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多数时候是很愚钝,很愚钝的。
回首过去,运气真是从小就很好。我家一共有三个孩子,在我上面分别是大我八岁与九岁的姐姐与哥哥。父亲是行艺的,在当地算是有名的妙舞师,带着几个乐师在做,组了剧团。再往上数两三辈似乎也是妙舞师,不过没什么名气,姑且可以算家族传统。到了父亲这代,他从小就开始学这个,有天赋,又肯刻苦,顺利做出了些成绩。
父亲是想将这门技术传下去的,可头两个孩子天赋只能说普普通通,声音的质量一般,体态也不甚优美。后来家里生了我,一直跟着父亲,跟着剧团,耳濡目染的,据说在学会说话前先学会了唱歌。是不是真是这样,我其实不记得了。那时候年龄太小。等到基础牢实了,稍微大一点,就以剧目“五里猿”登台(注:剧中有一老一小两只猿猴,分别由年长者与年轻者饰演)。
在当时,妙舞的概念还是很广泛。有在王宫中演的舞,也有在村落中演的舞。有为陶冶情操的,有为看个看个猎奇的,有时则是为了通灵,祈求风调雨顺、粮食收成的需要。秋吉,你也跟着学了几年的妙舞,应该是知道的。妙舞师开场会带上一小碗水,上台后沿着台边走,洒上一路,那就是模仿直毗神祓除灾祸的动作。形式和内容也相当多样。在我们那里,妙舞是会比较注重唱的部分的,唱段内容则以演绎神话故事为主。九州那边重视舞蹈。而到中国地区,妙舞师还会在演出中杂糅一些武术与杂耍的要素,形成惊险的富有刺激性的娱乐。
在我十一岁那年出了这样一件事:当朝大将军国近兼一热衷于各种文化,下达了利于开展文艺活动的诸多政策。从那之后,就不断有艺人上京。父亲的剧团,频伽座,就是趁着这次机会上京的。此前他已经找熟人安排好了剧团表演的场所。
我的父亲法本桓,和我不一样,一直是很擅长经营的,思维活络的人。而且性格严厉。你有时觉得我严厉,可这和我父亲比起来,已经算是相当仁慈。父亲那时候,你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管教来剧团求学那群年幼的孩子的。像是……
秋吉,唱段时候会用到的声音有几种,你应该还记得吧?你现在告诉我。
——对。一个叫“直”,是结实的、直接通过喉咙发出的声音。虽说听上去比较平实,但也是有发声技巧的。不然每天唱那么久,嗓子会出问题。
二是“通”,声音不是从嗓子出来的,而像是从后脑勺发出的,很明亮的声音。唱久了会头晕,但喉咙不容易疲惫。要是想表现神的庄严感,或者和神有关的角色,就会用到这种声音。
三是“刹”,是嘶哑的声音。像嘶吼,多数时候是听不出声调的。用在唱段中,是模仿鬼神的声音,不会经常用到,也不能多唱,会将嗓子废掉。但又是必要的。“刹”的声音带给人的神圣的诡异感,是其他几种声音所不能有的。
四是“轻”,发声位置和“通”的声音有些接近。还有,假如男性妙舞师扮演女角,用的也是这种声音。声音的质感比较单薄,比较尖锐。
五是“转”,在五种发声中属于相对复杂的技巧。在“直”音的过程中,夹一个突然松弛下来的声音,或者在唱段开头用一个音调略微偏移的声音来引入,这就是“转”,使用方式相当灵活。经验丰富的妙舞师往往会在表演中添加富有个人特色的“转”音,以增加变化。
对于小孩子来说,能唱好“直”和“轻”的音就可以了。“通”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小孩那种感觉,太刻意了,不成。“转”的声音,唱得不够,加多加少把控不好,也不成。至于“刹”的声音,小孩子学风险太大,将嗓子练坏就得不偿失。这是音色的部分。那时来剧团学妙舞的孩子,没有天赋的,音色有瑕疵的,他就不收。过了这关收下来,教几个月,要是声音与乐音的高低有偏差,和小鼓的韵律对不上,也是遣回家中的。父亲的耳朵特别灵,要求又高,声音就是只有些微偏差都能听出来。他的说法是,人在台下是最轻松自然的,等上了台,身体也会紧绷。声音的质量,不能像平常一样自如地展现出来。要是台下做不到完美,也就没必要上台。
……又提及上台,这方面的规章,同样奖惩分明。一小点纰漏,都会在演出结束后被指点出来。听说那时候剧团里的孩子都怕他。用“听说”,是因为我和他们之间几乎没什么联络。我和他们之间,隔着“座长的儿子”这一层身份,是会有隔阂的。鲜少地,有一两个人,勉强说得上话,可没有共同语言。因为是座长的儿子。
剧团在我十一岁那年北上。京城内的表演场所,父亲在上京前便已托多年运营的关系找到。冬日接近春天的时候,所有人……从结果来看是好的,可在当时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一群人,惴惴不安之中混杂着兴奋,北上。到京都去。
京都的风情,和我过去待过的地方大不相同。屋宇繁荣阔气,大道宽敞,行人之光鲜是如仙人般的。可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一直排练的缘故,并没有机会上街。剧团在准备新年的节目,为防万无一失,排的是唱熟了的那些桥段。衣服要重新缝制,所以那段时间母亲也很忙。此前没说过,相比于严厉的父亲,那时候和母亲关系要更亲密一些。加上母亲在家里地位偏弱势,情感上就更倒向她。她是个惜字如金的女人,气质端庄得体。她的手上,有穿针引线所留下的旧伤与老茧。这个女人,在家里却几乎是隐身的,看不清楚的。我也是,得在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楚她,即便她是我的母亲。她看她的孩子,恐怕也是看不清楚的。就是在我们与父亲起冲突的时候,她即便在旁边,也什么都不说。
我的哥哥很早就离家,做杂货生意。姐姐后来也嫁人,男人是当地的米商。
父亲脑子转得很快。到了当地后,时常出入于其他剧团的演出场地观看表演,尝试从他人的演出中找到能补足的地方。他那时三十七,身体的素质按理来说已经下降了。但要是为了使自己的妙舞接近于理想的状态,他宁可燃烧掉日渐衰弱的身体。这个人,有以人性评价可怕的一面,也有以观念评价不可不敬佩的一面。而对于他明知自己注定无法达到的,就寄希望于我身上。我是他的某种意义上的延续。人在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其实都只能算作是亲代的一种延续,没有完全的自我。就是在那时,父亲从八方而来的剧团的表演中慢慢领会到了一些东西,妙舞可以是什么样子的,如今缺乏的是什么,这些东西在他的脑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极快地极清晰地浮现出来。
频伽座,正如这个名字的意义,父亲的剧团更看中唱的部分,至于演出舞蹈,虽不至于粗糙有瑕疵,至少是相对平庸的。这些东西,自从上京后他便让我们去学,去拿来。他自己也在练习。没有人教,自己琢磨、模仿,太艰难了。父亲便会说:“做不到吗?你怎么会做不到呢?”一定要人前进直至力竭。那时他已经三十七岁,持续多年的燃烧带来了长期伤病,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为成为他的延续,一定不能不做到,为成为他的身体的延伸,照着他的指示去完成他心中的妙舞。至于在此之外的部分——我是不能自主的。
父亲对我的、从小就以妙舞为中心的管教是否合理,现在再去讨论已经没有意义。总之,这种管教方针造成那时候的我的不平衡:对世事人情的把握上远不如同龄人,而在妙舞方面,仅仅只有在妙舞上——就是大人,哪怕是我的父亲法本桓本人,有时也比不过我。
年前在剧场演过四到五场,评价相当好。在家乡演时,有我出场的回目其实不多,戏份也不重,可自从进京之后,担主角的时间明显增多,不像是小孩子应担的了。这时仍能扛下来。后来几乎扛不下来,是因为新年一连演上快两周时间,逼近极限了。新年演出是在圆觉寺背后,在找人临时搭起的台子上进行的。回想起来,当时大概是父亲为吸引观众,才拿小孩演大人戏作噱头。他甚至让那时的我这个小孩子,很小的男孩子来出演《鹤女》,以前没人这么做,没人会这么做。
演到第三天的时候其实还出过一点意外:那时候因为受不了连日的演出,午饭过后临时溜了出去,差点没赶上下午演出的时间。也算不上反抗,原本仅仅是想休息一会儿,太累了。连排练的衣服也没有换过,出去时候穿的是妙舞师的演出服。那些挂饰太多,太繁复了,在身上会叮叮当当地碰响,全部摘下来丢在后台,之后悄悄地,迫不及待地跑掉了。在大街上闲逛。因为当天有阳光照着,并不是很冷。小贩拉着装蔬菜还有果实的拖车,想上前去买点,但身上没有钱。又走过两旁都是民居的巷子,最后在一间茶屋前被人叫住了。一个年龄看上去比那时候的我大五六岁的少年,他应该是往茶屋去。那时看到的人,长相其实是普通的,穿着打扮不像平民。身边有两个高大的成年人。那个人身上的浅金色的和服,是用不太寻常的那种有奇异光泽的布料做的,用丝绸绣着奇特花纹。当时什么也不了解,只觉得这人的体型瘦弱,背脊挺得好直。他一定没有务过农。
“你是……妙舞师吧?”
“对呀。诺,刚从剧团里出来呢。”
将盖着长袖的手臂向两侧伸展开,坦然地承认了。因为我身上还穿着妙舞师的演出服,看出这点其实并不难。秋吉你也知道,妙舞演出时的衣服也是和服,但和平常穿的和服是有区别的。为展示角色身份,上面的花纹是通常不会用到的夸张花纹,颜色呢,颜色选用的也多是亮到晃眼睛的,为了方便在昏暗的地方也容易辨认。那时我身上穿着的,就是件绿色印有花叶的衣服。长长的藤条花纹从肩上垂下来。当天的演出里,我是要扮一名住在山中的鬼女。
“——好年轻。你的口音听上去不像这里的人。”
“我是从南边过来,和剧团一起上京来演出的。”
“原来是这样。这样的座最近好像很多。”
“嗯。父亲说,因为大将军喜欢这个,所以,所以要趁此机会——那个叫什么,投其所好?嗯,大家都投其所好,所以从全国各地来了。”
这个不知道哪家的少爷,听到这儿嘴角忽然抽了一下,像在笑。这个笑是烟花一般转瞬即逝的。原本应该怀疑他是否是为童言无忌而嗤笑的,但因为这个人在笑的时候有种亲和力,或者说气质,没有立刻觉察出来。
“大概如此吧。”他说。他又说,“托这个福,最近我也看过好几场妙舞演出。”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他没明白我的意思。
“表演,你觉得妙舞怎么样呀。”
“噢,我挺喜欢的,有时间的话就会去看。”
“不是说这个。……哎,你有没有看过我们的演出?频伽座,最近才进京的,演过四五场。”
“我不记得了。可能我看过,但没有留下深刻印象也说不定。”
“怎么会呢?要是你看过,一定会记得的。”
“你对你们的座这么自信呀。”
“是呀。你一定是没看过的,要是看过,至少你应该会认出我。因为我出演的可是主角呢。”
少年听到这里,眼里略带着不可思议的意思看着我。
“噢,是主角呀,这么年轻可真了不起。……你今年多少岁?”
“再过五个月十二岁。”
他又笑了。这一次终于察觉他恐怕是觉得我太小,使我一下子着急起来,紧接着说:“别小瞧我呀,我表演妙舞的水平,可是你从没见过的。”
“怎样,是你们那里最好的吗?”
“可不止,空前绝后呢。”
“和京都的其他妙舞师比呢?”
“那当然——完全不在话下。”
当然,那时候我的妙舞水平,显然远远达不到“空前绝后”的程度。当时与其说是狂妄,倒不如说完全没有概念。上京后,一直没时间看别的座的舞,没有时间。一直是在闭门造车。可大话一出,已经没有退路了。
“是吗?”
“货真价实的。——你可别当我是在吹牛。我现在就演给你看看。”
“哦,我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的。”
于是当即鞋子,手上一使劲,“嗬呀”地摆出开场动作。这个动作,许多妙舞师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在模仿天手力男神的形象。这样摆出动作的同时,还要附上雷霆般的大喝,目力坚定。
之后按照平时的练习,将鬼女形象一板一眼地演了出来,几个细节:振动袖口,上面绣的银丝反光,营造出约约绰绰的鬼影的感觉;一步一停,似从林的狭缝间踱步过来的;以及吊高嗓子的“轻”的语调——都做得很精致。既然已经夸下海口,非要让他服气为止,所以跳得比平常更铆足了劲。那个少年,他说自己姓和田。他看得很高兴,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结束后又拍起手,似乎心悦诚服,就更使人高兴了。
“你还想看什么?”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甚至《鹤女》也可以。”
“你还会演这个?”
《鹤女》——之所以说这个本子小孩子不好演,原因不在于表层的要扮演女性这点,本质的原因其实更简单,鹤女这个角色不好演。你跟我学习的时候……应该是十三岁吧,应该是有印象的。小孩子演的桥段,多数时候只需要能明亮地唱出来,要不然就只是用上台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连台词也没有。而鹤女这个角色,她的表现方式是很别扭的。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纸窗背后演,表情看不清楚,动作也仅能看到一层投射在纸面上的影子。所有动作都要夸张化,不然看不出在做什么,表达的情绪又需要内收。所以必须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当然会,已经演过好几次了。”
“那一定让我看看。”
于是点点头,吸一口气,将身体完全地放松下来。接着右手举到与肩平齐,踏,踏,踏,将身体转到侧面,抻着左手袖子举到眼前,看起来不急不躁的,其实心里紧张得不得了。“演过好几次”当然是大话,实际一直只是在排练,正式披露是在几天后新年演出的最后一场。其中有个动作一直做不好,是和后面的小鼓配合的,卡乐音出来的瞬间做出动作。好在现在没有小鼓,是一边跳一边用自己的声音“锵锵,噌噌”地模仿着乐器演奏的声音,时间上可以调整。
演了一小段,只能说是演下来了。对于那个年龄的人来说,能演下来已是极限。而眼前姓和田的这个人,这个少年,恐怕只是个外行,对妙舞师们会注意的门道其实不清晰,觉得热闹就知足。
“了不起!——你的那个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哪个声音?”
“就是那个高亢的,如鸣叫一般的声音。”
“噢,这个呀。”
这就属于是内行见门道了。和田所说的这种声音,想要发出其实并不难。需要一点技巧,但却是小孩子也能做到的、只需要明亮地唱出来就可以的。我便同他讲那个音的发声方法。和田试了试,嘴里出了一句干瘪的声音。“这样?”我心想,当然不是,嘴型都不对。再回想父亲过去是怎么教我的,干脆抓起和田的手——他身旁的大人竟一下子急了。和田用空着那只手示意两人没事。而后我握着和田的手,让他的手贴在脸颊上。看着他的脸,这时他也看我。
“喏,摸到吗?耳朵前面那个位置。将嘴张开到能摸出一个小洞的程度才行。”
接着又试了一次,顺利发出声来。和田说很有趣。说遇到我有了不错的体验,说他该给回报的。给什么回报——想起他之前说从没看过我们的演出,便回答说我在的剧团,频伽座,新年几天都在圆觉寺附近表演,有时间希望他能来看。他说会的,说一定会的。这时他身旁的一个成年人俯下身,凑在他耳畔对他说该走了,他点头。成年人对他说话时用了敬语。他又转过头来笑着,和我说他一定会来。几人随后进了茶屋。
原地站了一会儿,感觉忘记了什么事。忽然想起下午还有演出,急忙赶回圆觉寺,结果被父亲大骂一通,我从未见他如此生气。可他没骂多久,因为快到演出开始时间了。七手八脚将厚厚的演出服换上,脸上搽上白粉,赶鸭子上架似的做好了登台准备。
那时觉得后悔,觉得不该在外面那么卖力地跳,消耗太多体力。妙舞师的服装是很重的,你也知道。里面一层里衣,中间是很厚实的绸子,最重的是外面装饰物。动物牙骨做的,矿石穿成的,镶着银和铜的,都做成一串一串地挂在脖子上,吊在腰间。一套下来,穿在身上喘不过气。之所以夏天的时候剧团从不会在下午演出,就是担心有人中暑。听说以前发生过这种事。
准备好后便匆忙上台,一开始走几步都踉跄。该唱了。“直”的声音,第一个音就差点没落到稳处,打滑了,紧张得浑身冒汗。整场演出磕磕绊绊地盘下来,失误不知道多少次,结束后,观众的反应却意外地没有受到影响。也许这也是父亲的策略呢?他知道小孩子就算出错,人们多半也会宽容以待。说不定他早已料到会有这种情况。而相比于演出的好坏,印象更深刻的其实是身体上的疲惫。冬天,穿着厚重的表演服活动,身上一个劲冒汗,冷风却一直往脸上吹。那场演出,可以说成功了,但不能让人满意。就像一群人在战场上遍体鳞伤地打到最后,完全算不上漂亮的胜利,可人们仍为之鼓掌。差不多是这样。之后又接连鏖战几天。至于那天下午遭遇和田的事,当时并没有告诉父亲。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新年演出结束后的第二天,有从将军府的人过来,请频伽座到府中献上演出。
父亲应该是计划着会有这一天的,但不应该是现在,太早了,他觉得意外。又连着练了好几天,父亲是一点差错也不敢出。演出是在将军府里,简单地在地上垫高层木头做了个台子,台子正对着建筑的拉门,看客坐在台下。
演出就要开始了。候场的时候,意外见到了那天见过的姓和田的人,他就坐在台下的几名观众中,衣着比那时的还要华贵。他身旁有位妇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年龄,仪态端丽。但没看见像大将军的人。这时和田发现我在看他,也笑着望向我。
结束后,将这次极巧合的相遇事情同父亲说了,令他大吃一惊。当晚将军府的下人过来,指明请今日饰主角的妙舞师去一趟。父亲听了,就叫我收拾一下过去。那时候他的表情、语气,已经一概记不清了。不记得了,记忆是如此愚钝的,不记得了。穿的什么衣服去的,那时候的心情,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将军府里的植被。从正门进入,春夜的院子里,夕颜花静静地开放着。流水庭院,水流声里,沿两侧植有洁白夕颜的小径经过,如渡过过一条落满明月的星河。路尽头是间灯点亮了的屋子。还没走到那里,从树丛后踱步出一个人影。慢慢地,先是露出头发,一个人形的亮着光的边缘;随后,暗部,少年的五官从那头慢慢浮现出来。
“又见面了。”和田脸上笑着,“你看,我信守承诺。”
“你住在这里?”
“是的。下午演出时,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是我母上。”
我点点头。我想着,看样子这人或许就是大将军的孩子吧,说不定也是他促成频伽座到此地演出的。至于姓氏,他应该不姓和田,那是为了隐藏身份的假名字。他的姓——记得是国近。对。父亲说大将军姓国近,所以他也应该是姓这个的。可下午没见着他父亲,心说恐怕因为是大将军,平日太繁忙了吧。
“将军平时很忙吧?”
“噢,是这样。地方的争端啊,臣子的任用啊,等等。”
“听上去——唉,听上去都很无聊。”
“嗯。但所谓在其位谋其职,都是身不由己。”
外面刮起风来。将军府的少年说看了看天空说,走,去屋里吧。遂跟着他进了屋。
“对了,过来的时候路过了一间小屋子。那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一间茶室。我这段时间在学习茶道。”
他回答。房里有床褥与书桌,桌上燃着灯,约有四五本书正平摊开放在桌上。出来之前,想必他就坐在那里看书吧。
“好雅兴呀。”
“只是附庸风雅。我是觉得有趣才去学的,并没想过学精,门外汉而已。”
进门处的花瓶中还插着一束花。注视着盛放的花朵的时候,他说了句“稍等”,后从房间内不知哪里搬来一个凳子。当时没有想过,身为将军的小孩的他的身份应当是显贵的,不该由他屈尊来做这种事。因为那时我也还小,缺少一些礼仪上的敏感性。只是简单感谢,没做其他表示就坐下了。这位置与他桌前的凳子也很接近。他坐下,同我聊天。说今天之所以找我来,仅仅是想同我聊妙舞的事。那次相遇让他觉得有缘,竟偶然遇见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妙舞师,他从中感觉到了一种类似命运的东西。他在说话时目光始终是温和的。那双眼睛啊,是一双深褐的琉璃般的眼睛,给人以友善的感觉,愿意同他说话。这可没有夸大的地方,你要是见过他,恐怕也会这么想。
“妙舞?你想听什么呀。”
“下午演过的,哪首都好。”
“可我身上没带演出的衣服呀。”
——这是个大问题。要是没穿着演出服,效果自然大打折扣。更别说有些动作——诸如晃动麦穗道具,抖动垂落的长袖,一概只能伸手在空气中比划。可他说没事,说那些无伤大雅。于是演了《大河》。大河讲的是一名丧妻的男子,一日远远看见亡妻的背影出现于眼前,呼叫着追去,妻子却头也不回地走着,怎么也追不上。到一条大河前,见妻子步入河中央,男子尾随其后,最终被河流吞噬的故事。之所以选择演这个,只是因为不需要道具,而且不用扮女相。对于故事本身是没有感觉的。
即便不理解也还是能演,只要依照大人的指示一板一眼地做下来——那时的我,实质具有的并非艺术感受的才能,而是作为装置的才能,一种身体素质——不过是比常人更容易模仿动作而已。并且,尽管将多数时间投在妙舞上,那时候的我却并没有将全身心奉献给妙舞的觉悟。
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故事。结束后,观众却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他招我过去,随后伸出手来贴在我的脸上。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下午,当时我将他的手掌贴在他脸上,为让他学会如何发出那个明亮的声音。
这时他说,相比于面上覆着表演妆容的时候,他更喜欢我露本面演出。那个下午,他第一次看我演出就是本面,之后见到的却都是带着妆容的,所以将我叫过来唱。我问他是否看过频伽座的新年演出,他说他去过了,只是不在人群中。他信守承诺。
这时他叹气。他说,刚才演的《大河》从动作与声音上来说是没有瑕疵的,但有一点缺损。疑问缺损了什么,他的目光却有些悲哀。他回答,一种微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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