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野调回东京一周后,在检察厅分配的公务员宿舍门口捡到了猫。
公务员的宿舍,搬进搬出都很容易,但不适合动物生存。空间局促,猫咪活动不开,狭窄的房间里宿舍自带的家具没有针对抓挠的防护,自己添置的网格收纳架被文件压得摇摇欲坠,质量堪忧,被猫扑倒很容易变成安全隐患。
只要说快递找不到了就能从管理员那里调出监控,屏幕上把猫放在门口的人很是眼熟。就算有猫明目张胆地坐在公务员宿舍里舔爪子,管理员依然一无所知似的捧着茶杯满面笑容。《入住规范》里没准写明了禁止养宠,但没人制止的话,也想不到非要丢出去不可的理由。
梅雨季节还没结束。
如果放着不管,在野猫称霸的巷弄里也许会挨欺负。
暗黄和黑灰掺杂的皮毛,看起来总是脏兮兮的惹人可怜,洗干净了才知道天生如此。对于猫咪来说,长着一双颜色黯淡的眼睛,眼角处稍微勾起,和五年前分手的男友的眼睛轮廓有点相似。
虽然眼线上挑,但不具备通俗作品里一提到猫眼就联想到的那种神秘魅惑力,认真的时候瞳孔变窄这一点最像猫。被那双深色不透光的眼睛凝视着时,体内的阴暗仿佛被一同吸走。突然出现的这只猫拥有和他一样的眼神。
带点钝感,甚至显露出茫然的漠视,看起来既不灵活也不好亲近,实际上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开窗户出门,玩了一天后又能精准地找到回来的路。偷偷跟踪他才发现,白天出门是为了找流浪猫打架,然后每次都会打输,一脸凄惨地回来。
被骂就毫无底线地打滚撒娇,让他不要再出门却得到了喵喵叫的装傻回应。只要把物品指给他看,下次就能舒服地窝在沙发里指使他去拿,叼不动的大件和重物,还聪明地知道连拖带拽地行进,而且马上就会黏过来邀功。
叼着抹布,在地板上东蹭一下西蹭一下,把自己变成一团脏兮兮的毛球,闯祸之后人性化地眼神乱飞。夜里指使他去拿纸巾,被吵醒了也很乖巧,猫的脸上露出充满违和的关心神态,用舌头一下一下轻柔地舔舐。
*
前男友是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喜欢与不高兴全部写在脸上。就算穿着总长的特攻服站在人前,下一秒也能丝毫不顾面子地蹲下来撒娇。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时刻都能感受到无法浇灭的热情。
初次见面是在深夜的天桥。
散步到空旷的高处独自吹风的时候,被身穿特攻服梳飞机头的暴走族搭话了。对方着急的表情有点吓人,用掏小刀似的动作从口袋里摸出钱夹打开。
「喂!你看!过来这边这些都是你的!」
「不援。」
「不对我不是……总之你先冷静一点!不要离栏杆那么近!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聊聊嘛……对了,我请你吃蛋挞,所以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去?」
暴走族慌慌张张地摆弄着钱夹,临街商店楼上的霓虹在硬币表面反射,刨除蛋挞的价格,剩下的甚至凑不齐钟点房的房费。
「……」
和想象中钱包塞满勒索金的画面差异明显,甚至产生了大喘气后身体松弛下来的精力枯竭感。
走在前面的暴走族,下台阶的时候鼓起的飞机头像一团有弹力的果冻,晃起来很招摇的模样,不知为何联想到了体育课上奔跑中的女生。
越过肩膀和特攻服竖起的领子,小心翼翼往后瞥来的眼神,被直视就会立刻转向遥远的天空一角。
「……那个。」
「是!!!」
「……」
运动社团式的热血回应堵住了原本想说的话。对方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短暂的卡壳过后,双手交叉地叠在背后大声报告起来。
「我的名字是佐野真一郎!十七岁!涉谷工高二年级!兴趣是骑行和摩托改装!喜欢可乐和炸虾天妇罗,擅长翻墙和迟到!最长单身记录十七年以及女友绝赞募集中!」
「最后那句很多余。」
「……对,对不起。」
「还有我没有打算自杀。」
「…………啊,嗯,那就好……给您添麻烦了真是万分抱歉。」
袖子上带着初代总长的文字,却意外没什么气势,被训斥后连前额不服帖的碎发也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眼睛转来转去的,好像打翻碟子随时准备灰溜溜逃跑的家猫。
「请多留心脚下。」
「砰」
视线到处乱瞟唯独没有好好看路的话就会变成这样,跌倒之后过了好一会才可怜兮兮地抬起一张捂着嘴巴飙出眼泪的面孔。
被磕到的脸颊看上去有点凄惨。
发胶维持不住造型乱糟糟地散开。
如同故意让人降低戒心一般,跌跤的笨蛋才会有的发型。蜷曲的发丝之下漆黑无光却很水润的瞳孔。
出于同情递出手帕的时候,他却若无其事地手一撑地利落地跳了起来,张开的指缝背后传来尴尬与兴奋混杂的笑声。
「好像把门牙磕掉了。你看,」
他说着放下用来遮挡的手掌,露出了一个七颗牙的笑容。
「诶嘿。」
*
不太妙的初遇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为偿还垫付诊金的请客,还有拖延到第三次才兑现的蛋挞招待券。之后顺其自然就开始了交往,算算日子已经是十一年前了。
A厅检察官的工作比地方更为繁琐。
在长野的地方支部时,受限于人手,一个案子从调查到公审基本都要一个人亲力亲为,为了不错过拘留期限,把白天做不完的工作带回宿舍处理也是常有的情况。以东京地检的规模,自然还轮不到从检不满五年的新人掌控全程,然而琐碎的分工之下工作量并未减少,无法起诉的旧案也时不时就要翻出来重温,调回东京后依然改不了加班。
捡来的猫咪取名小真,工作的时候会乖乖趴在垫子上当摆件。茶几上要铺开所有文件尚且不够,自然没有他落脚之处。小真既不拆家,也不会故意捣乱,收留他之后到现在也没有一件易碎品遭殃。只有工作间歇伸展肩膀的时候,小真伸出肉垫,跃跃欲试地要把原子笔推下去。要是能刚好把笔接住,他就会高兴得一直叫唤。
小真对猫粮兴致缺缺,非要吃人类的食物。其实饿到不行的话,嫌弃的猫粮应该也能喂下去,但既然已经决定要养,就觉得自己至少一定程度上必须负起责任。
步入职场后,吃了五年不同地方的检察院食堂,最终还是为了一只猫捡起生疏的料理本领,添置了专门的小锅准备猫饭。
除了不吃猫粮之外,倒也没有其他挑嘴的情况,就是有时候故意往捏好的肉饼上按一个爪印,等我切完菜回来,再得意洋洋地把爪子往旁边一拍。
——打火机用扔的很危险啊……
——看准了才扔的嘛,知道你肯定接得住。
背后贴过来的体温分去注意,平底锅里的面糊表面已经被筷子划开半生不熟的豁口。
——锵锵~给松饼注入我的爱!
——这张饼等下翻面的时候会碎掉。
——什、什么…!?不会的!绝无可能!我的爱坚不可摧!
——哎呀,碎了。
一秒切换哭哭脸的男朋友,随随便便就能被哄好,没有什么成就感的同时,又对他这样的态度打心底里感到安心。
佐野真一郎基本上是个笨蛋。
适应嘴里多一颗假牙之后走路彻底无视路障的样子没准比飙车更让交通机动队困扰,所以得好好牵住。
总把别人的需求置于首位,所以轮到自身时防备薄弱,好像一个轻吻就能简单击溃,太可怜了所以不能丢开不管。
已经太习惯两个人一起兜风,就连独自骑车时也总忍不住跟空着的后座说话,吓到路人差点报警,所以要一直在他身边才行。
久违地在家用餐,虽然只有便利店买来的下酒菜摆了一桌。小真一下一下舔着盆里的猫饭,吃相对于野猫来说未免过分有礼貌了些。
动物的话应该都很讨厌酒精和香烟这种过于刺鼻的气味吧。
打开第四罐啤酒的时候,小真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猫咪灵巧地绕过凌乱的空酒瓶和一次性包装,从茶几对面缓缓踱步而来。无光的黑瞳表面倒映出人类被酒气烫熟的脸。
「让你舔一口可乐也就算了……啤酒绝对不行哦。」
「喵喵」
「唉」
被纠缠下去顶不住撒娇就输了,我举起罐装啤酒。
压力从手腕转移到喉咙。
「喵喵喵」
才三罐啤酒就能从一张猫脸上看出不赞同的表情,莫非是加班太多提前步入衰老期了吗。小真最近越发圆滚滚毛茸茸的躯体从茶几上一跃而起,稳稳跳进装啤酒的塑料袋里,盖住了剩下的几罐养料。
猫指甲撞在罐子顶上,还好三天前修剪过,磨平的指甲并没有受伤。
宛如网络信号极差却有话拼命想传达给对方的人一样,小真喵喵喵喵地不停用猫语诉说着。
起伏的声音里变得沉重起来的前额渐渐向茶几桌面滑落。
「再给我一罐……呐,一罐就好,今天我可是拿分手十一年的前男友当挡箭牌才逃掉部门聚餐、假装成已经二十九岁还放不下死人的笨蛋结果被部长推荐了心理咨询师明天就不得不面对职场社死的悲惨女人。我要喝酒。」
喵个不停的小猫居然很像当年下班回家后喋喋不休总有一箩筐趣事分享的前男友什么的。
找各种理由能把每一天都变成纪念日来庆祝的前男友是不是转生成了总能想出新姿势贴贴的小猫什么的。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半醉半醒的朦胧之际,扑到沙发上拉开毯子的如果是那个人的双手会怎么样。
总觉得闭上眼睛就能听到熟悉的声音。
明明就连在梦里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到底……为什么、要分手来着…………」
十一年前梅雨季的终末。
*
新任结束的年轻检察官大抵都要经历这一遭。取得二级检事资格后在东京任期满一年,很快就要下放到地方检察厅去,在规模更小的单位一边接受督导,一边学习如何成为独当一面的检察官,为一级检事的考核积累经验。
在两人合租的公寓里打扫的时候,偶然间发现柜子深处藏起的戒指那天,上午刚收到青森发来的传真通知。
前一个能自由安排的休息日,在摩托行打发时间,难怪觉得那次他没在专心工作,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从还在大学准备司法考试时起,一直视作理所当然因而不曾仔细考虑过的检察官今后必定会隔几年一调任这回事。
研修所的检察官老师,把经常改换生活场所当作需要纳入思考的重要命题,对于有意、或是准备养育孩子的同期谆谆强调。
频繁转学对于孩子来说并不是合适的成长环境。
不同地区教育资源的不均等,对于日后的升学来说也可能形成阻碍。
——不要小孩就能解决的问题,这种事还有单独拿出来讨论的必要吗。
如果携带家属赴任,也请多多考虑对方难以融入当地社区,以及缺少亲友支持可能遭遇的心理困境。
——只身赴任对我来说也不会造成麻烦。
而对于尚未组建家庭,却有所计划的各位来说,远距离恋爱所面临的实际上的问题,并不是有感情和决心就能克服。
——「……」
尤其是,上任前最初的表现对于A厅毕业后的去向至关重要。检察官是身心面临巨大压力的职业,假若无法提前为情绪准备好充足的缓冲,就像上战场前不愿磨利自身的兵器一样。因此,如何在调任的同时维持健康的人际交往,还请诸位在今后的学习中多多考虑。
——「……」
在佐野真一郎身边的日子一直很快乐。和他相比我的社交属性几乎为零,但他总是很重视我的心情,一起去人多的地方也不会让我尴尬。有时流露出笨拙的一面也很可爱。做为恋人,实在很难从他身上挑出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和这样的人组建家庭,未来一定会充满幸福,经历时而平静时而起伏、却毫无遗憾的一生后,能够在有着细碎的阳光与摇动的树叶的日式住宅里,被哭泣的孩子们环绕在身侧,然后握着最喜欢的那个人的手,面带微笑地辞别人世。
充满孩子气的Happy Ending式联想,那就是当时的自己为这段感情描绘过的一切。可是起点与结局之间充斥迷雾,幸福确定地出现在了某个地方,我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抵达。
——无法想象成为母亲的自己。
——无法想象接受了婚姻与家庭之后却从精神上无力负担的自己。
——无法想象要承担异地和各方面的压力,以至于和佐野真一郎的关系变得不再纯粹快乐。
还不如在恶化之前主动选择结束。
说到底其实不过是自己不曾认真把对方纳入人生规划过,又害怕被拆穿所以退缩了。佐野真一郎掏出戒指求婚那天,我终于开口提了分手。
糟糕的求婚现场迎来了六年来第一次竭斯底里的争吵。双方都很冲动,彼此吐露了前所未有的伤人话语。
在愤怒中结束了手头最后一个案子,没有告诉任何人机票日期,只带最简单的行李独身赴任。
——在青森下辖的支部裁判所,第一次为自己递交起诉书的案子参加公审之后,以为是道贺与道歉而满心欢喜接起来的电话里,传来了始料未及的噩耗。
这就是那年酷暑的日子里发生的一切。
*
快要醒来可意识仍流连梦境的昏沉里,能感觉到的紧贴身体的热源依然只有捡来的那只猫。
真一郎死后又过了五年。
和他的故事终究也会化为人生中无数个酒醉以后哭着回想起的短暂碎片之一。
和年轻时描绘的理想晚年渐行渐远,至今孤身一人。
始终对于分手那天的恶言相向心怀歉意,没说出口的道歉已经永远化为遗憾。
尽管如此,我没有后悔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做为检察官投身工作的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被同学拉去联谊之前,拉着脸故意把烟味蹭到我衣服上的真一郎。
——每天早上都害我裤子上满是猫毛的小真。
早安上班下班晚安的每一个吻都绝不错过,只要有空闲就会不分季节地黏过来的真一郎。
——即使带到户外不戴牵引绳也会亦步亦趋地跟上,完全不需要随行训练不久前还是野猫的小真。
十一年前开始交往,五年前分手,独自住在摩托店楼上不久后遭到袭击死去的真一郎。
——二十九岁这年,抓住六月份的尾巴被放在宿舍门口的小真。
无法重叠的影子。
无法传递的声音。
尽管不后悔,或许我过得有些寂寞。
刑事部长让我在起草起诉书的同时,抽时间温习三年内掌握一定证据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结案的报告书。
如果有所发现,就能凭借实绩留任东京,上司在半公开的场合做出了允诺。
东京,青森,长野,东京。其实不讨厌辗转各地的日子,甚至于一纸调令每每切断原地点的一切联系时,心底会生出隐秘的畅快感来。
不过,针对上司的提议,我不能说毫无头绪。
那也和真一郎有关。
捡到猫之日在监控画面里看到的熟悉的人影,去找真一郎从前的好友打听,很快就知道了如今队伍的构成。那里面有一个组员,恰好是报告书里读到过的逃犯。
养小动物的话。
是不是尽量减少环境和气候的变化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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