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边缘风沙狂乱，少年借此掩盖行踪，沿着一条弧线，慢慢从一个个巨岩后方试探着靠近。

距离缩短，身影逐渐清晰，一条宽大披风裹着瘦削身体，有手有脚，但背对少年，看不见面容。

修罗血剑对杀意与血格外敏感，少年没有察觉能微微刺痛感知的恶念，仅仅捕捉到有些枯干的血气，由此得出结论：它，无害，衰弱，像…人。

少年一步步接近，已至十米之内，这是一个足以峡谷里任何生命暴起杀戮的距离，可人没有反应，站在原地缓缓左顾右盼，反而令少年望而却步。

迟钝。少年再次给这个人贴上标签。

然而生死场塑造了少年的多疑，陷阱和假象在少年头脑中轮番出现，他选择踢开一颗石子，进行试探。

果然，人动了，回身喝问：“谁？”

它会说话！听到熟悉的语言，少年震惊，一时有些呆住。他所见全部的兽都不会说话，原来人会说话，像凤凰一样说话。

…

天穹风云漫卷，神明正巡游在大陆上空。

少年渐渐成长起来，自从他能够独立完成任务后，每日会留下大段空闲时间，马红俊现在正忙着到处寻找适合家人的神迹传承，在凤凰想来，最差也要每人有两个以上的选择挑一挑嘛。

先不论前世已知的神位，如今还有时空变化带来的其他或好或坏的影响，既身处于凡世，收集线索还是要费些心力。

天空神明在沙海和冰原都留下了风信，沉默的岩层下渗入雨滴，一个个聚落口口相传的故事指向破碎的秘密，有些神明已然湮灭，蒙尘的神座却依旧长存。

马红俊给眼下接触到的传承列了清单，考察方向包括在位神明的性情，传承的风险，还有能力适配程度等等。他越是在意，事务便会越繁琐，因此，白日里发生的一切被他暂且搁置，只留一缕神念附在少年身上，遭遇生死危机才会触动。

傍晚时分，马红俊从高地森林回归，他本以为少年要多费些时间收割数量翻倍的鳞兽群，却意外在洞口看见了蜷缩的一小团。

少年匆匆完成任务回来，只有空荡的洞窟在这里，他找不到凤凰，就傻傻等在角落，好像被抛弃的小狗。

峡谷峭壁之上，神明穿越一片荒瘠，收翼降临，那时，狂乱风沙在他身边都变得格外温柔。

走过去，俯身揉揉小孩头顶，白发染了尘灰，手指一动，噗噗冒出许多烟雾，少年在这乱七八糟的场景里慢慢仰头，红瞳里出现凤凰的一瞬，他立刻就开心了。

少年不会拥抱，无法表达，热切情绪从晶亮的眼睛里出现但毫无着落，堵得他不知所措。

小脏狗只能不断摇头重复：“找不到，不走。”

马红俊第一回见少年焦灼模样，凤凰召唤清风吹走沙尘，又搓搓小孩软白的头顶：“别急，我回来了。”

“不走…”

“好，不走，以后还在这里等你。”少年眼巴巴的样子可怜也可爱，马红俊一时忍俊不禁，觉得从前的木头竟似活了一般，变成了会摇尾巴的脏脏毛球，若非晚回来一次，可能还要很久才能见到这变化——

他居然学会粘人了。

无论是谁，被当作确定的唯一时，心情总会不自觉晴朗些，马红俊掐着少年腋下将他提起来抖抖灰，而后带着小孩进去洗澡：“今天是我的错，但你记着，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以后要是有什么特殊情况，还像这样等我知道吗，我肯定回来找你，这一点你放心。”

“嗯。”少年点头，小小声回应。

凤凰莞尔：“好嘛，小木头回答的不错，表扬一下。”

少年自诞生以来一直没有表情，冷冰冰一把杀剑形象对外，哪知一朝窝里丢了凤凰，把好好的小狼委屈成小狗了，马红俊自然不吝啬此刻哄一哄，玩心一起，也不介意稍稍逗弄他几回。

“若我明早不在，也没给你留下任务，你怎么办？”凤凰戳戳小孩脸颊。

少年坐在水桶里，仰头说：“等。”

“若是我好几天都不回来你怎么办？”

少年：“等。”

“可我好几天不回来，你还在原地傻等，会饿的扁扁的，说不定还会死掉哦。”

少年沉默。

坏心眼地把呆小孩玩到不出声了，凤凰这才放过这个话题，一边起火做饭，一边悄咪咪在旁边转身偷笑。

其实少年依旧想回答“等”，却放不下寻找的念头，少年至今不懂话术，从来都会将假设当真，他想，明天见不到凤凰，明天的明天也见不到凤凰，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要怎么找他啊…

直到过了很久，久到砂锅里的粥咕嘟嘟冒泡，岩洞中弥散淡淡米香。少年忽然主动发声：“名字。我可以叫名字。”

巨石岩台上，马红俊仰躺晃腿的动作一顿。

他从未与少年提及过名字，冷漠如神明，傲慢如凤凰，他也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忽视了名称这件事，还是根本不认为有谈论的必要。

又或者，事关一句流传已久的谶言：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其实，在心底隐藏得最好的地方，马红俊也会害怕，他用一个个敷衍的称呼和代号，抹掉了少年作为人的真实存在。似乎，只要彼此间的羁绊不被明示，得过且过的生活就能继续下去；似乎，只要不去呼唤他，也拒绝他的呼唤，柔软的想念和疼惜就不会被轻易勾起。

可是，即使修罗之剑无心无情没有过往，他终归是唐三，是凤凰放在心上的那个人…

思绪一闪而过，马红俊不愿深想，也不敢深想，凤凰团子继续掩耳盗铃自欺欺人，重新拾起持剑人角色的那一秒，理性回归，他开始转换看待这个问题的视角。

“你怎么知道名字？”

少年说：“人，峡谷里，白天见到，老女人。我问她，她和我说了名字。”

凤凰倏然侧目。

“还说了什么？”

少年如实道：“只说了人，和名字。”

少年的答复令马红俊微微凝眉，凤眸当中，神念光影闪逝，经过记忆探查片刻搜寻，少年与老妇人的十余句短暂交谈，马红俊全部看在眼里。

花费七十年修行，农家妇人多玛终于突破了二十级大魂师境界，她选择举着朴实的锄头武魂，来到大陆曾经的圣地，见识一下武魂殿衰败前的辉煌，并利用即将走向尽头的生命，进行一次独属于魂师的，最后的猎魂冒险。

老人和少年，温顺和锐利，迟暮与新生，他们的命运在峡谷石林中交错，意外地坐在一处，以一问一答的方式简单对话。

他们一个耐心，一个好奇，言语谈及生命的长度，男女的分别，有关于人的知识…

很可惜的是，这交流太简短，甚至能算是戛然而止。

老妇人苍哑的声音在少年回忆里响起，她说：“我叫多玛，村里人有时叫我老太婆，叫我多玛婆婆，那些都不过是代称，代表着一个旁人眼中的老妇人，可我的名字就是多玛，多玛就是我。”

少年歪歪头：“名字？去哪里找？”

“一般来说，由父母或者最亲近的人来取名，当然也可以自己取哦。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他也是人，我和他一起，他红色的，有翅膀，很漂亮，你知道他，吗？”

“天下有许许多多的人，你要说出他的名字我才能分辨得出，这就是取名的重要之处。”

“…不知道，不知道名字。”

老人说道：“既然你和他一起，可以问问他。”

谈话到此终结，也许是问题驱动，少年急切的翻身离开，继续追逐迁徙的鳞兽，这应当就是他今日完成任务那样快的原因。

峡谷里出现人的踪迹，对少年而言，只不过一场出乎意料的相遇，但此事之于凤凰，堪称一场事故。

明显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少年，有极大可能会被其它魂师认作武魂殿丢弃的废品，乃至于某人豢养的玩具，幸而少年遇见的是老人多玛，也幸而少年主动提起，使马红俊得知了这次见面经历，否则一系列麻烦事将随之而来，从而影响到后续修行计划执行。

这起意外敲响警钟，令马红俊不再认为自己离开半日尚可，他看顾不到的地方，产生的变故无法预料。

但是纵然凤凰心中动荡，表现在外的，却也不过是那轻飘飘斜睨的一眼。

马红俊很快重新垂下眼帘，散漫的说：

“哦。”

事已至此，提前知道少许关于人类的事情也罢，还不至于严重到直接抹掉一段记忆。马红俊既然得到想要的答案，话题就此揭过，今后该如何，不该如何，他心中已有定论。

然而，少年看不明白凤凰兴致缺缺的态度，以及避而不谈的心思，他依然固执的询问着：

“名字。你是人，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自认为剑，属于凤凰的剑，但凤凰是人，人会有名字，少年想知道凤凰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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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