄞，你觉得朕错了？不，朕没错。”

他伸出手指，指向李承鄞。

“你看看你现在，鹰视狼顾，狡诈狠毒，看着光风霁月，却敢逼父夺位，毫不手软……承鄞，你很好，你做到了。朕想要的太子，就是你如今这模样，成大事者，不可不毒辣！”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豊朝江山后继有人，朕也是真的该休息了……只不过，承鄞，朕当年背叛兄弟，亲近权臣，才换来这一生尊位，而朕也受到了惩罚……挚爱之人被陷害而死，子嗣残杀，到最后最有出息的儿子，刀锋竟指向了朕的面前，你比朕心更狠，朕不禁在想，你的结局，又会比朕好多少？”

他说完这话，仰头大笑几声，笑到最后，瘫倒在了椅子上。

身旁内侍急忙冲向前，颤声道“陛下，陛下！”

李承鄞默然站在不远处，瞧着龙椅上受了刺激而晕过去的父皇，淡淡道：“大监，之后父皇的一应饮食起居，便都要托你照料了。”

他转过身，打开了殿门，脚步微顿，稍稍回头：“父皇得了风癫，好生送他回宫休息吧。”

苍老的内侍战战兢兢地应道：“是，殿下，不，陛下……”

李承鄞眼中并没有多少夺权成功的高兴意味，转头大踏步走了出去。

待走出宫门，甬道上围满了整装待发的兵马司军队，裴照骑马坐在队首，他身旁的小枫穿着红色骑装，也坐在马上，握着缰绳紧张等待着。

见李承鄞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裴照终是松了口气，连忙下马走到李承鄞面前行礼：“殿下，大内各处宫门，如今已经皆被我们的人控制，殿下那边，可顺利？”

李承鄞拿出盖了玉玺的黄绢，交给裴照：“今夜动静这么大，想必中书省留宿宫城的大臣已经听到风声，要赶过来了，你在这里候着，等他们过来，把这诏书拿给他们看，门下若有不奉行者，当即格杀。”

裴照肃穆道：“臣遵旨。”

李承鄞安排完这一切，目光扫向裴照身后，还骑在马上的小枫，他走到小枫身边，微微笑着朝她伸出手。

“怎么不下马？是不是吓傻了？”

小枫紧握着缰绳的手骤然松开，弯腰握住李承鄞的手，借力下了马，被李承鄞拉入他的怀中。

“李承鄞，这可是谋逆……”

李承鄞抚上小枫的脑袋，柔声在妻子的耳边道：“怕我吗？”

父皇晕过去前，如同诅咒的话犹在耳边，李承鄞上辈子的下场当真应了他父皇这几句话，一想起那无数个如同囚牢般孤寂无边的日夜，他便觉得胸口撕裂般地痛，三十年钝刀剜心的苦楚，是对他为登太子位无所不用其极的惩罚。

这一世，虽然并非他本愿，但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甚至于比上一世更甚，竟然逼亲篡位……

小枫会因为看到他这个模样而害怕吗？

那不得所爱的苦楚，还会再经历一遍吗？

李承鄞只觉指尖发冷，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如今大局已定，他的一颗心却像是被人剖了出来，凄惶而孤单地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渴望着那一寸阳光的审判。

小枫握住了他凉透的指尖，轻声开口：“李承鄞，我只害怕……你不能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在那一瞬间，前世今生，三千大教因果轮转，他被阳光照透，变成了在沙丘上行走的狐狸。

那只狐狸遇见了一个骑马的姑娘，被她抱在了怀里，驰骋着向远方金色灿烂的方向而去。

快要完结啦，后面还会写几章登基后的纯甜小甜饼~其实最开始只是想要写一个弥补遗憾的故事，没想到写着写着居然写了这么多字，我很喜欢小枫和李承鄞，很喜欢东宫，我相信在平行世界里，他们一定幸福了！还有要谢谢一直看到这里的朋友们，谢谢你喜欢我的文字，谢谢你愿意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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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