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护身带着他们渐渐下沉。身在蓝光笼罩中，江水暗流、深水水压和遨游其中的魂兽无法对他们造成半点影响。
随着下落深度的增加，周遭环境悄然安静下来，黑灰与寂静降临世界。
江水深处，无光无风，水上的暴雨来不到这里，被乌云挡在身后的阳光更是与这个世界隔了层层壁障，涌动的暗流裹挟魂兽来往、难以预测。
这里就是独属于水的领地。而此处甚至只是大陆上一条不算长的江流，真正的大海要比这里更加广阔、浩瀚，居住于海中的生物数量更多，那个世界也会更加……黑暗。
调整好情绪的唐三轻咦一声：“我本以为使用瀚海护身必然会用掉我一成魂力，但似乎海神之心自己就在吸收江水中的能量，甚至在补充我的魂力。”
在海神之心给他的信息中，瀚海护身这个魂技耗费他一成魂力便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海神不只是掌管海洋，也包括了‘水’，所以才有这种效果吧。”严凌霄想起探海岛蓝血沙滩边、银霜和自己的对话，“海洋、海魂兽、海水、江水……不知道这位海神能不能控制液体。”
“比如血液？”唐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随之思索，“应该不行？这样一来，海神不该叫作血神？杀戮之都倒是更贴合一些。”
“也是。”严凌霄道，“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船长？”
额心的海神之心传递着江水带来的种种信息，唐三施展紫极魔瞳，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左手虚握上严凌霄的手，在藏心江内的“半空”中迈开步：“这边。你不要离开我太远。”
严凌霄落后他半步，垂着眼看着两人相连的手掌。
唐三，他默念这个名字、身前蓝发男人的称呼。
我们两个像这样便够了吗？你究竟想怎么样？说不会做更进一步的事的人是你，可擅自在各种小事上把他当恋人对待的人也是你。
以唐三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不该做，但对方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让他更觉得反胃的是，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生气“他把我当作‘严凌霄’”，而是思考“他究竟把我当成谁”！
……为什么你是为了“严凌霄”而出现的？凭什么他只能……！
半晌，严凌霄的右手回握唐三。比唐三的体温高一点的手抽出一点，虎口圈住唐三的大拇指，手指蜷缩、贴上唐三的手背。
无第三人打扰的江水中太过静谧，他们几乎错觉能听清对方的呼吸乃至心跳。
二人没走多远，数道绵延不绝的彩色长带出现，是藏心江的“江主”正顺着江流飘过。
它们是不同品种的蚌型魂兽、贝型魂兽、螺型魂兽等有甲类魂兽的集群。遇上暴雨天，这些源自不同种族的、各阶年限修为的魂兽纷纷离开江底向上游。抵达水面后，若遇上往来藏心江的船只，它们会趴在船底，繁衍、进食；若江上无船，它们会相互攻击吞噬，待雨天结束，便交缠着沉回水底、诞下后代。
这些有甲类水栖魂兽的数量太多，暴雨天时给渡江人造成的损失太大，久而久之，它们便被藏心江两岸的人称为“江主”。
两个人类径直穿过正在水中噼啪碰撞的贝壳流，没有惹来其中千年魂兽乃至万年魂兽的一点注意。
瀚海护身落到江底，他们行走在被江水带着移动的泥沙上，踩过躲藏生长在沙土里的魂兽，近距离路过了好几出魂兽之间的厮杀，各色血液融于水中，江沙里的魂兽伸出触须、贪婪地吞吐江水。这种奇景对于旁人来说此生难见，但不管是长期生活在魂兽森林中的严凌霄，还是师承大师的唐三，都没有开口解说或者对魂兽下手的想法。
“……等下上岸后，我们怎么做？直接去珠民寨吗？”唐三不舍地打破这份安宁。他们开始走上坡了。
“嗯。”严凌霄道，“你信李玄和王让说的话吗？”王让被捆到船舵边后，他自然是又审问了一遍他曾问过李玄的问题。
“应该不会有太多差别。”唐三沉吟，“无妨，我们可以夜间再去。有暗器在，论偷袭，我有完全得手的自信。”
“是吗。”严凌霄轻笑一下，意味深长，“一整个寨子？就算有的人连魂师都不是？就算有的人根本没有杀过人？”
“山匪盘踞山寨栖居，需招兵买马、甚至得到当地人的支持，寨中老弱病残皆有；江匪游走各处，少有固定居所，派不上用场的早死了，珠民寨总寨中的人不大可能是你说的后者。”唐三不以为意，平静且淡定，“而且，匪徒通过掠夺他人财物和生命以维生，既然他们加入了江匪，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最终死在谁的手上的区别而已，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
“当然，这些场面话不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实话呢？”
“蚌心号在边流城码头附近停靠一事不算秘密，他们老大珠心迟早会得知自己的手下死了。而珠民寨在整片藏骨山地都颇有名气，我不希望我们之后的旅程会被打扰。实不相瞒，望岛城的几人，我们最好的选择也是将他们解决、以绝后患……不过，算了，反正我们双方都握有对方的一项弱点。论起来，还是他们身上的魂骨对其他魂师来说更具诱惑力一些。”
玄天宝录有言：凡逢敌手，需斩草除根；如遇侵犯者，必以雷霆还之。
唐三从不是任由旁人欺负还不还手的人，更不是人人称道、行事张弛有度的正派君子，他的忍耐只是等待时机或者原本就不放在心上。
说到底，他的所作所为只求问心无愧。
温怀界助他找到严凌霄，于是他姑且放那些想杀死他们、最终没敢真的下手的人一命；珠民寨的江匪打劫到他们头上，方才在船上还想对严凌霄动手，即便本是严凌霄主动找上这些人，唐三也不认为将珠民寨赶尽杀绝有什么问题。
严凌霄捏紧手中唐三的手掌：“你倒是比我想的心狠，和你的脸不太一样。”
唐三沉默片刻，不解、也是试探：“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形象？”
“脾气好，温文尔雅，做事留一分余地……看起来像个软柿子，没想到咬下去是块有毒的硬石头，或者是伪装成漂亮摆设的恐怖暗器？”严凌霄哼笑，“珠心似乎在山峰内部建有自己的密室，到时如果他跑了，我去追，你负责解决其他人。”
唐三皱了皱眉，便听严凌霄接着道：“白翎还是跟着你。有她在，你轻松一些。”严凌霄的手松开一点，将小拇指扣进唐三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我们都一起走这么久了，唐三，你还信不过我？
“放心，我还等着和你一起解决掉银霜呢。在那之前，我没必要跑。不然，我岂不是要在应对银霜的同时考虑怎么摆脱一个生气的你了？”
“……你居然会担心我生气。”唐三呢喃一句让严凌霄莫名的话。
严凌霄瞥向他的眼角，总觉得唐三这句话并不完整：“和你打起来很麻烦，而且我伤了你的话，白翎大概率会和我拼命——你应该是在对我说这句话吧，唐三。”
“自然。”唐三笑道。是，也不是。
严凌霄移开目光，没说信不信。他抬头看向十米外仍回荡着雨水波澜的江面，道：“这里应当就是珠民寨面对藏心江的第一处哨所，我们在这里等到晚上，再去寨子里。”
几公里的路程，两人很快走完，此时已经来到藏心江的东岸。这里群山林立，鲜见滩涂沙地，一座座山锋如奇形怪状的木桩般插在藏骨山地外，江水流淌过各个山脚，要再往东走几公里才能彻底离开水面、踏上大地。
他们原地盘膝坐下。唐三闭上眼，默默用精神力检视分析着江水带来的种种信息，额上晶蓝光芒幽幽闪烁，恍然是浑浊江水中的唯一光源。严凌霄仰头凝望相遇、融合、分散的江流，没有出声。他的余光中，唐三手腕上的魂导器一闪，白翎站在了流动的沙子上，正好奇地蹦来蹦去。
白翎不断捏合爪子，试图抓住脚下顺着水流飘向远方的沙砾，却只能抓起一捧又一捧的不变空气。一只苍白人手捧着一把流沙凑过来，白化蛇鳞彩燕低着脑袋，看也不看正俯视她的严凌霄，白色鸟爪扣住人类的两只手指，又嫌弃地撇开。
“别离开这片光壁范围。”严凌霄提醒她。
“嘁。”白翎不屑于和他说人话，用鸟鸣表示自己听见了。
严凌霄翻了翻自己不完整的记忆，依稀想起自己六岁后、九岁前有下河玩过：“话说回来，你能下水吧？你这个修为，去玩一下也没什么。别被其他魂兽吃了就好。”
“嘁嘁！”白翎扭过头，不搭理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家伙，跳到了瀚海护身范围内江底的高处，也是这片小小空间的上游。她喜欢待在高的地方，她想念自己的移动鸟窝、严凌霄的脑袋了，但她不想靠近这个不要她、也不要其他人的严凌霄。
严凌霄收回手，目光继续落在瀚海护身外的江水中。有灰黄色的螺型魂兽慢悠悠地爬进瀚海护身，但严凌霄看不见它，几分钟后，螺型魂兽爬出瀚海护身的范围，继续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这个瀚海护身真有意思，不只是被使用者圈定范围、能保护其中的人，同时还防止意外穿入瀚海护身的生物受到伤害。那么，唐三是否能让这些误闯入瀚海护身的生物显形呢？
“会觉得无聊吗？”唐三突然开口了。
严凌霄看过去：“还好？魂导器里有书，你随便拿一本给我吧。”
唐三应他所言，手中出现一本书、两张面具和两个药瓶。严凌霄接过书：“伪装？”那两个药瓶中的液体是用来染发的。
“寨中魂师共有三十六名，普通人上百，若有人逃脱，总得防止之后我们被通缉。”唐三笑笑。
“考虑得真周到。”严凌霄翻开封面。唐三见他一派安然，这才放下心，专注沉浸于体会海神之心的神奇之处。
头顶的水面不断划过船只，也有船只上的人武魂附体、下到水面下查探，但他们都没有发现安居于瀚海护身中的严凌霄和唐三。严凌霄掀开眼皮，心中记录这些人的面孔和武魂特征，并与自己所知的信息作对比。
时间一晃入夜，江面平静，暴雨已停。
在严凌霄叫醒唐三前，唐三先一步睁开眼。不需对话，两人对上视线、戴上面具，将药瓶中的染发液体抹上头发、扎好，起身往石山“森林”深处走去。
这片石林地势复杂，高低山头之间是与山峰顶端相距数百米的江面，除魂师外鲜有人能在此快速穿行。从属于珠民寨的一众大小船只分散躲藏在石山阴影中。能当江匪的都是游泳好手，他们下船、游至总寨山脚下后，无魂力的普通人沿着没有保护的铁钉攀爬上山，魂师则乘坐无顶木制垂梯，在山顶驻扎人员的卖力转轮的牵扯下抵达寨子门口。
珠民寨规定麾下所有船只每三个月汇合一次，除此之外，便是遇上如今日白天一般的暴雨时，各船有空的话皆会返回一次总寨，上报、交纳自己在“江主出行之时”的收获。
宴席上，和王让、李玄相熟的魂王木玄烨嚷嚷道：“老李和老王呢？怎么还没回来？胡二，你没瞧见他们么？”
老胡、胡赫是本该与蚌心号汇合的二草号的船长，也觉得奇怪：“我在航道上找了好久，确实没瞅见蚌心。可能是没拉到好货？”
“他俩的德行你们还不知道？估计是又先跑去城里潇洒了。”有人道，“妈的，别提这俩了，喝酒！”
“嘿，这家伙还为上次被李玄抢了人生气呢！”
“哪个人啊？哦——那不是他自己没用吗？”
附近的江匪哄笑低语起来，挖苦调侃声不绝于耳。被笑话的人恼怒地掀起桌子，一旁随侍的人连忙清洁地板、又端来新的饭菜，来往之人不少。
屋中长桌坐满三分之二，长桌端头，总寨主和二寨主的坐席无人，三寨主童怀歌倒是在座，他也只是笑看着手下人吵闹，并不插话，偶尔喝上一杯别人敬来的酒。
寨主珠心在六十九级徘徊许久，一直渴望突破、成为魂圣，只偶尔驾船出航，此时正在房间潜心修炼。二寨主陈密作为敏攻系魂王，主要负责巡视各个山头的寨子，性格认真，就算是众人齐聚的时候也不常露面，更爱管理他手下的小队。论起来，他这个三寨主才是真正的掌权人，负责调度、组织珠民寨中各艘船只。
这件事对于这伙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王让是一名强攻系魂王，和他搭档的李玄是一名控制系魂宗，二人的实力足以在这世上横行霸道，就算是武魂殿的人都要退让几分，怎么可能随便就死了？
再者，就算是武魂殿，也早已和他们这些江匪达成互不干涉的默认共识。
近来，有人传言同为藏骨山地三江江匪的、盘踞于藏魂江的崔半愁正在接触武魂殿，考虑正式加入、就此脱离江匪身份。对于同为江匪的珠心和花小渔而言，这不算好消息。不过，这些事就不是珠民寨中的人需要考虑的了，今晚，他们只尽情享受着美食好酒和暴雨之后的清凉夜风。
夜半时分，月光模糊，不见星子，昭示白日的风雨并未完全结束。一艘降帆的单桅帆船穿过哨岗，抵达珠民寨所在的柱形小山。
寨中驻守于垂梯梯口的巡逻人员确认来船是属于本寨的船、赤珠号后，降下垂梯。
赤珠号的船长是一对双胞胎强攻系魂宗，拥有武魂融合技的二人在寨中的实力也排得上号，只有寨主珠心和二寨主陈密能压得住他们。这两人素来骄傲，不屑于和没有魂力的普通人共处，因此，轻松转轮升起垂梯的三个寨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伴着铁轮摩擦的吱呀和绳索紧绷的声音，两道身披斗篷的高瘦人影背对幽暗的月光、出现在他们面前。
垂梯停稳、卡入铁槽，二人的影子踏入寨中。
赤珠号的两位大人身高不高啊。微微喘着气的巡逻员脸上的笑容还没绽开，心中刚升起疑惑，便见其中一人抬手。然后，他只觉额心和喉间一痛，便再发不出声音。
最后映入他眼底的，是一双冰冷澄澈的蓝眸、凌空的朦胧月色，和一双血红的无情眼睛。
三具尸体摇晃，唐三手腕轻摆，六根尾端缀着丝线的破骨针重回他手。眨眼站在三人身后的严凌霄接住尸体，将它们搭上一旁的巨大铁轮装置。他和戴着面具的唐三对视一眼，两人身形交错，分头行动。
珠民寨总寨所在高大山柱的山脚，落锚停驻的赤珠号上一片死寂。船尾楼中，六具尸体叠在一起。他们身上致命伤口的位置各不相同，但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血洞。
五分钟前，他们全部死于唐三的暗器，当时，以武魂融合技为傲的两名魂宗甚至没来得及武魂附体，生机便随着暗器离体而散去。
无一活人的船只随着江水的推涌而起伏，“砰”、“砰”，船体一下下地撞击山壁。山顶垂梯的控制机关处，三具尸体的衣摆随着夜风吹拂而摆动。
此时，寨中灯火熹微，一众或清醒或酣睡的魂师对二人的到来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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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珠民寨（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