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梦境纷纷杂杂，只有无边无际的腥血始终纠缠着他。
——千重夜在一种莫名的直觉中醒来。
外面的天似乎已经黑了，灯光朦胧地穿过眼睑、刺在脆弱的瞳孔上，晃得人头晕目眩。他勉强撑开一点沉重的眼皮，隐约听见新任室友唐冬的声音模糊地传过来，遥远得像隔着一整个世界。
“……还在睡，……明天……”
他在跟谁说话？千重夜迷迷糊糊地想，嘴唇努力张了张，本能地叫着那个唯一能让自己感到片刻安稳的人，“哥哥、……”
他以为自己喊出了声，实际上却只吐出了一点儿稀薄的气音，轻不可闻。但站在门口的唐银忽然偏了偏头，好像真的听见了什么，旋即重新抬眸看着这个昊天宗的少年人，红眸里霎时泛起一圈妖异的神光。
“阿夜醒了。小兄弟，麻烦让让，我得带他去吃饭。”唐银礼貌地说。
他的咬字仿佛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尾音曳开无形涟漪，拨动着对方的心弦，落在唐冬的耳朵里，竟无端让他一阵眩晕，昏头涨脑间不自觉让开了位置。唐银立刻大步走进屋中，一眼就看见被窝里瑟瑟发抖的一小团，赶紧把小孩儿从里面扒拉出来，抱在怀里小心地安抚。
“乖啊，没事的，哥哥在这里。”唐银一边哄，一边温柔地轻拍着千重夜的后背。而似乎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千重夜蓦地极微弱地哽咽起来，还攥着唐银的袖子往他怀里缩，嗓音又轻又虚弱，“哥哥……”
“嗯，我在。”他每叫一声，唐银都会轻轻地回应，一遍又一遍，仿佛拥有着无尽的爱怜与耐心。
“……”
唐冬迟迟回过神来，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把一个陌生人放进了宿舍，差点吓得炸毛。可眼看着这个陌生男人耐心地搂着千重夜安抚、而小孩儿也依恋满满地紧挨着他，唐冬的这口气顿时不上不下地噎住了。
——好想生气，但是阿夜弟弟好像确实认识这个人……但还是好想生气……
大抵是察觉到少年人犹犹豫豫的怒火，唐银忽然回头，冲他歉意地笑了一下，修长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唐冬噤声，没有张嘴，声音却自然而然出现在对方耳中，“抱歉，刚才是我冒犯了，但阿夜第一次离开我这么久，我实在放不下心……等明天上门拜访时候，我再好好致歉吧。”
他本就长得极好，只是周身压抑的气息与殊异的发眸颜色叫人忍不住打寒颤，但此刻弯起眉眼盈盈一笑，那种尖锐的冷意便倏然间消退了大半，只余下一种满室生辉的清逸俊美。很不巧，唐冬是个死颜控，生平对美人最没有抵抗力，当下被这笑容给晃得五迷三道，差点想都不想就要点头。好在他还不至于完全丢掉脑子，临了勉强想起霍雨浩的嘱托，点到一半的头立刻换成了狂摇，还用两手冲着对方比比划划，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去。
“……”唐银心想，我带我家小孩出门吃饭，你个拖油瓶活蜡烛跟过来干嘛？他脸上笑容不变，继续传音说：“霍雨浩住在隔壁宿舍吧？你如果担心的话，我们可以去隔壁，让他确认一下我的身份。”
唐冬想了想，点点头。
唐银重新把目光放在小孩儿身上，抬手温柔地理顺他的乱发、抚平衣衫上的褶皱，又捡起地上的鞋子帮他穿好，而后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千重夜靠在自己肩窝里，抬起另一只手就能正好捂住眼睛和耳朵，以免他又被灯光或者声音惊醒。做完了这些，他方小心翼翼把人抱了起来，示意唐冬跟自己来。
两人真的跑去隔壁敲霍雨浩的门，确认了唐银的确是千重夜的哥哥，唐冬这才放他走了。唐银抱着千重夜离开宿舍楼，出去时楼下的老人仍坐在那儿晒月亮，见到唐银还冲他点头打招呼。唐银也微笑着颔首回应。
他并没有直接带千重夜去食堂，而是抱着小孩儿慢慢地散步。这个时间点，学院里已经不像白天那样热闹了，但闲逛的新生老生也不少，零星的人声和风拂过草木枝叶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段轻缓的安眠曲，裹着人往梦境更深处沉沦而去。
——但这一回，梦里会有他熟悉的草木香。
千重夜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手却搂住了男人的脖子，抱得很紧。唐银嘴角带着点儿莫名的笑意，手指轻轻抬起小孩儿的下巴，月光照亮他舒展的眉宇和发红的眼尾，尽管神色安宁许多，白天哭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为什么？”他再一次问出口，像是对着千重夜，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要哭？”
看到自己的杰作，不是该很高兴吗？
……哦，不，不对。对方能不能理解高兴这种情绪，也许都还要两说呢。
唐银的脸凑近了一些，眼神莫测地凝视千重夜的睡颜，想起那时小孩儿怔怔地流着泪，目中盛满摇摇欲坠的、破碎的空茫。
一瞬间，揣在心口的泪滴好似又开始回温，像是一簇微弱却固执的火，烧得他要皮焦肉烂。
“……小麻烦精。”唐银忽然笑叹了一声，语调亲昵，动作却很粗暴地咬破食指，强行塞进了千重夜嘴里，“真拿你没办法。”
“咳咳咳——”
炽热的鲜血携裹一腔几欲沸腾的能量滚进喉中，生生把千重夜呛得醒了过来。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却下意识埋进了那个人怀中，听见他颈侧激烈的脉动，好半晌才有力气揪住对方头发，声噎气短地叫着：“哥、哥哥……”
“嗯，在。”唐银耐心地轻拍小孩儿的后背，嘴角的笑依然有些捉摸不透，若非千重夜真切地听见了他躁狂的心跳声，恐怕也发觉不了对方此时的诡异情绪，“今天累坏了吧，是不是还没吃东西？我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千重夜渐渐缓过气来，脑袋挨着男人肩头蹭蹭，很自然地说：“我不饿。”
唐银晃了晃他，“乖乖吃一点儿，你现在还不能脱离人类的食物。”
千重夜软软地嗯了一声。
说话间，两人很快走到了食堂。史莱克学院的食堂不设桌椅，只有一排打饭的窗口，不过这个时间并不是饭点，近半窗口都已经关闭了，好在最贵的那个仍亮着灯。唐银买了一荤一素一汤、外加一碗米饭，整整齐齐地摆在餐盘里，随后歪头问怀里的小孩儿，“今天你自己吃好不好？”
千重夜心想，我本来就可以自己吃。
他摸了摸腕间的手绳，从魂导器空间里取出筷子，夹起一点素菜送进嘴里。这些菜原材料应该是取自魂兽身上，蕴含的能量要比普通食物充沛许多，滋味也很鲜美，换个人怕是要吃得头也不抬，但千重夜却没过一会儿就失去了胃口，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
唐银柔声哄道：“吃点肉，别光吃青菜。”
千重夜咬一咬筷子头，眼神静静，小脸却微微皱巴起来了，看上去有点儿委屈，“……不好吃。”
唐银似笑非笑地说：“嗯？是不好吃还是不想吃？”
千重夜不吭声了。
唐银盯着他每样菜都吃了几口，又吃了小半碗饭、喝了半碗汤，这才准他放下筷子。千重夜看了看碗里的剩菜，又看了看他，想一想，问道：“你饿不饿？”
唐银笑着说：“你要喂我吗？”
千重夜于是再取出一双干净的筷子，真的夹起菜送到他嘴边。唐银笑意愈盛，就着小孩儿的手把剩下的食物吃完，旋即揽着人去洗碗。他洗碗和其他人不同，餐盘放在水龙头下面，水流便像是活了过来一样，自主在碗碟间来回涤荡，卷走所有的污渍和积水，只留下焕然一新的干净餐具。
千重夜坐在他臂弯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截游动的水流，若有所思。唐银忍不住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他的，柔声笑问：“想玩吗？”
没等小孩儿回答，唐银心念一动，一小团清水颤颤悠悠飘向对方眼前，嗤嗤的炸开了几个繁复的花式。
水做的“烟花”在那双明眸里坠落如流星，而千重夜久久地望着它，沉静的眼底终于一点点亮起了星光。
“……谢谢。”他轻轻地说，双手环紧男人的脖子，头一次主动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很好看。”
唐银笑了笑，又操控着一滴水弹在他眉间，像是一记温柔的轻戳。
“小撒娇精。”
#一些旧事
他从未见过对方任何鲜活的模样。
像是一口即将干涸的枯井，又或是一截快燃尽的残烛，对方永远安静而麻木地坐在那儿，从不会挣扎反抗，也从不会迎合回应，仿佛单单只是活下去，就已然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他问过很多次，没头没尾也毫无缘由，而对方也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词句别无二致，宛如被上好了发条的精致木偶。
“我不是已经是你的战利品了吗？你还想要什么？”
那双美丽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的情绪，却无端让他感觉那仿佛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继而孕生出另一种困兽般的狂怒。
食神有一次对他说：“按理这话我不该讲。但是，小三，那位阁下的身体真的经不起这样折腾了。你知道，我或者生命，我们不是每次都能赶得及的。”
他坐在床边，低眉凝视对方纸白的脸颊，忽然感受到胸腔里一阵烧灼似的幻痛。
是藏在心口的那件东西在作祟吧，他心想。
但他反而在这样的痛楚里笑了起来，随后捉起对方的手贴在脸侧，轻轻吻了下那冰冷的掌心。
“你知道，我不可能放过你的。”他柔声说，口吻里带着一种可怖的爱怜，“阿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