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拓,醒醒,我们快到了。”
阿拓睁开眼睛,自下而上看着毛小豆,两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正因为此阿拓才有空闲注意到周围世界很多从没在意过的细节。
比如在毛小豆脑后位置的窗户外面,在船篷和木窗格之间有个小小的蛛网,梅雨雨滴挂在网上串成一挂珍珠。那只蜘蛛躲在网的一头,爪尖轮流摇晃着网丝好像是想要抖落网上的雨滴,可惜它太小了,怎么摇晃那些水滴都只是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终于,那只蜘蛛放弃了从天地规律间拯救自己的网的徒劳无功,干脆顺着窗格的缝隙爬进了船舱。
自睁开眼睛后一动也没动过的阿拓猛地翻身坐起,一把将毛小豆带进怀里拉着他将他们的位置换到了船舱的另一边。毛小豆的身体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兵家传人那一瞬间由静至动的转换快到就像是什么猛兽捕食的刹那。甚至毛小豆屁股已经坐到另一边了脑子里还在想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比起被强制换了位子的气恼,他的反应更偏向于疑惑。
“那里,有只蜘蛛。”阿拓回答得冷淡平常,好像不知道他刚刚的那一串动静的严重程度远胜过一只蜘蛛可能产生的威胁。
毛小豆眼神上下找了一圈才找到那只小蜘蛛,但它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不起眼到若它自身有智慧懂思考,也会反对刚刚这俩人因它而起的大惊小怪。
“阿拓,那只蜘蛛没有毒。”可是法家传人依旧一板一眼,即使谁都看得出那只蜘蛛并非问题的关键,但他仍旧试图用道理来说服阿拓他们不必这样过度反应。
“那里,有只蜘蛛。”然而阿拓依旧选择一条路走到黑。
因为阿拓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自己刚刚的反应,他也不至于不知道那只蜘蛛没有一丁点的危险,可是杀气傍身的兵家传人刚刚却想放过那只没斗过天地的蜘蛛,所以他选择了躲开它而不是摁死它。那个“良善”的选择或许可以解释成从梦境里的母亲那里延续而来的慈悲,然而却不能解释他既不出言提醒毛小豆,也不简单地拉一下对方让对方小心,而是用这种极其不必要的姿势抱着对方躲开。
阿拓甚至还能在脑海里描绘那个短暂的拥抱,毛小豆的呼吸一向轻柔,却在被他拉进怀里的那一刻里一口气息与他擦身而过。外表冰冷的少将军的呼吸却依旧是温热的,阿拓甚至觉得若他现在手指拂过自己的颈侧还能摸到属于毛小豆的余温。
这一串的行为决定和想法里面,大概有什么已经不对了吧。
“两位客人,我们到了,从那边船头上岸,两位注意脚下,小心一点。”
此时的船家恰到好处的开口时机打破了他俩之间开始有些变得漫长的沉默时间,于是阿拓和毛小豆都感激地看了船家一眼。
阿拓率先起身走到船头,他甚至连伞都没来得及拿,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这个让什么开始变得不对了的空间。毛小豆则是倒过来,他小心地收拾了两个人的伞,还有空和船家道了个谢,才撑开其中一把从后面赶了上来。
“把伞拿去。”毛小豆伸出手举着伞想要递给阿拓。
船家撑着船撸将船靠近了码头边的青石堤岸,船头靠上坚硬岸边时发出咯噔一声,连带着整条小船一起晃了一下。手举着伞姿势摆得大开大合的毛小豆被那一晃带偏了重心,船头狭窄又没处调整脚步,他慌忙间只能靠一把伞试图维持自身平衡。
“德衍!”
阿拓很自然地上前拉住了毛小豆,因为对方举着伞,他没有选择去拉举伞的手腕而是低下头穿过伞下勾住了毛小豆的腰。毛小豆看起来惊慌失措,不知是因为觉得自己快要失去平衡落水,还是因为光天化日里被另一人靠拉着腰从落水边缘硬生生地掰了回来。
啪嗒一声,毛小豆手里的伞掉落,磕在船沿上又翻身落到了河面上,现在由它来代替毛小豆仰天漂在水上。在后面目睹了全部过程的船家长叹一声拿了根竹竿一钩一捡把伞从水里又捞了出来。
“早就和二位说了要小心,还好只是掉了把伞,要是人掉下去可就不妙了。”
终于在船家的提醒声里清醒过来的毛小豆慌乱而蛮横地推开阿拓,从一旁硬是挤开一条路,上了岸撑开自己的伞消失在了码头拐角。
被留在原地的阿拓从船家手里接过了原本属于他自己的那把伞,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直到细细梅雨一点点在他的手掌心里也攒出一片小小水塘,阿拓摇摇头一挥手,任那半天才攒起来的雨水瞬间从指缝间流走,半晌之后才撑开伞同样上了岸。
这一次,阿拓确信,有什么已经不对了。
阿拓还是在街角找到了毛小豆,就算再怎么慌乱失措毛小豆也不至于抛下任务置阿拓于不顾。只是在阿拓眼里,躲在屋檐下抬头看着瓦片上掉下的雨滴的毛小豆的样子实在太过可怜了一点。不知为什么,毛小豆本来就白皙的皮肤现在看来一丝血色也无,这种病态的苍白脸色莫明让阿拓想起对方上次在赌坊门口吐血倒下的样子,这种不好的联想让阿拓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毛小豆一手抱着自己的肩膀,看起来好像觉得冷的样子。大概刚刚他们这番折腾下来,他浑身都已经被淋得湿透,所以现在带着潮气的单薄衣衫没法再为身体保暖了。那一刻阿拓脑海里闪过的居然是他应该可以再抱抱他,甚至抱得紧一点久一点,那样他就不会再冷了。
是啊,真的,太不对了。
阿拓闭上眼睛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
睁开眼又回到现实的阿拓想要挽回这种不对,于是硬生生地压下自己脑子里那个不合时宜的解决办法,慢慢走到毛小豆的眼前。
“你冷吗?”
“什么?”毛小豆后知后觉地放下了自己抱住肘关节的那只手臂,“没有,不是的。”
然后对话就又戛然而止了,毛小豆抬头与阿拓对视着,他们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太多不该出现在这里又看不明白的东西。沉默让一切都仿佛慢了下来,只有雨声和心跳依旧固执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过长的安静让开口解释变得更加困难,他们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的欲言又止,可是抽动的嘴唇最终还是变成了一个尴尬的表情。
大概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他们俩之间几乎要了人命的寂静,所以这场在阿拓的想象里大概永远都不会停的梅雨停了。而毛小豆的视线终于被从阿拓脸上引开,他看向了远处天空中的什么东西,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因为毛小豆的表情转换,阿拓好奇地顺着他的眼神回过头去同样看着天空,接着一模一样的表情变化出现在了阿拓脸上。
在他们的眼里,远方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而这种双蛇缠绕之相在《周易》里有那么一句:“离,九三爻,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
“南虹出来卖儿女,北虹出来刀兵起。”无论刚刚如何,现在毛小豆的脸色终于恢复了表面的风平浪静,“这到底算是南虹还是北虹,是要天灾还是要**?”
“德衍,那是民间无知百姓们的歌谣,做不得数的。”如果阿拓的语气不是那么沉重的话,也许他的话能听起来更可信一点。
“是吗?那就当是我多想了吧。总之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我们也该走了,谢灵运说他在姑孰城里那家食肆等我们。”
86.
谢灵运选的食肆很好找,进城了去最热闹的地方,往挤了最多人的去处,走进其中最大的那家店的门,进去后说去最好的那间就可以了。房门打开后里面果然坐着依旧穿得华丽无比的谢灵运,还有一桌子这家店里最贵的菜。
“你们俩来晚了。”
显然谢灵运已经在这里等了他们一会了,他独自一人拿了一壶酒在那自斟自饮。见他俩进门后又取了两个酒杯满上了。
“来一杯吗?酃酒,这家店的窖藏不错,有点陈酿的味道了。”谢灵运举起一杯递给毛小豆。
“不用,我不爱在外面喝酒。”
毛小豆冷冷地回绝了,倒是阿拓一言不发举起另一杯一饮而尽,又把酒杯递给谢灵运让他再倒满,那个架势在谢灵运眼里多少有点想喝闷酒的味道。在谢灵运的认知里,阿拓现在仍旧是毛小豆的护卫,一个护卫这么未经允许越过主人独自喝闷酒的样子多少有点没规没矩了。
但是两次碰上这两位,谢灵运在毛小豆面前都低了一头,所以此时即使他内心有不满也不能像平时那样随意抱怨,只好拿疑惑的眼神询问毛小豆,要对方给他一个要不要给阿拓倒酒的暗示。
“不必看我,我劝你还是干脆直接给他再叫一壶让他自己来吧,你那一杯我估计都不够他润喉的。”毛小豆不知道阿拓酒量如何,不过想来北面的鲜卑人比起建康出身的谢灵运怎么都能算是海量了。
那壶酒很快地来了,阿拓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倒上一杯一口喝下,这个酒还是他熟悉的味道,只是许久未喝了不知怎么多了很多苦涩的回味。他不知道今天的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心里明明知道已经不对了却既不后悔也不想着挽回。阿拓在倒酒的间隙里看了毛小豆一眼,可惜后者的脸色早就恢复了往常的面无表情,让阿拓什么都看不出来。
谢灵运本来只是单纯地照着毛小豆说的做了,可是看见酒上来后阿拓就不再管他们两个人,而是一言不发自顾自坐下来埋头自饮,那副明显有心事的样子让谢灵运实在忍不住好奇。
“你们两个之间……是怎么了,现在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注:
九三爻这一句的解释是太阳旁边出现彩虹的话,如果不大声击鼓高歌去祛除它的话,会发生老人悲叹的事情,凶兆。彩虹在古代一般代指有刀兵事起,所以白虹贯日是杀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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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85-8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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