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微微亮,最早班的电车都还未发车,孔公馆书房里的电话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值守在一旁屋子里的丁玲接了电话后,匆匆往楼上去。
日头都还未出来,丁玲还是被卧室里迎面那一排丈来高的玻璃窗上新换上的水晶薄纱窗帘给闪了眼。
一层又一层,十几幅交叠呈人字式斜挂着,好家伙,老大这是用足了心思还下够了血本。
老大,咦,老大呢?
丁玲看着空空的床铺,那张床上罩上了白色蕾丝床帏,换上了半垂下流苏的精致床单,床品也一应都换成了纯白色。
这是如今城里最时髦的小姐们最喜欢的西洋款,孔微澜从来不爱这些,这么多年了,这几年用的都是一个款式的素面床单,颜色从来都只用墨蓝色。
“看什么呢?”
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惊得丁玲差点拔了枪,她猛地转头看去,却发现孔微澜就坐在门口边上的椅子上。
“老大,你怎么在这?”
孔微澜打了个哈欠觑了她一眼:“我不在这我在哪?”
“我意思是,你怎么不睡床上?”
孔微澜揉着略有僵硬的脖子听到这话微微一顿,不过只一个瞬间,在丁玲发现前,她就若无其事继续绕着脑袋。
她自然不会告诉丁玲,昨晚上她就在这椅子上坐了一晚上。
只要想到俞曼仪要来,要住进这间房,睡那张她给准备的床铺,孔微澜的心就难以平静,更别说在那张床上睡了。
“有什么事?”
孔微澜瞧了眼那张大变模样的床,略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看向这么一大早就出现在这的丁玲,猜测有事。
丁玲赶紧说起正事:“老板让你去一趟公司。”
孔微澜嗤笑一声,丁玲也跟着笑了声,两人现下还有些不习惯这个说法。
现下整个锦城混道上的人,都学着文明人那一套,搞起了‘公司’,原本的帮主也开始文雅地叫起了‘老板’,她们钺帮那楼外也挂上了公司牌子,像孔微澜这些‘公司’里的重要人物,那也跟着穿起了西装,整的斯文不少。
如今走在外头,孔微澜同那些留洋回来搞新式做派的年轻人也没什么两样,完全看不出是自小在道上混,刀口上舔血为生的。
孔微澜收拾妥当出了门,原本今天打算亲自去接俞曼仪的,现下只能把这事交给丁玲了。
“多带些人,注意安全。”
*******
孔微澜到了‘公司’就被人请进了‘老板’屋里。
“微澜来了啊,坐。”
孔微澜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机,上前给已经抽了根烟还没点燃的老大点了烟,又笑着将他面前的浅了一些的茶盏添了水。
十分殷勤,又做的十分的自然,让人觉得她好似不在拍马只是对长辈的一点尊敬。
丁信鸿就喜欢她这个性子,再开口显然比刚刚多了些满意,也多了些真心:“坐吧,有事同你说。”
孔微澜这回也不客气,在丁信鸿面前笑着坐下,听对方说起叫她来的事。
钺帮竟然想要吃下永城大楼边上那块靠近租界、从前属于方建明的地盘,倒也在意料之中,方建明就是从前俞曼仪所在的永乐门的老板,他死后,他手底下的地盘自然是会被抢占的。
只是那块地盘靠近租界,过于抢手,谁先出手就会是其他帮派盯上的目标。
丁信鸿见他提了想法后,孔微澜并不多惊讶也没有说不行,眼里闪过赞赏,但想到孔微澜如今做的有些过于出色了,现如今势头过盛,也是时候该压一压了。
“你也知道,帮里现如今缺个二把手,你和晋鹏近几年对帮里贡献最大,我是倾向于你提拔你,但帮内你也知道,多的是不服你的人,所以我决议,就拿城北这块地界设个考验,谁拿下了,帮里二把手的位置就给谁。微澜,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同样的话,他也对潘晋鹏说了。
孔微澜面露惊讶,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满眼的感激,狠狠感谢了丁信鸿对自己的信任,表了忠心,日后一定更好的为帮里卖命。
等出了‘公司大楼’,上了车,孔微澜即刻冷了脸,闭上眼睛靠在车座上,这老贼是要卸磨杀驴了,也不想想这整个钺帮一大半地盘是她打下来的。
这老贼先是提拔个潘晋鹏和她作对,现在更是要她同潘晋鹏拼个你死我活了争一个‘二把手’位置,这些话他肯定也和那姓潘的说了。
那姓潘的本就是他的狗,想来会扒着这个机会,那也是个没脑子的,有丁信鸿这一把手在,‘二把手’‘三把手’的有什么差别!
接下来怕是要不太平了。
“老大,直接去俞小姐哪儿吗?”司机问道。
“去城北。”
先去看看情况,现下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她若出了事,俞曼仪要怎么办.......
况且她还答应了俞曼仪要死在她后头,想到这,孔微澜忽然睁了眼。
这么巧,昨日才应下的话,今日她就有了可能要命的危机......
*******
这一趟摸底下来,孔微澜沉着面孔迎着偏西的日头才回了家。
等车停在了公馆门口,孔微澜调整好了心情和表情,正要下车,才瞧见她的风衣外套上竟不小心染上了一片血迹,巴掌大,点点芝麻粒的血渍不规则分布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那几个埋伏她的人她都是一枪毙的命,照理说不该碰上,她因着要回来见俞曼仪,已经很小心了。
没想到还是脏了一块。
孔微澜重新靠回了位置上,想要司机先去一趟百货大楼,换件衣服再回来。
但车停在门口这会儿,已经有佣人瞧见了迎了上来,开了孔微澜的车门请她下车。
“俞小姐安顿好了吗?”
既然有人来了,孔微澜就问了一句。
佣人回道:“俞小姐人还没来。”
“嗯?”
孔微澜微微下垂的眉眼往上一抬,看向车外的目光瞬间锐利了起来,这个时间了,人怎么会还没到?
难道出事了?
孔微澜心一紧,即刻就拉上了车门,要让司机去俞曼仪的小洋楼。
话刚到嘴边,就听着了前方一阵喇叭声,她的车前迎面驶来一车。
很快,她就见着她刚刚担忧的人,从车里下来。
孔微澜压下疑惑,下车迎了上去,却见俞曼仪的面色有些惨白,瞧着心情不佳,路上或许真的出事了。
她正要开口问,身后的佣人已经非常有眼力劲地上前接过了俞曼仪手里的包,迎着人要往里走。
孔微澜反应过来,门口确实不合适聊天,她让开些位置:“俞小姐,让佣人带你去屋里瞧瞧,看看可有需要添置的东西。”
俞曼仪也不想同孔微澜在这大门口寒暄,点点头,临走前上下看了眼孔微澜。
孔微澜突然想起衣服上的血渍,立马用手盖住,倒是惹得俞曼仪多瞧了一眼。
但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说的进去了。
等人一走,孔微澜就和车里下来的丁玲慢慢往回走,丁玲不等孔微澜问话,就赶紧把路上的事都和孔微澜交代了。
“我们到了小洋楼,俞小姐还在收拾,我们就帮着抬抬东西,时间也不急,也没人催俞小姐,后来一直到中午,俞小姐还同我们一道吃了饭,等到了一点钟,终于收拾差不多了。”
“刚出了小洋楼,就遇见了潘晋鹏那王八羔子,我猜他八成是提前知道了消息在那里等着的,一见面就对着俞小姐说了些难听的话。”
孔微澜沉了脸:“他说什么了?”
丁玲气愤不已,将潘晋鹏的原话一字不落转述给孔微澜。
潘晋鹏说:“俞小姐,我也是没想到你竟然跟了那姓孔的,早知你这么不挑,那还不如跟了我,至少我是个正常男人,懂得怜香惜玉,尤其是像俞小姐这样的美人。”
“那姓孔的,别看她平日里穿裤子打领带跟个男人一样,身边女人也不少,那就是个心理变态的,她那人啊男女都玩,俞小姐我也是担心你被骗,你或许不知道,私底下,那姓孔的都把她玩过的女人往姓程的那里送,专门给人拉皮条。”
“你可要小心,她这人只要钱够,别说你了,她能连她自己也一道送了出去!”
“怎么,你还不信,不然你想想短短这几年,孔微澜靠什么走到今天的地位——”
潘晋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俞曼仪打断了。
俞曼仪冷笑一声,眼里尽是嘲讽,声音不高但却掷地有声。
“孔微澜靠的自然是实力,她不像你,没有你这种肮脏的脑子能想得出这些上位的法子,听你话里话外对这些事的熟悉和了解,平时没少卖吧,那你可要当心些,现下教会医院那边听说是收了好几个有脏病的,都是当兔爷出来卖的,潘先生有空记得也去检查检查。”
“你!”
潘晋鹏听了这话,一张脸气的青紫,即刻就去腰间摸索,丁玲几个人也瞬间拔枪挡在了俞曼仪身前。
最终潘晋鹏没讨着好,气愤离去。
“这是俞小姐说的?”
孔微澜听完后,一脸惊诧,她完全难以想象这些话是从俞曼仪口里说出来的。
不是不信俞曼仪维护自己,只是她这人读过书向来说话斯文,再说这般拉仇恨的话语,当人面说出口简直是给自己找了道催命符。
当然有她在,她绝不会让潘晋鹏伤着俞曼仪,但俞曼仪这般对自己全无好处......
对于俞曼仪的维护,孔微澜心下一片火热,但若是让她选,她还是希望俞曼仪护好自己先,有什么仇怨的,交给她就好。
“俞小姐从前同那姓潘的有仇吗?”
孔微澜转头望向丁玲。
丁玲一直奉命保护俞曼仪,对俞曼仪的来往之人也有些数:“没听说过。”
孔微澜更为疑惑了,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屋里就有佣人跑了出来喊孔微澜,说是俞小姐找她。
孔微澜让丁玲抽空查一下潘晋鹏最近做了什么,她提步往里走,刚走了一步又退了回来,快速脱了风衣外套丢给丁玲:“处理掉。”
说完才大步往里走去。
丁玲拿着衣服一阵疑惑,怎么去见俞小姐,还要脱了外衣,稍稍一检查才发现衣服上有血渍。
原来是怕吓着俞小姐,啧啧,老大还真是,也太小心俞小姐了。
俞小姐可是能当面说的潘晋鹏拔枪的人,还能怕这点血渍?今日她可是一点都不带慌的。
孔微澜上了楼进了房间瞧见俞曼仪,明明是在自己家,倒有些紧张,拘谨唤了声:“俞小姐。”
她环顾四周,觉得好像哪里都还缺点什么,又觉得她选的东西俞曼仪或许并不喜欢。
她想同俞曼仪说,不喜欢的都可换掉,不等她开口,俞曼仪先开了口。
“孔小姐,若不介意的话,日后就喊我曼仪。”
孔微澜微微一顿,迟疑了半晌才应了话:“好,好,曼-仪-”
她第一次这般唤俞曼仪,略略有些生涩,好似这两个字串在一起就有些烫舌头,她喃喃又唤了几声才觉得流畅。
见俞曼仪只安静瞧着她,虽然面上没多余神情,却也让孔微澜一阵羞赧。
这若是孔微澜的手下在,必定要不认识这般的孔微澜,这哪里还像那个叱咤整个锦城叫人闻风丧胆的胭脂虎。
孔微澜笑得和煦:“日后你也喊我名字就可。”
俞曼仪点点头,即刻就改了称呼:“微澜,这儿就我一人住吗?”
孔微澜听着她的名字自俞曼仪嘴里唤出,这心下激荡的,好似这一日她才将将出生有了名字般。
她努力压下心下那汹涌的情绪,回应俞曼仪的问题,虽然不解俞曼仪这般问的意思,还是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想。
俞曼仪敛了眉目:“那你呢?”
孔微澜转身指了指外头边上那间房:“我就在隔壁。”
俞曼仪两道弯弯细眉蹙起:“你不愿和我住一道?既如此,你又为何寻我来?是想寻我开心吗?”
孔微澜慌忙摆手,面有急色:“不,不是,我就是怕你刚来,不习惯。”
俞曼仪上下细细瞧了她一眼,刚刚带血的外套也不知这人脱在哪了,她总是在对待她上如此的仔细......
“不试试怎么知道习不习惯......”
这话是对孔微澜说的,但其实,俞曼仪也是在同自己说。
孔微澜心下一空,品味着俞曼仪这话,分析着她的神色,略有些试探:“那我搬过来?”
俞曼仪的心微微一疼,孔微澜总是这样,明明是她在庇护她,却总是这幅好像她俞曼仪才是一切的模样。
没了她孔微澜,她俞曼仪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俞曼仪瞧着孔微澜,压着心底翻涌的情绪,喉间艰涩难言。
孔微澜见俞曼仪只瞧着她不言语,只当人有些不悦了,即刻后退了两步喊过远处的佣人,让人去隔壁房间把她的东西搬过来。
再回到屋子,瞧见俞曼仪抚平的眉心,她的心才落回了原处。
但下一刻,想到今夜就要同俞曼仪同床共枕,这刚落下的心猛地就开始不受控的狂跳了起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