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君心

月氏祠堂。

空气都是凝滞的,一层层阶梯上,牌位按着年代从上到下的顺序摆放,最上面只有一块牌位——

祖神。

旁边摆着一个盒子,同山上祭坛的一样。

我明白了,原来两颗眼珠子分别摆放在祠堂和山上祭坛。

连块牌位都没有,只放了我的眼睛么?

安砜松开我的手,在四周摸索起来,我侧过头,盯着刚刚牵过他的那只手。

还有人的温度。

双手合十,试图将这份温度传给另一只手。我闭上眼,虔诚地往外拜了拜。

「若苍天有眼,请让他们不得安生。」

「若苍天无眼,我必让他们不得好死。」

许久,我平复心情,双手拢在大红宽袖里,恢复平时模样。

安砜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可算找到了最上面的盒子:“好突兀……这是什么?”

我不想告诉他:“装东西的吧。”

他打开,没有发现什么:“没有啊。”

对此,我歉意一笑:“那我也不知道了。”

“没事,我再找找。这盒子我能拿走吗?我带回实验室看看。”

实验室又是什么?

我没有多问,点头:“应该没什么用,你带走便是。”

安砜将盒子放进背包里,继续寻找,摸出来一截绳索,一把暗红色的刀子和小铁锤。

“这是……”

还没等他说完,我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安砜看到我的反应:“他们……”

“你想得没错,就是那样。”我不愿再看那些凶器,“眼睛和脚。”

“不好意思。”安砜把它们放回原位,瞥到一个什么,“玉杵?”

可是对于这个,我脑子却一片空白,刻意遗忘了一般。

安砜“啊”了一声:“不会吧?”

我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总归不是好事。”安砜神色慌乱,思量后把这些东西放到背包里,“你以后看不到它们,别害怕。”

我扯着他的袖子:“为什么?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安砜不觉得有什么:“诡异不都是待在诡异区的吗?”

是啊……

眯了眯眼睛,我/干笑道:“也是。”

安砜搜查一遍,再没有其他发现,见天色暗下来,道:“我们走吧。”

“好。”我勾着他的小拇指,“别跟丢了呀。”

趁着天色未晚,我们回到小院子。我去灶房给温了壶水,提到他面前:“喝点儿水吧。”

安砜这会儿肯吃我经过手的东西了,喝了口水:“诡异区还有这个?”

“嗯,还有酒呢。”我指着窗外,“一坛女儿红。”

矮梨树歪着身子,一头稀疏的细小白花,底下有个显眼的小土包,乍一看,倒像坟头上纷纷扬扬的纸铜钱。

安砜看花了眼,摇头摘下眼镜又戴上:“我不擅长喝酒。”

“那真是可惜了。”我叹了口气,“明天可是个特殊日子。”

“什么日子?”

“我的生日。”我隐瞒了一半,握上他的手,“我生前,一直没来得及喝那坛酒。”

安砜脸红了一瞬:“那……那好吧。”

“你真好,安砜。”

我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泛起一片酸涩。

真是个好人,太好骗了。

我这么拙劣的演技,他也信了吗?

思及此处,我不自在地松开他的手,安砜一愣,还在回味,眨了眨眼:“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难过。”

“别难过呀,明天我陪你喝酒。”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是……”如果我现在有眼睛,估计已经落下泪来,“是觉得你太好了。”

“因为我好,所以难过?”

“好人总是没好报。”我捂上嘴,“我不是说你的意思……”

“没事,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嘛。”安砜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放心,我一定会万事小心的。”

他小心了什么?

我一时噎住。

罢了,罢了,不要再纠结了。

他这种性子,迟早被其他诡异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而我只是要一双眼睛而已。

我定了定心神,温柔一笑:“那便祝君……无病无灾,万事胜意。”

安砜被晃了眼,讷讷点头,抿唇不语,硬生生挤出一句:“你也是。”

这小子还真不会说话,在我们村都难娶到媳妇儿。

安砜见我不说话,紧张兮兮凑过来:“我该说什么?”

“小郎君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正笑着,注意到安砜放在那边的手机闪了闪,是不是他说的来“信号”了?

那可不行。

我主动坐到榻上,宽大裙摆遮住手机,因着布蒙眼眶,安砜也没发现我刚才有看过什么地方,身体紧绷,往后一缩。

“小郎君。”我搭上他的肩膀,微微用力,“我昨天睡得好难受,浑身冷冰冰的。”

安砜呼吸急促起来,偏过头去:“那,今晚我们一起……”

“好呀。”

顺势把他的手机拢到袖子里,指尖摸上屏幕,我侧头看去,安砜早就背着我躺到床上,整个人不自然地蜷缩着。

我以为他是害怕,赶紧低头把手机的信息删掉,他的密码我注意过,是简单的0000。

夫子曾说过,我学什么都很快,若有机会中个举人也不一定。

若有机会……

我撇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解开手机,果然看到信号恢复的字眼,还夹杂我看不懂的信息。

先找到信号标,关掉,再划掉那些信息,大概可以了吧?

松了口气,我把手机放回原位,再一看安砜的身子依旧紧绷着。

弯腰摸上他的脸,安砜忽然一颤,脸红得像红桑葚,掌心滚烫一片。

原来不是害怕呀……

我也躺了下来,借着床小的由头,挨的更紧了,手换了个位置,摸到他的心口处。

“扑通,扑通……”

好生剧烈的心跳。

安砜终于忍不住了,想推开我,到床太小没有发挥的余地,只能扒开我的手,艰难转过身来,对上我的脸。

他个子高还壮实,这一下还挺有压迫感,可是下一秒就破了功:“我还是去地上睡吧。”

“……”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扯着他的衣袖。若是眼睛还在,此刻应该当得起“顾盼生姿”一词。

饶是如此,安砜停住了起身的动作:“算,算了……”

他把被子往我这边送了大半,低声道:“别着凉了。”

鬼哪里会着凉?我浑身都是冷的。

但我没有拒绝,轻轻点头,发间擦过他的下巴,好像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一样。

安砜伸出手放在被子上,把我往他旁边带了带,我有些诧异,他眼神飘忽:“怕你掉下去……”

“好。”

正如我意,不想戳穿他,我趁机靠在他胸口,火热的心跳声敲着我的耳朵。

一瞬间,仿佛回到人世间。

无病无灾,热热闹闹,过完一生。

我果然还是太贪恋生气了,那种青涩的、纯净的,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杏儿,酸甜过后,齿间留香。

安砜察觉到我的愣神,想缓和气氛主动开口:“在想什么呢?”

“想吃杏儿。”我闷闷道,“可惜这里没有。”

“等我出去给你……”安砜磕碰一下,差点儿咬了舌尖,“没什么。”

瞧他这样子,是不想给我一点儿虚假的承诺,我笑起来:“小郎君,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呃……走丢的猫狗?”

“怎么还惦记着这茬儿呢……”我失笑,慢慢地说,“你呀,好像那暮春入夏,刚褪了青涩,迎来了热烈的夏天,大概很青脆罢。”

安砜终于绕过弯来:“你说我是杏子?”

“我可没说。”

“你……我……”安砜气结,“睡觉。”

不多时,他的心跳声渐渐平稳,竟然真的睡着了。

真是难以想象,之前碰到我的手都吓得不行的新人调查员,现在一手隔着被子搂住诡异同榻而眠。

今天的夜,更长了。

思绪纷飞,难得好眠的我胡乱思索着,也睡了过去。

梦里没有恼人的敲锣打鼓声,也没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婚轿,只有一颗摇摇欲坠的果子。

“扑通”一声,坚定地砸到了我的头。

翌日,我是被安砜的下巴磕醒的,他还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打了哈欠起身,还没踏出去便发现有只鬼。

他动作放轻些,我抓住他的手臂,将他重新拉回来:“今天没有事做,多睡一会儿?”

“有事做。”

安砜郑重地说完,做出了一个更疯狂的决定:他要上山。

我不知他怎么如此大胆的,问:“为什么?”

他主动握上我的手,不答反问:“你埋骨何处?”

我也不撤开,笑盈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去山上找线索,顺便……为你收尸。”

“我……”我的笑挂不住了,“何必呢?”

安砜振振有词:“落叶归根,我不想你曝尸荒野。”

“一堆白骨罢了……”我叹了口气,“但是你愿意淌这浑水,我也不拦你。”

本来想今天哄他在屋里,莫要节外生枝,但那双明亮眼睛教我无法拒绝。

厌欢啊厌欢,你还是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顶着更浓重的雾气,我们出发了。

上山的路不难走,为了拜山神,月家村特地修了木阶。

我拉着他往上封顶。

这条路,曾是我的绝路。

轿子只抬到山下,我是被搀扶着推上山的,拖出一地红色,族长美名其曰:“新婚红”。

安砜也注意到木阶上隐约可见的暗红,猜到了什么,愈发生气:“这群人……”

“嘘。”我比了个手势,“动气伤身。”

安砜乖巧地闭嘴,我笑了笑:“快到了。”

到了祭坛上,安砜看到旁边的白骨,挂着红布,细碎得不成样子。他将残留不多的骨头捡好,放进小罐子里。

“我不明白,即便是祭品,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你?”安砜一边捡一边说,“这就是虐害啊。”

我确实缺失了一段记忆,只能摇头:“我也不知道。”

安砜捡着骨头,在落叶堆里扒拉出一样东西:“布帛……”

他缓缓念道:“惟愿君心似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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