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规则既然制定，蝎尾钩触及少年心脏前一秒，这场战斗便宣告终结。
凤凰自天月光辉中降临，杀戮场在这一刻消失，肮脏尸血被火焰彻底吞噬，林间空地重归一片洁净。
马红俊踏着星火余烬，向裹满鲜血的少年走去。
他的伤很重，骨骼断裂，血肉翻卷，垂着头，呼吸微不可闻。但唯独握住修罗剑的左手还绷起青筋，似乎那血剑就真真切切是他身体的延续一般。
淬血结束，成果尚可。
不枉费这一遭痛苦。
神明止步于少年面前，周身火焰的温暖唤醒了少年濒死之际最后一点知觉，在凤眸注视当中，尚且稚弱的生命迸发出仅有的力气，他奋力支撑自己，昂起头颅，露出了空茫澄透的一双赤瞳。
他眼中只有火，和一个人。
马红俊忽然想起唐三封印的情感和记忆，他自行出手时斩得很干净，应当只剩下了些许本能，杀剑胚胎纯澈到空洞的地步，确实会表现得像一个物件。
所以…他还听得懂话吗？应该能听懂吧。
早知道叫老干部多留点常识好了，起码别多添个沟通不畅的麻烦出来。
小小烦恼在马红俊脑海中转了一圈，然而不影响他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计划，凤凰只是平静开口，那份淡然无谓里隐藏的傲慢，仿佛在他身上本就理所当然。
夜风缓缓抚过，动听声音在林木间回响清越：
“你是一把剑。”
这应当是少年此生听到的第一声话语，神明视他如物，却宛若陈述一个事实，并且马红俊完全忽视了少年眸子里的木然，他伸出手，接着说出第二句：
“我是你的持剑人。”
递到面前的手掌修长完美，流畅的掌骨和肌理证明其已经成熟，正值年华最盛的时期。少年不理解两段悦耳音色到底构成了什么，他只是牢牢记住了它们，然后，依旧怔怔然望着那个人，任由侵略性的美挤占瞳孔每一寸空间。
不是不回应，他不懂什么是回应。
焰华飞星，血火月野，凤凰向着跪坐的少年伸出手，少年懵懂仰望，时间似乎静止在此刻。
直到，伤口处流出的血液浸透泥土，身体失去最后一丝温度和力气，视线飞速歪倒模糊…
一切，终究归于黑暗。
不过少年并不知晓，他最后没有躺进黏湿血泊，而是落入了一个怀抱。马红俊接住因重伤昏倒的小孩，抱起纤弱轻盈的少年身躯，振翅离开，回返他选定的临时住所——
有山有树有温泉的优秀洞府。
唔，为了娇气奶团子的生活质量着想，样样都是唐老干部临走前布置好的。
珠帘垂幕掩着升腾水汽的泉眼，马红俊轻轻掂了掂臂弯里的小少年，抿抿唇，到底先掏了出一根富贵小银，他心再狠，也不至于把这还露着森白骨茬的小孩直接丢进水里洗。
断骨之伤以他如今体质来说，起码要将养一百天，实在太过耗时。
本想着留点皮肉伤叫他疼着长长记性，念及他第一次受伤，就当给个优惠，一次性治好罢了。
奥斯卡出品的香肠，效率不用多说，肉眼可见的愈合效果，眨眼间怀中又是一个健康的小少年，除了有点脏，没别的毛病。
这下再无后顾之忧，马红俊手一松，少年噗通掉进温泉池，咕嘟嘟冒了几个泡。
很好，凤凰进入角色之后，倒当真把他当成一把剑来看了。
窒息感带动本能的挣扎，银发少年猛然从池水中站起，裹身的麻布片碎得严重，几番动作下来顺着水流远远飘走，幸好泉水深及腰间，少年赤着上身，苍白皮肤淌过粉色的血水，他就呆滞的站在池子里，平视目光中又映入了熟悉身影。
“好傻啊…”马红俊蹲下，伸手在少年眼前晃晃，“喂！你自己会洗澡吗？”
少年一动不动。
马红俊超级头痛，瞬间找回了小时候看着唐老干部一脸茫然时的那种无奈，辛苦调教十多年，一朝回到解放前，要问马红俊现在最后悔的事，他一定说：“唐小三害我！早知道这样，好歹给留下点机灵劲吧！”
“行行行，好好好，不就是从头来过吗，小爷我手把手教好了。”马红俊自我崩溃两秒，再度鼓起干劲。
反正沾染了少年血迹，对这个小木头，马红俊也没什么可介意的，纱幕之外，神明解去衣衫，仅拢着薄薄一层浴衣，掀开成串珠络，径直走入朦胧水雾。
高束的长发散开，若熔火般流淌而下，凤凰捧水浸湿脸颊，顺手抹过发顶，抬手间能隐约看见赤金神纹在颈间没入半敞衣领，浴衣触水变得有些贴身，漂亮的腰线和肌肉轮廓宣示着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生灵。
凤凰怎能不知道追求美是天性使然，可凤眸慵懒一瞥，少年仍空茫的站在原地看他，没有表情，没有动作，似一尊人偶。
却是完美符合马红俊对一把无情杀剑的想象。
他既已认定了自己是持剑人，在意剑的损伤可以，在意剑的感情则大可不必，唐某人需要一场试炼，亲手剥离了情感，马红俊若太心软，会让他自己不好受的。
活水简单去除血腥气，神明转身，举步近前。
少年身量比不上成年的凤凰，他有一半血脉被封印，回溯之后远不及当年十五岁的模样，现在只到马红俊肩头而已，因而两人面对面站着，白发少年要仰起头，发际刚才沾到水，现在混着凝固的血块向下流，哪怕经过了眼睫滑落，少年依旧徒然睁眼望着。
“小木头，学着点，我这里拒绝脏小孩。”凤凰沾湿手掌，擦擦少年额头，把他清冷的眉眼洗出，然后抓着那纤细的手腕，带着他又做了一遍，“会了没？”
少年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很聪明，绝对不傻，他在听在看在感受，世界汹涌而来，他飞快的吸纳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即使一时无法理解，他也深深的记入心中。
敏锐如他能分辨和观察，极速解构重组成自有的一套理论，但，唯独凤凰…
凤凰比任何事情，都要不一样。凤凰能占据他全部的眼睛，全部的耳朵，只要凤凰出现，其他都不重要，他神秘，美丽，像一团火，像一朵花。
长在了少年心里。
无法移开视线，无法更深的思考，少年默默等待着下一次，下一次那只手贴在他脸上，让碰触点燃皮肤。
不过马红俊没有那许多耐心，再度示意少年洗掉身上血迹之后，他转身去了池水源头，打理自己的翅膀，那个小孩放在原地蒸一蒸泡一泡也就差不多干净了，奶团子半夜出勤，自己必须先休息好。
温泉中乳白水雾不算浓厚，但少年毫无魂力，现在还是会被遮蔽视野。
直到凤凰身影完全消失，少年赤色的眼瞳才开始转动。起初，只有眼睛小幅度的扫视，然后扭动头颅，再抬起肢体，他确实像一个僵死的木偶般慢慢活动身体，异常诡谲。
水，流动，奇怪。
双手从水中抬起，迟缓变得迅速，那种东西透明，有倒影，少年仔细地看，水波平缓处，他见到熟悉的颜色，是血的颜色，是凤凰的颜色。
他学着凤凰的样子沾水，抹过额头，水中倒影也随之而动，少年一惊，但本能告诉他无害，于是他重新触摸，一点点对应。
凝结的血可以被水轻易抹掉，发丝和皮肤上都一样，暗红色稀释成浅粉，消融进水中消失不见，少年小心尝试着，直至清除身上大片的色块，他整个人又回归了纯净的浅色，只剩最后一抹不同。
手指去触摸，摸到自己的眼睛，好痛！
正是这一刹那，少年全然明白了“我”的存在。自我，本我，躯体与意识…
原来，眼睛，和凤凰一样颜色！
心跳忽然加快，少年不懂欣喜，也不懂忧虑，他困惑于如何消除仅有的红色，却因自我认知确立而不舍——不舍得失去“我”和凤凰相像的眼瞳。
最终结果是少年思绪陷入混乱，他无师自通的学会了鸵鸟心态，闭上双眼，沉入水中。努力了，却又没完全努力…
马红俊正在快乐洗刷刷，没想到扭头就见某个呆子想要“淹死自己”，闪身过去拎起来抖一抖，咦，没想到洗的还蛮干净的嘞！
“行吧，不算太傻。”起码大概学会了洗澡这项技能，如果能抛弃最后那一下就更完美了。
凤凰伸手揉揉少年滴水的脑壳，像表扬一只小狗：“乖，省心的孩子就是好孩子。”
既然血液已经洗净，剩下的打香波步骤马红俊干脆一起做了，香香白白小少年从池子里捞出来，用浴巾裹成粽子，丢到床上，今日工作就此结束。
为免小木头连觉都不会睡，神明大人第一日没有分床，手动闭眼加简单拍拍，然后懒怠的糊弄学大师马红俊翻身就开始打小呼噜，也勉强算个优秀表率吧。
而少年团在温暖干燥的大毛巾堆里，诞生之初一直紧绷的神经自此完全松弛，当他放任自己落入黑甜乡之前，少年心想：
凤凰不喜欢我身上有和凤凰一样的颜色。
除了我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278章 持剑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