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邓庚将旗子随手掷在沙盘上,黑旗斜插进朔州地界,惊起的细沙压落搬食的蚂蚁,“卢怀平把卢行舟交上去了?他动作倒是快。”

“是,由一队金吾卫和几个六扇门的高手,亲自押解进京。”

“亲子侄啊,他是眼睛都没眨。”

那身影沉默片刻,“都知,大将军明确说过不让女郎插手括边之事...”

邓庚打断他,指尖敲击沙盘边缘,“宋文公施蜜于门,郑庄公纵弟谋反,如今实边之事,是陛下的棋盘。大将军以女儿为饵引英雄折腰,又想将她隔绝于局外?”他抓起一把细沙,任其从指缝缓缓漏下,“这世上,哪有既立牌坊又谋大利的好事?”

“可我们这样对大将军,是不是……”

“你想说我背叛大将军?”烛火之下,邓庚面上的褶皱忽明忽暗,“咱们大将军卧薪尝胆十余年,如今又被起复,手段雷霆,他曾经的赵子龙之义还存几分,你敢赌?如今士族想占胜州沃土,皇子要拿实边充军功,西州降臣盯着安置之所,还有我们…"话音戛然而止,慢慢变轻,“唯有将他最看中的女儿卷入棋局,咱们这条命,才算真正系在同一条绳上。”

“可是,您怎么就确定朔州那边真的会出事?”

邓庚凝视着沙盘上蜿蜒的黄河纹路,许久才开口,“免税三年的肥肉摆在眼前,谁能忍住不咬?大将军说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帮陛下让这锅肉,炖得再沸些。”

“一个胜州还不够吗?”

“收起你的菩萨心肠。”邓庚摩挲着刀鞘上斑驳的血锈,“这些年,大将军被困长安,朔方军啃着冻土充饥,军粮被世家吞得连渣都不剩!”他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那时候,可没人…可怜我们。”

“我明白了……”

“给朔州那边递话,让他们炖肉也要注意火候。”

“杜都虞侯,郭兵马使那些人可要…?”黑影比划了抹脖子的动作。

“利欲熏心的蠹虫。”邓庚轻笑,“大将军巴不得他们多参与……”

——

黄河水裹挟着泥沙滚滚东去,暑气将对岸的沙洲晕得模糊。赵瑟瑟站在岸边,风吹起她的衣袂。品春在她身后半步,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倾斜,替她挡着西晒的日头,“娘子,风大,该回刺史府了。”

赵瑟瑟恍若未闻,弯腰拾起一根被河水冲刷得发白的枯枝。枝尖在泥地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胜州与周边的地形渐渐浮现。

她的手腕突然一顿,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金吾卫的休整点都在这里...邓伯说,他也曾派人到沿途找过,没找到尸体,也没有焚烧的痕迹,那些尸体能去哪儿呢?”

枯枝在她想要继续划动时突然折断,清脆的声响转瞬被呼啸的河风吞噬。赵瑟瑟望着掌心的木刺,忽然扯出一抹笑,“你说得对,占着刺史府有什么用?终究,不是真刺史。”

“娘子!”品春忙拿出帕子擦去血迹,无人在意的伞很快被风吹走,卷入黄河,吞噬殆尽。

卢行舟的镣铐声似乎还在官道上回响,赵瑟瑟觉得他就像这把伞,被无名的大风刮入浑浊的浪里,“卢行舟纵然讨厌,也该是战死沙场,而不是如今这样,因为一句话被押解进京,生死难料。”

品春小心翼翼地替她取刺,随口道:“谁让他要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反倒不会是这样的下场。”赵瑟瑟望向官道方向,金吾卫押送的囚车早已不见踪影,“品春,我是不是很虚伪?嘴上说着怜悯的话,心里想的却是不要被连累,连靠近卢行舟的囚车都不敢。”

品春替赵瑟瑟包扎好伤口,从腰间拿起水囊,“娘子,他做没做自然有陛下去查,您先别管这些了,清洗一下吧,这岸边的滩泥细腻黏稠,最难洗了。”

清澈的水流和浑浊的黄河形成鲜明的对比,流过指缝,赵瑟瑟瞳孔一缩,顾不上那微不足道的伤口,提起裙摆快步朝马车跑去,“品春!我们回去!”

“诶?怎么了?”品春来不及管水囊,水流泼湿了她的裙摆,才一抬头就见赵瑟瑟向前栽去,“娘子小心!”

惊呼未落,一道绯色身影掠过,六扇门腰牌在夕阳下闪过金光,腰间长鞭如蛇盘绕,“赵家女郎,怎朝我投怀送抱?”

“李娘子!”赵瑟瑟语气带着难掩的欣喜,“云州的事情处理完了?”

李银月神色微僵,扶着赵瑟瑟站直,“嗯,邬堡石家密谋造反,过不了几日就会有人来接手。”

又是造反……赵瑟瑟语气一紧,“接手什么?”

“金银玉器进了宫,我也分到了封口费。还有一些搬不走的......”李银月望向黄河,声音飘忽,“你要去哪?”

“现在要回刺史府。”赵瑟瑟望进她眼底,“之后,可能要去朔州。”

“我陪你。”

“去了不安全,也未必会成功。”

“我岂非更要去?好让你欠下越来越多还不了的人情。”

马车疾驰而过,连进程检验也急匆匆的,守城的朔方官军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敢拦自家大将军的女儿。

到了刺史府,赵瑟瑟没有下马车,掀起帘子朝门口的官军问道:“那流民的尸体呢!可还在府内?”

小眼睛守卫道:“回女郎的话。尸体已经被左金吾卫运走,说是要埋回义冢。”

赵瑟瑟心中急切,用力放下帘子,指节在窗框上叩出一声闷响,“品春,回城北,去义冢!”

义冢前,腐气混着新土腥味扑面而来。裴照正掩鼻后退,忽见金吾卫拦住个熟悉身影。他抬手示意放行,却在看到李银月腰牌时眉头一皱,“赵娘子,你来这里是为了何事?”

赵瑟瑟不答,径直跪坐在尸体旁的泥地里,托起尸体的手腕,拇指擦过指甲缝里的淤沙,又勾住衣袖破口向上一掀,露出肘部杂乱的擦伤。

几个金吾卫向前欲拦,李银月站在赵瑟瑟前面,懒洋洋道:“六扇门查案,闲人,别管。”

赵瑟瑟换了方向看向膝盖,“品春。检查他的鼻腔除了血还有没有别的。”

膝盖果然也有杂乱的擦伤。

如同她当初跳入渭水又侥幸存活后......

品春蹲下身,用帕角轻拨开死者的嘴唇,低声道:“娘子,他鼻子里还有淤沙,嘴里...也有。”

品春忽然顿了,顾及周围还有其他人。

猜测一点点被验证,赵瑟瑟却说不清自己的思绪,动作慢了起来,她正欲检查死者的腹股沟处有无泥甲,却被裴照拦住,他长剑未曾出鞘,拦在赵瑟瑟的面前,旋即被一道长鞭卷起,裴照皱眉瞥过陌生的六扇门女子,又看向赵瑟瑟,“赵娘子,这尸首到底是男子,你有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赵瑟瑟冷笑,一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颈侧,“我问什么,裴将军都会如实回答?”

裴照噎住,深吸一口气,“这件事的确是我的属下意外所致,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将尸体扔到义冢,以逃避......”

赵瑟瑟站起身,“是啊,他居然会将尸体扔到义冢,而不是把他扔回黄河?像处理其他流民那样?”

裴照退了一步,“赵娘子,不可妄言。”

他退一步,赵瑟瑟便进一步,她看着裴照,“难道你要否认这死去的人不是从黄河水中侥幸得生的?我当然相信你的下属是意外踩死这个可怜的人,如果不是意外,裴将军这么懂得利用‘天时地利’的将才,怎么会让我们发现他?只是这‘人和’二字,不知将军可曾放在心上?”

赵瑟瑟此刻一点也不美,束发的木簪偏斜,鬓角的长发凌乱,浅蓝色的襦裙沾满泥泞,她的眼中还有这一个多月来日胜一日的血丝,皮肤甚至比不过宫女滑嫩白皙,可裴照却不敢看她。

不是因为她不美。

他只能别开脸,又退一步,“赵娘子,你应该清楚金吾卫的刀不归自己管,你也应当知晓殿下一向心怀天下,他这么做是有苦衷的。”

裴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到五皇子,他不该提,可她的目光比日光还要灼热,裴照无所适从,他心中涌起一阵迷茫。

“我一直以为,你虽沉默寡言,到底当得起一个‘士’字,如今看来……是我记错了。”赵瑟瑟想到了上一世,裴照帮着李承鄞拦住曲小枫,帮着他杀了顾剑,帮着他拦住听到家族被满门抄斩的自己……“你不过是李承鄞一条忠诚的狗而已,如今为了圈取土地,你们将从突厥手里活下的流民埋入黄河!我真替洛熙感到不值。”

裴照沉默,良久,“对不起,但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大豊更多的百姓。”

“我真希望是我猜错了。”赵瑟瑟闭上眼。

裴照这才发现自己落入陷阱,他张嘴欲说什么,却还是只能道:“赵娘子,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你要相信殿下……”

“裴将军。”赵瑟瑟打断他,指着尸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你敢看着滔滔黄河里的亡魂,看着他,谈你们的‘大局’吗?”

裴照道:“李斯谏逐客,而秦终并天下。有些事,不到最后难断对错。”

赵瑟瑟忽然觉得自己上一辈子那些醋意、愱殬都很恶心,她为了男人的爱与不爱在痛苦,朱门之外的人,十道三百州的百姓在为了活着而挣扎,包括边境之外,那些被李承鄞用“计谋”杀死的西州与丹蚩的黎庶,“当年吴起杀妻求将,世人骂其无情;如今李承鄞以卑鄙手段诱骗西州公主灭丹蚩,倒成了‘义薄云天’?”

裴照握紧剑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势如洪流,你我不过其中一粟,赵娘子何必自苦?”

赵瑟瑟看着他片刻,忽笑了,“裴将军,我上次在茶楼与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赵瑟瑟不过一个寒门将军的女儿,既不懂你们的大局,也帮不上你们什么。我也从没有救过你,是谁的恩就是谁的,我赵瑟瑟不会抢,是谁的债就是谁的债,失道者,天网恢恢。”

裴照喉结滚动,靴跟碾碎了一截枯枝。远处传来乌鸦的啼叫,暮色中,他看见赵瑟瑟眼中的血丝像一张密网,将他的辩解尽数困住。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邓禹也不是完全的好人。

没有完全的好人,赵瑟瑟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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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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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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