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么？”

“确定。”

“不后悔？”

“不后悔。”

“你发誓！”

“我发誓。”

三连追问过后，马红俊沉下一口气，亲手从唐三指间取下了那枚赤羽之戒。

凤冠制成的婚戒精致而繁复，戒圈扣拢在凤凰手心里，却轻的仿佛感觉不到，昔年神山皎月之下，戒指由他戴上，今日，又由他亲自摘去。

“团团…”唐三蓦然收回左手，联通心脉的那处似乎掏空了一块，让他许久都难以平复。

但马红俊狠狠攥着自己以血羽炼制的戒指，又继续向他摊开另一只掌心：“拿来吧，二十四桥明月夜也得给我。”

唐三顿了顿，默默低头解开腰间的魂导器，递到眼前人手中。

家中客厅空旷，只听衣料摩擦和时钟走动的声响，令气氛一时更为凝滞。只是，凤凰接过二十四桥明月夜之后，拿着翻看片刻，忽地憋不住嗤嗤笑道：

“三哥你觉不觉得，这怎么好像离婚分家产呢？”

本来就很像…没了戒指的唐老干部异常忧郁，不受控的心情低落，且委委屈屈。马红俊看着萎靡的草卷卷，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得太大声：“刚刚可是说好了确定要开始的，想回溯时间清除记忆，手上带着戒指我还怎么开展工作？一下就露馅了好吧。”

“好了好了，先放在我这里，等修炼结束，我会亲手给你戴回去的，我保证。”

凤凰团子凑上去贴贴安慰，手上动作却麻利的很，把戒指与二十四桥明月夜都收进凤镜里保存，不给唐三半点拖延的机会。

马红俊怎能不知道婚戒的重要性，他们在史莱克维护工作形象的时候，宁肯每日多费神力掩饰些，也不愿真的摘了这几乎和自身融为一体的戒圈。他们数年如一日的守着彼此心意，在联接心脏的指间圈成圆满的环，就仿佛将爱捧在温热掌心一般。

唐三一向果决坚定，唯独于重新修行这件事上，拖了又拖。

因为一年太久，他总归是舍不下凤凰。

“三哥，等你修罗神位稳固我才能放心，现在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后面还有大家的神位，我们早日完成也好早日回来啊。”

马红俊连日来苦口婆心的多次劝说，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自两人离开学院又过了半月有余，马红俊无法再任由唐三继续窝在家里，每天都过的像是最后一天一样，揣着奶团子亲亲抱抱舍不得松手，小甜包真的变得黏糊糊快要化掉了！

好在终于等到老干部下定决心的一天，一切准备工作进行完毕。

家里大门落锁，天斗城这座温馨热闹的小房子，自此彻底陷入沉寂。

…

中夜，密林。

尖利虫鸣混在幽风里，叶片沙沙作响，微弱的声音一浪一浪涌到耳畔，知觉随之苏醒。感受到脸颊之侧，风与草抚过的痒意，清冽的木香弥散，以及光，冷白的月光，透过虚阖眼帘。

猛然间清明灌顶，瞬间坐起身，入目是环绕四周的参天古木，枝桠扭曲张狂，深沉如黑夜的树冠围拢成天井，露出紫色天穹上流淌的星河和一轮银盘之月。

林中空地草叶疯长，当风停止，死寂就顷刻淹没所有。

可是咚咚的跳动声来源何处，一呼一吸规律而急促，即使四周没有其他…

还有…自己？

生疏的调动肌骨，可以看见一双纤瘦苍白的手，稚嫩青涩的掌骨，握成拳依旧没有充沛的力量。

深褐色布片勉强裹住身体，硬质纤维粗糙到会刮擦皮肤，带来一丝丝刺痛。

…什么是痛？

不懂。

脑海当中空白虚无，身处其间即使能听，能看，能嗅到，能触及，可是空茫依旧存在，只能停驻在原地，让陌生的一切慢慢侵入。

但是能够分辨些别的东西，快和慢，柔软和锐利，无害和有害。

当暗影倏忽间穿行在身边，露出一丝诡秘踪迹，敏锐神经顷刻绷紧，野兽一样的直觉暴起，脊椎似乎也骤然弯成满弦的弓，咯咯作响。

危险！

深夜里，四足的兽睁着橙黄的眼睛，潜伏在侧，趾爪和尖齿磕碰出可怕的窸窣，长尾探出灌木之间，骨节末端有着腥臭的弯钩。

不止一个，很多个，围成圈，正在逼近猎物。

生存和死亡，不明白，但是身体发热，流淌的滚烫的东西经过胸膛，冲上头颅。隐隐感知到冲突激荡的气息在身体里发酵，很奇怪，也会觉得脱离控制，下意识抬起左手，赤色长剑凝结，峥嵘的剑脊沉重寒凉，刃部却鼓动着沸腾的液体。

渴求温软的血肉，渴求杀戮和夺取…

它们，那些兽，也一样。

对峙，战斗！

林间平静瞬间被打破，残杀惨烈，咆哮肆虐，血肉横飞。

然而双方都不知晓，这里是神明选定的角斗场，树冠上，银月为芒，映出凡世无人可见的影子，一双凤眸淡然俯视，华丽的翅翼折合身后，他只是抱臂于场外旁观，静等一个结果。

修罗魔剑以血开锋，必然的过程罢了。

不过，和表现在外的冷漠不同，马红俊心底并非无动于衷。

那个回溯时间的少年，至多十五岁，血脉能力和情感记忆全部封存，只留下修罗之剑，也是他仅有的武魂。他纯白的来到世间，却注定走上血腥杀伐的道路。

九只蝎尾狼，与一个毫无魂力的持剑少年，战斗会止于他濒死的最后一秒，无论输赢。

心疼是有的，因为马红俊亲眼见证了蓝发蓝眸的爱人化作少年模样，手指卷着耳侧银白的发丝，弯着一双绯色的眼眸，对他无奈又腼腆的笑。

可他也太过清楚的将眼前人和心上人分成了不同的两份，如同唐三曾嘱咐过的那样——对待他，就像培育一把剑一般即可。寻常人爱惜佩剑，会精心开锋，擦拭，使用，但不会过问剑想要取走哪一条性命，割开谁的血肉。

也许方法太过功利了一些，却也值得。

唐三将磨砺一把修罗血剑的使命全权交给了凤凰，至少就当下而言，马红俊完全能冷静面对他即将使用的这支剑，不为情感所左右。

大概一刻钟过去，林间猎杀之战进入尾声。

出人意料的是，少年没有输，狼群也没有赢。满地乱草浸透鲜血，血腥味困在树井圈出的猎场当中，浓郁的覆盖每一处枝桠与每一个叶片。

少年银白的短发被粘稠血浆粘成一团，身上麻衣几不蔽体，露出身躯上数不清的伤口，以及戳出伤口的惨白骨骼。他手里死死握着剑，就跪在空地中央，月光最亮的地方。

横七竖八的蝎尾狼尸体环绕在少年身边，仅剩最后一只残了腿的独狼半伏身体，昏黄眼睛里充斥着嗜血和怨毒，紧盯住面前似乎无声无息的少年，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碎他的咽喉。

杀死他！杀死他！凶残的天性叫嚣着。

但那个锋利的东西，那个未成年幼崽的“趾爪”，它太快，也太强大，没有必胜的把握…上一场失败的进攻损伤了一条前腿，这一次，要更谨慎，更狡猾。

狼小心的盘算着进攻的方向，电光火石间，一滴血从少年发丝上坠落的刹那，蝎尾骨钩从右侧进袭，完好的后肢迸发出极限力量，狼向前扑咬，两重攻击形成了避不开的陷阱。

下一秒，他会死，它会活。

正是此刻，少年动了，抬起的眼眸恰好与血滴重合，同样的血色让他的眼睛在这时看起来像一汪尸骸沉积的湖泊，然后一道利光闪逝，魔剑割破夜风，令大张的狼口之间多出一道血线。

尘世中最锋利的剑饮血砺刃，迅雷般斩开狼头，蝎尾狼甚至未曾感应到死亡降临，血液和脑浆便飞溅到半空，落进自己的飞扬的皮毛。

狼死了。

少年挥剑的姿势没有改变，收割第九条生命，他已然清晰的知道结果，但他同样知道，狡猾的敌人确实为他设下了一个死局，狼口与蝎尾，他只能避开一个。

现在庞大躯体还在半空，蝎勾马上就要穿透他的胸腔，被刺穿那里的狼都不再呼吸，不再活动，他也不例外。

什么是死，他或许懂了。

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事，千分之一秒都过的好似没有尽头。可是直到他再度合上酸涩双眼，仍然没能等来呼吸的停止。

很暖。

又一种新奇的感觉，有点像血落在身上，有点像战斗之前流过四肢的酥痒。

少年睁开双眼，四周发生奇异变化，亮色的星子居然溅落在身边，柔软的飘舞的发着光，还有更大团聚散的华光，比月亮还要亮。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草，血，尸体，所有凌乱都变成了好看的东西，升腾跃动。而在其间，一个人走来，伸出了一只和他很像，但更好看的手。

他怔住，很久。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火，凤火如星花雨，能澄净一切污秽。他也才知道，原来那时抬起头，见到一双火色的凤眸，一张受上天钟爱的容颜，他根本无法遏制的感受，是心动。

若他彼时会说话，喃喃而出的第一声能暴露他顷刻间全部的思绪。

他会说：

“好漂亮…”

作者有话说

第277章 以血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