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去年秋天将近的时候。当天不是什么节日,但我记得很清楚。好像所有的死都在一天之内发生。
我现在和我的老师住在一起。老师的宅院位置较偏,但不在山里,周围有一些田地。树木长得也不茂盛,多的是蓬草与芦穗。那次出门本来是去市场置办下周的吃食,出门前老师让我我顺道取来上周定制的陶器。原本应该是平平无奇的,路也是平时走惯了的那条路,店也是不知道去过多少次的那个店。就在午后出门。前天下过一场暴雨,但因为平时气候不湿润,地面又已经变得干硬硬的。走了没过多久,碰见一棵大树横倒在地上。那是棵大的杉木。在这附近长了好几棵,都十分古老,我们搬过来时已经很高大了,倒下的是其中一棵。大概是被落雷拦腰击断的,倒成了一个“ヘ”字,断口处能看见清晰的烧焦痕迹,折断的树皮开花似的从杉树上剥落。
我是第一次见到被雷劈的树,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接着就绕开那树继续往市场去了。当时有点冷,天空很亮,但没出太阳,感觉不久就会下雨。结果一直是干燥的阴天。快到市场的时候,见到地上有张薄薄的老鼠的片。露在上面的是肚子那块的皮肤,被碾得很平整。由于是少见的东西,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随后到市场上去买了鲜蘑、野菜等等。返回途中,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但没有想起来。这时遇上几个人围拢在一棵大树底下,被想看热闹的心情驱使着走过去。只见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杆子,往一根树枝上来回拨弄。我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人说是有只猫死在了树上,想将那家伙捯饬下来。我又觉得奇妙了。
回去后,老师正在后院练字。他一见到我便向我要陶器,我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忘了什么。老师很早就想等着拿到那陶器,直说自己忘记了,恐怕会免不了一顿责骂。这时我灵机一动想到个借口,说自己是担心老师才提前回来了。老师没明白,我便同他讲这次出门期间见到了什么。我见到一棵濒死的树,一只死去的老鼠,还有一只死猫,同一时间出现在周遭的大量的死令我感觉到不安,便急着往家里赶。
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相信我这套说辞,他只是笑了,说我的话很有趣。可叫人意外的是,次日早上有人送信告知消息,信里称当朝大将军胁一公被刺身亡。我这时偷偷转头去看他的反应。但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当晚家里就煮了很久没吃到的新鲜的猪肉,还将放了不知道多久的酒给打开了。
老师平时很少喝酒,酒量极差,沾了一点开始发酒疯。他原本是远近闻名的妙舞师,只是年龄增长后,将舞台交给后辈便不再上台。酒劲一冲上来,就有板有眼地演起来,脚在地上“咚、咚、咚”地踏着,还声如洪钟地唱起段子,把人弄得紧张兮兮,生怕这个古稀之年的老头子不小心摔着了。
没过多久,他好像跳累了似的,就地躺下来,表情十分舒畅。
“秋吉。”
“什么事,老师。”
“我刚才跳的那段,你现在来跳一遍。”
我就学着他刚刚的样子做了一遍,结果被从头批到尾,说动作不到位,声音也糟糕,比他平时还严厉好几倍。平时的老师虽然严格,但也是有分寸的。我不像他,很小就跟着父亲演出,更没有那么卓绝的天赋。他的批评都是有道理的。
我从十年前开始跟着老师,第一次看他表演,就觉得此人真不愧对他的名声。与我过去所看的任何一次妙舞表演都不一样,他的动作,神情,声音,种种一切已经超脱出表演的范畴,如通灵一般。之后下决心要跟随他学妙舞。结果没多久,胁一公就令他到远离中央的此地休养。说是休养,其实恐怕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再登台。胁一公的兴趣在座里一个叫雅子的年轻妙舞师身上。那年老师已经六十岁了。
“……我想起你刚开始学妙舞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啊。”
醉醺醺的老人脸上忽然浮现出回忆的表情。
“那时候你应该是十二三的年龄,忽然登门说想跟我修习妙舞。一个门外汉,仪态也不好,体型也不佳,年龄真是太大了——哪里都不合适,勉强要说优点,也就是嗓门有些中气吧。我真没想到最后能练成这样子。”
“那时候老师还赶我走,让我去座里找人学习,你已经不打算跳妙舞了。”
“我那时是真这么打算的。谁知道你就是端茶倒水也想留下来,拦不住的。一直到现在……其实以你现在的水平,出去自立门户也可以。早两年我已经这么说过。”
“但我没练到家。老师能做到的那些动作、老师演出中呈现的那种感觉,我一直做不到。”
“没必要做到。”老师摇头,“说到底,舞蹈也只是一种表达,就像说话一样,不是不能背诵四书五经就无法说话,核心在于技术之外的东西。你的生活,经历,对于周遭事物的理解——你要表达这一切,而技艺是没有尽头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这个问题。我当然能明白,之所以一直不离开,更多的是出于对老师的担忧。他是个没有子嗣的老人,虽说艺术上的造诣颇高,但在生活上十分笨拙,他几乎不会去考虑自己的美学世界以外的事情,不在乎这些事情,在他人眼里,说不定会觉得这就是个笨笨的怪老头。要让他一个人住在这地方,我实在是不放心。
我没有说话。老师估计也明白我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
两个月后,我跟随他回到京都。同日我作为妙舞师登台出道。
兴头上的他当晚又喝了酒。那时,他向我讲了一段故事,一段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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