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空气里还残留着湿漉漉的凉意,仿佛连时光都被这连绵的雨水浸泡得迟缓粘稠。高烧的余威虽已退去,但精神上的疲惫却如同附骨之疽,更深地缠绕上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连呼吸都觉得耗费力气。我坐在餐桌前,目光空洞地看着碗里逐渐冷却的米粥,手中的勺子机械地拨动着,却提不起丝毫食欲。
母亲担忧的目光几乎要在我身上灼出两个洞来。“桃,脸色还是这么难看。听妈妈的话,今天就在家休息,别去学校了,好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心疼。
我努力想扯出一个让母亲安心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没事”,喉咙里却先一步溢出一丝干涩的沙哑,暴露了伪装下的虚弱。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她伸出手,覆在我冰凉的手背上,掌心传来的温暖让我微微一颤。“这样吧,”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我帮你给学校请假。你不是一直说想去六本木看看哥哥吗?我送你过去,让他带你散散心,嗯?总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好。”
下意识的拒绝已经到了嘴边。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见哥哥,他那过于敏锐的洞察力只会让我无所遁形。可是,当目光触及母亲眼底那深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忧虑时,所有推拒的话语又都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也好。或许,暂时离开这个充斥着昨日雨水冰冷记忆、弥漫着压抑氛围的校园,离开那些可能存在的、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能让这混乱不堪的思绪找到一丝喘息的空间。而且……在心底某个角落,我确实渴望一点来自家人的、不问缘由、不带评判的庇护。哪怕那份庇护,来自一个同样藏着秘密的哥哥。
电车穿梭在逐渐苏醒的城市楼宇之间,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却无法隔绝脑海里反复播放的画面——冰冷的雨,破败的公交站,栗子苍白的脸,还有三途春千夜那双毫无温度、如同淬了冰的碧绿眼眸。心口的位置,又传来那阵熟悉的、细密而持久的闷痛。
哥哥雨川莲打开门时,脸上挂着的依旧是那副极具欺骗性的、阳光灿烂的爽朗笑容,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小桃?妈刚给我发了消息,说你要来?真是稀客啊!”他语气轻快,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自然地接过我略显沉重的背包,又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亲昵得一如往常。
然而,当他关上那扇隔绝了外界喧嚣的公寓门,转过身,面对着我时,那双与我相似的、总是浸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却在瞬间切换了模式,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精准而迅速地捕捉到了我试图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所有不协调的低气压。
“怎么了?”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但语气依旧维持着一种刻意的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那双变得异常锐利的眼睛,却紧紧锁定着我,不容许我有丝毫闪躲,“在学校受欺负了?还是……”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细细巡梭,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危险的探究,“哪个不开眼的臭小子,惹我们小桃不高兴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住。下意识地垂眸,避开了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没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巴巴的,缺乏水分和活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就是……最近没睡好,有点累,想出来走走。”
哥哥没有立刻追问。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拆穿我拙劣的谎言。过了几秒,他才转身走向厨房,嘴里说着“给你倒杯水”,语气恢复了平常。他穿着宽松舒适的居家服,背影挺拔,看似随意慵懒,但我知道,他的大脑此刻绝对在以最高速运转,将我所有不自然的细微表情、回避的态度,与他可能已经掌握或猜测到的信息进行着快速的交叉比对和逻辑整合。
我捧着哥哥递过来的温水,蜷缩在客厅那张略显陈旧但十分柔软的沙发里,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慰藉。这间充满了哥哥生活气息的小公寓,本该是我熟悉的、能让我放松的避风港。我试图在这里找到一丝安宁,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
然而,就在我精神稍稍松懈的片刻,门铃却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哥哥闻声挑眉,脸上闪过一丝“果然还是来了”的无奈,但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或是紧张的情绪。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确认来者,就直接走过去,伸手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两个与这普通学生公寓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灰谷兰与灰谷龙胆。他们依旧穿着风格鲜明扎眼的私服,仿佛自带聚光灯,将走廊平庸的背景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哟,雨川。”灰谷兰懒洋洋地倚着门框,狭长的眼眸带着他惯有的、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笑意,先是漫不经心地扫过开门的哥哥,然后,那目光便如同被精准导航一般,越过哥哥的肩膀,稳稳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落在了坐在沙发上的我身上。“看来我们来得不巧啊,有‘客’人在?”他拖长了语调,那个“客”字被他念得别有深意。
哥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身体向侧前方移动了半步,巧妙地用自己的肩膀和背影挡住了灰谷兰投向我的大部分视线。他的语气带着点对熟人才会有的、不耐烦的嫌弃:“知道不巧还来?今天没空,得陪我妹妹。”
“妹妹?”灰谷兰像是骤然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关键词,尾音危险地上扬,那双狐狸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他再次试图越过哥哥的阻挡,视线如同粘稠的蛛网,牢牢锁定了我,“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妹妹酱’啊?真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略过,最终吐出两个字,“……可爱。”
那话语里毫不掩饰的轻佻与评估意味,让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哥哥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了,嘴角拉平,眼神也随之冷了下来,像结了一层薄冰:“兰,我警告你,别打她的主意。”这句话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带着清晰的重量。
“怎么能叫‘打主意’呢?”灰谷兰轻笑出声,似乎完全没把哥哥的警告放在心上,反而得寸进尺地朝门内、也就是我所在的方向走近了一小步,“我们只是觉得,妹妹酱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多无聊?要不要跟哥哥们出去玩玩?保证……”他瞥了一眼脸色不善的哥哥,笑容加深,“……比跟你这个无趣的亲哥哥在一起,有意思得多。”
“我说了,不行。”哥哥这次不再只是口头警告,他直接横移一步,用整个身体彻底封堵了灰谷兰看向我的视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坚决。
灰谷兰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在瞳孔深处凝聚起几分挑衅的意味。他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灰谷龙胆,虽然从头到尾没有开口,此刻却也抱着双臂,如同磐石般立在门口,无声地散发着压迫感,与哥哥形成对峙之势。
气氛瞬间变得紧绷,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电火花在噼啪作响。
我看着哥哥挡在我面前的、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那紧绷的肩线清晰地传达出他的认真与戒备。他并非在害怕,而是在用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硬的态度,在我与他身后所代表的那个模糊而危险的世界之间,划下一条清晰的分界线。
灰谷兰似乎很享受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他觉得这样很有趣。他忽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作势要去拉哥哥的胳膊,试图用蛮力将他从门口拉开:“别这么小气嘛,雨川!就是带妹妹出去见识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哥哥衣袖的瞬间,哥哥反应极快地动了!他手腕一翻,如同游鱼般灵巧地反手扣住灰谷兰的手腕,力道巧妙地向下一压,瞬间化解了对方的力道,同时另一只手的手肘如同出膛的炮弹,迅捷而精准地向后一顶,重重撞向试图从另一侧悄无声息靠近的灰谷龙胆的胸口。
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带着毫不留情的警告意味。
“唔!”灰谷龙胆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捂着胸口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灰谷兰也迅速收回了被格开的手,揉了揉微微发红的手腕,但他脸上那令人恼火的笑容却更加灿烂了,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激烈的肢体冲突,只是朋友之间无伤大雅的玩闹和打招呼的方式。
“啧,下手还是这么黑。”灰谷兰语气里听不出多少责怪,反而更像是一种调侃。但他的眼神,却再次如同滑腻的蛇一般,绕过哥哥的阻挡,飘向我,那里面带着一种被激发出来的、更深层次的好奇与探究,仿佛我是一件突然变得极具研究价值的谜题。
哥哥稳稳地站定身形,微微喘息着,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关切,有不容置疑的警告,但更深处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小桃,听话!现在,立刻,进去房间里!把门锁上!”
回去。锁上门。
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安然地待在他为我构筑的、看似安全无害的玻璃罩子里。不去追问,不去窥探,不去深思他究竟在和什么样危险的人物打交道,他究竟身处一个怎样波谲云诡的世界。
可是,那个世界里……是不是,也有三途春千夜的影子?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落入汽油的火星,轰然炸开,瞬间点燃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烦躁、困惑、委屈,以及那份被三途以最残忍的方式推开后,无处安放、扭曲变形却又无比炽烈的好奇心。
我想要知道。我疯狂地想要知道。想知道那个能让我哥哥如此警惕戒备、严阵以待,又能孕育出像三途春千夜那样复杂、危险、如同毒药般吸引着我的存在,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在哥哥带着复杂难言、近乎恳求的目光中,在灰谷兄弟那充满了玩味、审视与等待好戏上演的注视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穿透了胸腔里剧烈的擂鼓声,清晰而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与决绝:
“好。”
哥哥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话语。
灰谷兰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充满了计划得逞的愉悦和发现意外惊喜的兴奋:“有意思……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看着哥哥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重复了一遍,仿佛每多说一个字,都是在亲手斩断自己所有的犹豫与退路:
“我说,好。我跟你们去。”
哥哥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用更强硬的手段制止,但在灰谷兄弟那明显是“她自己同意的”看好戏的目光下,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用一种极度不赞同、甚至带着受伤的眼神深深地看着我。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我以为接下来,我会被带往某个阴暗嘈杂的地下场所,或是充满烟酒和暴力气息的不良少年聚集地。我已经做好了面对混乱、危险甚至不堪的准备,仿佛这是一种对自身混乱情感的惩罚,也是一种探寻真相必须付出的代价。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偏离了我的预想。
走出公寓楼,来到熙攘的街道上,灰谷兰并没有立刻决定去向,反而摸着下巴,将目光投向我,用一种与他之前轻佻形象不太相符的、略显认真的语气问道:“那么,‘妹妹酱’,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或者说,对什么比较感兴趣?”
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会有此一问。在我的眼中,他们应该是粗暴的、不考虑他人感受的。
见我不回答,旁边的灰谷龙胆,那个一直沉默寡言、气质冷峻的少年,竟然也开了口,声音低沉却清晰:“附近神社,今晚有花火大会。”
花火大会?
这个充满夏日浪漫与青春气息的词语,从灰谷龙胆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强烈的违和感。那应该是属于普通高中生、属于恋人、属于家庭的,温暖而明亮的词汇,与他们周身散发的那种危险气息格格不入。
灰谷兰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不错嘛,龙胆!花火大会,很适合带妹妹酱去‘散心’嘛!”他特意加重了“散心”两个字,然后笑眯眯地看向我,“怎么样?穿着浴衣,看看烟花,吃吃苹果糖,比跟我们这群‘坏人’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强多了吧?”
他话语里的自嘲和某种程度的……体贴?让我再次感到错愕。他们……是在考虑我的感受吗?这种认知,让我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甚至荒谬地产生了一丝“这两个人,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的错觉。
哥哥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显然对花火大会这个提议也并不满意,但他看着我已经微微动摇的神色,以及灰谷兄弟看似“无害”的安排,一时也找不到更强硬的反对理由。他只是紧紧地跟在我身边,像一头警惕的守护兽。
最终,在这种诡异又微妙的氛围下,我们一行四人,朝着举办花火大会的神社方向走去。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哥哥的担忧,灰谷兄弟的难以捉摸,以及我心中那份对未知既恐惧又渴望的复杂心绪,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弥漫在夏日晚风中。
越靠近神社,人流越是密集。道路两旁挂起了红色的灯笼,各种小吃摊和游戏摊位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炒面、章鱼烧和糖浆的甜腻香气。穿着各式浴衣的年轻男女笑语喧哗,孩子们举着风车和金鱼网跑来跑去,一片热闹非凡的祭典景象。
我走在人群中,哥哥寸步不离地守在我左侧,灰谷兄弟则看似随意地跟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周围越是喧嚣欢乐,我内心那份格格不入的孤寂感就越是清晰。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一对对依偎着的情侣,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三途春千夜那张冷峭的脸。如果……如果他在这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强行摁了下去,只剩下心脏一阵紧缩的酸楚。
哥哥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瞬间低落的情绪,他低下头,凑近我耳边,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虑:“小桃,你到底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不对劲。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跟那个……”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让你在意的人有关?”
我猛地一惊,像是被戳破了最隐秘的心事,下意识地矢口否认:“没有!哥你别乱猜!”
我们的低声交谈似乎引起了后面灰谷兰的注意。他快走两步,挤到我们身边,视线在我和哥哥之间转了一圈,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恶作剧般的光芒。“哎呀呀,气氛怎么这么沉重?出来玩就要开心点嘛!”他笑着,忽然伸手指向不远处一个排着长队的、挂着红色幌子的摊位,“看,那边有卖苹果糖的!妹妹酱,想不想吃?哥哥带你去买啊?”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扮演一个“贴心大哥哥”的角色,不等我回答,就半推半揽地,带着我朝那个摊位走去。哥哥想阻止,却被灰谷龙胆有意无意地挡了一下,只能焦躁地跟了上来。
苹果糖的摊位前挤满了人,空气中甜腻的糖浆味更加浓郁。灰谷兰护着我,巧妙地挤开人群,朝着队伍前方挪动。就在我们即将靠近摊位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摊位另一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就在摊位旁那棵挂满祈愿签的巨大榕树下,站着两个我绝不想在此刻见到的人。
三途春千夜。和西宫栗子。
他依旧是一身简单的深色便服,与周围穿着浴衣的人群格格不入,双手插在裤袋里,侧脸在灯笼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冷峻。而栗子,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可爱浴衣,站在他身边,正仰头跟他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试图讨好的笑容。
他似乎有所感应,猛地转过头。
刹那间,穿越熙攘嘈杂的人群,穿越闪烁迷离的灯火,穿越所有喧嚣与伪装,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毫无预兆地、精准地、狠狠撞在了一起。
他碧绿的眼瞳,在看清是我,以及我身边站着的灰谷兰时,骤然缩紧!里面翻涌起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迅速燃起的、冰冷刺骨的……暴戾。
狗血修罗场。我真的很爱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hapter6花火与偶遇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