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

然后他不说话了。过一会儿,他问我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耳畔咚咚的、水滴落进池子的声音。我问那是什么,他回答那是以前修的添水。他领我去看。簌簌地穿过两侧茂盛的一条小径,至一幽深角落。那里有一处小潭,添水就架在上面。在夜里,水面漆黑不见光,潭的周围生着杂草。而后,他同我讲起这院子是如何建起来的,庭院的布置有何种玄机;说自己以前养的小狗如今埋在哪个方位,给我指了指一片林子。可现在太晚了,光线晦暗,什么也看不见。他问我是不是觉得厌烦了,我说太晚了。离开的时候坐的是将军府的牛车,人在上面昏昏欲睡。

我们之后又见过几次。只要说是去见将军府上这个人,父亲不会反对,妙舞的练习也暂且搁置。一个月间,多数时候他不在,在的时候多半在看书。我也看一些,从市面上的话本,到《茶经》,再到包括《孟子》与白乐天的诗等等的汉文书,包罗万象。我也跟着看了些,觉得好无聊,不懂里面在讲什么。那时年龄小,实在无知。他说,他在我这个年龄原本也是无忧无虑的。可有天就好像突然顿悟了似的,像在巨大的痛苦中,脑海里突然隧穿了一条通道。

——是吗?

是的。他说是的。他的表情微妙。外面正在下雨,空气湿漉漉的。屋外的树叶在风的吹拂之下发出如清洗筷子一般的洁净的声音。我觉得有点冷。他说他那里还有许多衣服,我推辞说那些衣服看上去都太名贵了,怕弄脏了让他长辈不高兴。最后还是从衣柜里取了一件套上,颜色很素,穿在身上做什么都变得小心翼翼的。

他……那时不知道他的名字,“国近,国近”,这么叫个不停。后来有次他来看妙舞演出。开始前,他带着曾见过的两名侍者到后台来,远远见到他,也直呼“国近”。当时父亲也在场,一把抓住我的肩将我往后拉。

“兼一公……”

他的语气里带着后怕。这时才知道面前年纪轻轻的少年正是大将军国近兼一。

不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对政治一直不了解,没有兴趣。即便此前已有迹可循,也从未考虑过会有这种可能性,这实质也是一种愚钝。之后才听说,兼一公他是在两年前继位大将军的,那时候他十四岁。

关于兼一公作为君主的才能如何,我想不必我多说。这个人十分聪慧,如今回忆起来,甚至有种多智而近妖的感觉,但这些在当时并不容易感觉到,也不关心。觉得他身为大将军的那面离我所认识的他太远了,不关心他的这一面,结果反倒令他满意。后台乌龙事件过后,父亲还专门教授我应该如何如何在位高之人面前言行,叮嘱我以后再去拜访他时一定不能失了礼数,结果真到这时候,刚依葫芦画瓢说出“今日能到将军府上……”,话音未落兼一公便叫停我,嗤笑道,“你在做什么呀?”我也很尴尬,只能回答说礼数,说完后连我自己也笑了。到后来变本加厉,有次在外面听人提到他继位之前的小名,见面时叫了出来,令他身边的侍者如临大敌,兼一公本人却一点也不在意。

他给我摆弄不久前到手的陶器,从西面的大国流通过来的黑漆的茶碗。上面均匀分布着猫眼般的蓝色釉彩,形状、色泽都极完美,兼一公看了又看。想起之前见过的茶室,问他是不是精于茶道,回答不是,只是附庸风雅。我半信半疑。

那时候,我对兼一公的情感是浅薄的。这种浅薄并不是说感情淡,不是的,是朋友一样的浅薄。而且他从不对我发怒。这个人在私底下好像一直是面带笑意的。而他作为将军所做出的一些政策,推行的雷厉风行的改革,那时我一概不知,直到多年后才从别人那里听说。

我依旧看不懂他书斋里那些书。即便他同我讲过,我也装模作样地点头做出领会的样子,实质还是不明白。

兼一,……兼一公。我还记得曾与他去看过鸭川,那是在随父亲上京后的第二年,两人出行时偶然逛到那里。宽阔的河道上飘了许多樱花的花瓣,空中的云随着湖面流动,像盖在上面的一层浮冰。那时冬天早已过去了。兼一公忽然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我以为他在看风景,结果过了一阵子,他指着河岸的一处说,几个月前,过去和他亲近的一个人在这里被处死了,令我非常惊讶,因为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件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又自顾自地说,因为那人受贿,到了不可原谅的地步,只能这么做。后来听别人说,此处河滩常被用于处刑。

每逢节日,频伽座便时不时前往将军府演出,在京内的声望逐日水涨船高。于此同时,频伽座内部的状况也在发生变动。由于水土不服,自上京以来父亲的身体就没好过,大病倒是没有,小病接连不断。找了医生,说是过去练舞留下的旧疾出现了复发的现象,不得不逐渐退居幕后,作了一些妙舞的本子。剧团的实际运营交给了他的一个弟子,因为我那时还不成器。倒是演出任务逐渐加重,因为是站在台前的角色,众人的焦点,“频伽座的休”——这个名号渐渐传开来。

随之而来也却听到流言,说将军有男色的倾向,称他与某个妙舞师之间存在不应被宣扬的、恶俗的一种关系。刚听说这消息时只觉得荒谬,回忆自己与兼一公至今的交往,的确无任何不妥之处。至于剧团正是从中获益才如青云直上的说法,那更是无稽之谈——父亲法本桓自始至终都在对演出的妙舞进行着革新,将那时各个座中百花齐放的妙舞风格整合在一起。即便没有我与兼一公之间的这层关系,频伽座的发展也不会差——我心里是有这样一股傲气在的。演出结束后的满堂喝彩更令我如此确信。直到后来出了些状况,一切跟着改变了。

在父亲的剧团上京表演之前,将军府里妙舞的表演通常是由另一个叫善宿座的剧团来做的。善宿座的座长叫丹波雅生,年龄比父亲小一些,大约二十五六的岁数。个子高,身材匀称,剑眉星目,在人群里看着很出挑。腰上配着一柄胁差。而且待人礼数周正。凡与人见面,他都会用敬语称呼。就连对我这种年龄小的人也从来不会表现出轻视的态度。

与频伽座不同,善宿座的成员多是京都本地人,因为这个原因,容易与当地人亲近。我曾在外面见过善宿座的演出,那个姓丹波的妙舞师当时跳的是主角,印象深刻。他的妙舞,你一旦看过就一定不会忘的。他所采取的一种极其板正的,精准的表演风格,每个动作都牢牢卡在音上,一点脱泥带水的地方也没有。那些动作明显也是经精雕细琢过的,一个动作的弧度,应当在哪里快速划过,应当在哪里滞空,都经过细心的考量。之后想向他请教,却一直没能找到机会。第一次同丹波说上话是在将军府,他带着剧团几人刚要从府上出去。远远看见了,说“请等一等”。我说自己是频伽座的,曾见过他表演。他的演出令人至今难忘。丹波的应对也极为得体,有种成熟的人的分寸感。他说,我也见过你,你是频伽座演主角那个孩子吧。我说,是的,您记得?——记得,你的《大和武尊》演得好。他的话令我激动万分。

彼时兼一公正斡旋于地方朝臣之间。上台后年龄尚小,如今是着手处理这些事的时候了,一下子变得很忙,鲜有机会见到他。之前说过,他原本是不会同我提政务上的事的,所以在我看来很多时候都毫无征兆。就是说一句,会忙起来,会离开京城一段时间,这阵子就见不到面,之后再回来,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有一次,仅仅只有这一次,兼一公和我说过,说自己为什么从不在我面前提那些事。关于政事上的事,那些大事,真正作为他在他人心里构成部分的那些事——这些跟着他的出身流传下来的,是他无从选择的,不自由。我问,就好比妙舞之于我?兼一公想了想说,或许是的。他反问我喜不喜欢妙舞,回答说没什么喜不喜欢的,只是好像有点天赋,能做好,就一直这么顺理成章做下来了。兼一公就笑了,说他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关于兼一公其人的内心,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作总结。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的世界观是整体性的,存在一个普适性的规则。在此便用他曾和我说过的一段话作总结。时间太久,不可能句句都记得,只是个大概,意思是这样的:

“我眼中一切都是由情感构成的。如果是想做成什么事,就思考要令对方激发怎样的情感,再退一步考虑该以何种举动令他产生这种情感。政事也一样,要从与人的交往中达到目的,则会先构思该令他如何看待我,看待我所要完成的事。或是恐惧,或是尊敬,将要到达目的的路径切分成这样的小段。长久以来都是这么做的,几乎不会失手。”

至于对文艺的喜好,也是嵌合在上述理论之中的。他说自己是附庸风雅,可要是附庸风雅倒好——此人对文艺的理解,给大多数艺人讲了,恐怕都觉得他离经叛道。在他看来,茶道,雅乐,乃至于妙舞,其中并不存在需要天赋才可理解的玄妙之所在。他不觉得这些东西有其高尚内核,将所有拆解成引发情感的要素。这些受贵族追捧的东西,实质与战争,斗嘴,甚至于路边长的野花野草之间没有什么区别。

“文化是一种被固定下来的情感的形式”——兼一公是这么觉得的。而他之所以对文艺感兴趣,一开始是想通过这些来研究人心如何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受影响。在他的精神中,原本就存在着一座待细雕琢的城池。……你在《众妙书》(注:法本休所著的妙舞理论书,以论述妙舞的要点为主)中应该读到过类似的说法,这最初其实就来源于兼一公。这种思维也很大程度上地影响了他的性格。兼一公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他连自己的冲动也会纳入考虑之中,一旦产生某种情感,便退一步思考产生这种情感的原由为何;进一步,表现出来会有什么后果——这么思考下来,要只是发泄情绪的冲动便会冷却。

他还请过茶道、花道的老师,国内最好的。那间茶室便是请专人修缮的。小小的屋子,入口开得很小。与外面的茶室也有区别。他说这是同茶人商量过而做了一些调整的。茶室原本作会客之用,面对茶人或面对将军,来客心理上的差异也绝不能说是微妙的。对于茶室的调整,实质是对于客人入座时的心态的调整。做的许多微妙的改动,现在也不细说了,我对茶道仅不过浅尝辄止。

那阵子的频伽座正有种扶摇直上的劲头,当时觉得这一切都是频伽座自身的水平与运营出色的结果。那时我们在演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妙舞,那是囊括了南北特色的,编排复杂以至于具有猎奇性的,常人难以完成的——一种妙舞。

父亲完全退居幕后,作后辈指导与剧本创作的工作。可他写的东西,即便是那时候的我看来,也并不出色。不那么刻薄地说——朴素。仅仅只是将过去的元素再以另一种方式组成起来罢了。他的专长在于整合已有的东西,而不在创造新的东西。而我,则作为“频伽座的休”不断登台,演出。就是这时开始,对自生来便是如此的、以妙舞一切的生活方式产生了迷茫。……不对,确切地说,并不是对妙舞本身,而是——对于技艺的看法,产生了变化。

打磨这东西有什么意义呢?打磨这东西是为了谁呢?到头来,这些细枝末节的变化谁又能看懂呢?要做到“不出错”,只需要记得剧本,演下来就够了。声音可以磨得更清亮,动作可以练得更干脆有力度,可这些都是有尽头的,是受限于身体的,是没有意义的。未来总有一天身体会衰退,年轻时引以为傲的力量、柔韧性都会随之消失。

——技艺的尽头是虚无感。

一开始兼一公不也是吗?觉得能发出清脆的声音就是好,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动作就是好,世人对于妙舞的指点也仅限于此了。这与人听鸟儿啼鸣、见犬马狂奔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吗?迷惘之中,私底下询问了不少人。

父亲的回答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哪个妙舞师不是这样过来的?你想得太多。

善宿座的丹波的回答是,所以在常人能看懂的标准之外,妙舞师自己也有一套标准。当即不假思索地问,可那意义又是什么?他一时又找不出明确的话来反驳我了。

最后问兼一公。这个妙舞的门外汉思索后回答:“……在我看来,这对于有些人而言的确也是没有意义的。你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吗?”

——是的。很愚钝是吧。

——在这个问题上,确实还挺愚钝的。

——你说“对于有些人而言”,意思是对于另一部分而言,技艺也是有意义的吗?

——我是这个意思。……好吧,那我也问一个问题,你觉得什么是有意义的?

——是……

他这么问,我倒不知应该怎么回答了。兼一公没有等到答案,接着讲到。

——我是觉得,所谓意义是由自己赋予的。你或许应该将起因与结果翻转来看:你是在寻找意义,最后找到虚无;可虚无才是现实,正因如此人们才开始寻找意义。将财富作为意义,将仕途作为意义,将穷尽技艺作为意义……

——我试图这样做,但始终做不到。以至于现在求助于你。

——当你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应该已经知道那不是你的意义了。……某个角度说,你确实是有点愚钝的。很早我就看出来,你自己也应该早有意识到,你的演出是有缺损的。一种尚未找到核心、缺少信念的缺损。有一天你会找到的。

——之于我的意义应该是什么呢?

——这就只能由你自己去思考了。你现在就像在海滩上走着,走着。你在找一颗石头,因为你身边的人要你找一颗美丽的石头,说那石头应该是什么形状的,什么色泽,一直在寻找。可是在寻找的路上,见过的石头不计其数,心里逐渐有了一颗石头的雏形。你觉得那与别人描述给你的不一样。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可能有目标了,也可能没有。但总有一天你会拾掇起来的。你终于会看到一颗石头,心里一下子生出股冲动来,觉得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到那一刻你就找到了。

兼一公如是说。

时间仍在流逝,尽管心理上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似的。直到有天兼一公对我说,你长得好快。这时突然发觉,自己慢慢地快和他一样高了。兼一公的身形是被衣服撑起来的,身体则有种接近不健康的瘦。而我因为练舞的缘故,身体看着其实比他结实硬朗许多。

我时常去看别的座的演出,其中犹以妙舞师丹波所属的善宿座为主,几乎没有哪次缺席。像我父亲一样,妙舞师通常到了一定岁数就会将主演让位于年轻人,身体跟不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年轻人的气质就如初绽之花,是最灿烂夺目的。善宿座的年轻舞师不多,因而大部分由丹波来演。

身着演出服,挺拔地往台上一站,主演一声发出,会场便瞬间安静下来。只要以安静的氛围开始演出,最后往往是满堂喝彩。丹波的这种可以说是驯服观众的技巧,在后来也被我用到了演出中。演出结束后,便时不时去后台找他,有时则是在没有演出的日子去找他。一个接近三十岁的人,年长的人……那时候之所以对他亲近,多半源于一种小孩子的脾气,一种未成熟时期对于成年人的憧憬,可能还要再加上对一向严厉的父亲的移情,一种隐秘的想要找回什么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之,事实是我时常叨扰他。也没有做别的事,只是仍将他视作妙舞表演的典范而向他请教。碰壁的时候越来越多,到后来都不找理由,只说有急事要办。回头看,会发觉他其实从那时起已经在刻意地避开我了。

那时候丹波误会了一些事:他认为我对他抱有同性之爱,以回避作为对他来说足够明显的拒绝。我那时候愚钝得……

或许他打从开始就没想过与我交好。真心与礼节……那时候,我是否能分清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如今客观的眼光看,真是没有把握。

一切最终在数月之后迎来了总爆发:一日,在善宿座外,他索性将这段时间积压在心上的火气一股脑地发了出来。第一件是,他称无意与我之间有进一步关系,对于兼一公身边的大红人,他是不敢招惹的;第二件是,他是有妻室的人,家中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当时在场的不只我们两人,还有几个未散去的看客。这场闹剧最后传到了兼一公耳中。之后再到府上拜访,眼神一下子变得和平时很不一样。他将头转过来,用一种带有强烈的憎恨、仇恨,又似乎极悲伤的目光看着我。他的原本削瘦的身体,背脊屈着,骨头像要从背部的衣物底下刺出来一般。那个前所未有表情令我非常震惊。

“我明明……”

兼一他有话想说,到这里却不再说下去。……一团乱麻。我原本还抱着同兼一公埋怨的心,一下子全都消散了。那阵子还频繁在下雨。见到兼一公那副模样,再如何愚钝也该意识到了——一直以来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恐怕的确是不应当被宣扬、极为恶俗的。

我连着好几天都睡不好觉,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有关兼一公的事。今后该怎么办,如何同他相处,让一个妙舞痴呆症的脑子思考这些事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一直以来我都不太像个成熟的人。到了我这个年龄,不少人已经走过结婚成家这一步了,其中也包括我的兄长与姐姐,可我一点这方面的意识也没有。对于人情的迟钝就是到了这种地步的。甚至于对兼一公,现在回想起来,对于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我仍然是一团迷雾的,恐怕我永远也想不明白。只是,在对待他的事情上,即便头脑还没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身体就先动起来——总是这样。那时候也是。去找他。即便被避而不见也要见到他。和他阐明,之后情不自禁地鼻头发酸开始流眼泪。

“你不要这样,请回吧。”

他有些为难地皱着眉头说,转身要走。这就是一句拒绝的话。将军府中修的那个池子,添水的声音听上去好寂寞。这时候,心情甚至会被这些平时听起来平平无奇的声音所扰动。

“你以为我会在意这种事吗?”

见我迟迟没有动作,兼一公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严厉许多,令人害怕。他说不定是将我所回避着的,作为将军的那一面拿出来了。这时该怎么做,脑子已经想不出来。或许觉得就算因为惹怒了兼一公而死也无所谓,才到了这一步也没有退缩。后来他也没有办法了,很苦恼,甚至比这天刚见到他时更加苦恼,他皱着眉。他说,你过来一下。

……接着就是你所了解的那些坊间曾流传过的事,一些烂俗故事。把所有事情一件一件地摆明了,以兼一公的性格,这些情绪应该就和他的内脏一样,是组成他的身体的,不该拿给人看的,他一件件地掏出来,一件一件地清算了,最终仁慈地决定既往不咎,约法三章。可他在同我讲这些事情时,脑袋里还是不停浮现出之前兼一公回头看我时的表情。他那时具体是什么样的脸,面部哪一块是紧绷的,现在我已经忘掉了,因为每次想到都会难过,而并不愿意去回想。我的很多记忆都是这么变得模糊、不精确的。唯一能肯定的是,那表情确实传递出了憎恨、仇恨的感觉,但又带着一些不可思议的痛苦。即便脑中无法再浮现出那时见过的他的脸,那种痛苦的印象也永远不会消散。

在那之后我很难做到像过去一样地对待兼一公,心里有了种患得患失的感情。害怕哪天会有尽头,就因为曾有过一不小心便会踏入尽头的经历。不知不觉地,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在向他靠拢,也许是因为同他接触得比较多,平时看的书也多是他书斋里那些的缘故。这种变化,或许是一种成长,又或是一种丧失。得到亦是失去。

只有妙舞的生活一去不复返。

……那究竟能不能算作是爱呢?太奇怪了。真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回忆过去,与兼一公之间能算得上美好的回忆大多是在他向我挑明之前,剩下的能想起的有一大半都是痛苦。

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说到底是不合适的。对于兼一公来说是一种陋习,尽管自古有之,仍是一种陋习。于我则更是不可告人的,是可耻的。原本可以置若罔闻的流言一下子变得十分刺耳,就因为我们之间确有了这种关系,彼此都不好受。就算用灵与肉去相互安慰也无济于事。之于我,难以做到心无旁骛地上台,流言时刻在耳边回响:一个与将军有那种关系的舞师,底下观众里说不定有不少就是为了看这个而来的;之于兼一公,他也早就到了该迎娶妻室的年纪,个中压力想想也明白,可彼此就是默契地将这种庞然大物视为不见,即便这样做什么也改变不了。……正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让时间从手中流逝而去,

慢慢地,几乎是潜移默化地——我的思维逐渐成为了一种粘稠的、尚且混沌的混合物,一种原生的与兼一的思维方式的嵌合。我学着他的方式思考问题,去拆解,将一整幕妙舞表演拆分开来,而不单纯是模仿。一个动作,其实质如一个音,一个字;音的长短,音的衔接,音的整体趋势——同时站在表演者与观者的角度,细细考量这些组成的作用。抱着这样的想法,将平常演过的曲目翻来覆去地琢磨。这期间,由于声音变化,并没有做过多的演出。其余时间多半在将军府上,读书,再写一写妙舞表演所用的本子。自己的创作,演起来会更得心应手,正因对每个动作、台词的意思心知肚明。

这期间,即使背后存在着我与兼一公的传闻,频伽座的发展仍未受到影响。一切在师兄清次极有能的运作下秩序进行:收下门徒,演出的筹划云云,都做得井井有条。我几乎不用操心频伽座运营相关的事宜,专心磨炼演出技巧。几年后善宿座解散,原因是账本上的问题。之后丹波来找过我,那时我们已有几年未见,彼此都快认不出来,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我还记得另一件事。有阵子兼一公看上去有些憔悴,忧心忡忡的。想着出去散散心说不定会好一些,就同兼一公商量,一道去了京都附近的嵯峨野。上山路上,兼一公忽然停下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深绿密林环抱着一片平地,平地上密密地织着杂草。一棵中空的树倒在草堆里,压倒的地方形成了一个积着雨水的小水窝。溪声像流食的吞咽。

“……我前几天去了南部,九州那里。之前有过水患,紧接着是连日的旱灾。收成不好,路上有个疯女人。在烈日下光着脚,灰头盖脸的。当地人说她的孩子前不久病死了。”兼一公停顿了一下,“现实的,如此年轻……人命之如草芥。”

不久后,兄长法本风家的大女儿出生。

兼一公的母亲曾就成家问题数次找过他,劝诫过他。我们之间的这种交往,在她看来是对兼一公的耽误,是玩物丧志性质的,但又没有强制手段,最后只能频繁去寺庙念佛。即便兼一公身为大将军,位于武家的顶点,也不能完全将长辈的话置若罔闻,一度十分苦恼。他和我说过这件事,但恐怕没打算向我寻求意见——我也的确不知道,连兼一公的头脑也想不明白的问题,那时的我自然也是想不明白的。他说,我听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而后他摇摇头说,算了。就当我是发牢骚,当我是发牢骚吧。渐渐地,我们都知道没办法了。一切在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宣告结束。

兼一公在二十三岁那年娶了正室。

这在当时——包括现在,都是十分平常,我也明白。虽说能理解,情感上却不允许,一直过得很痛苦。最难过的时候,觉得四肢和身体都没有了,感觉不到能活动的,没有自由,是这种硬邦邦的痛苦。我觉得兼一应该也是很痛苦的。又或许只是我的一种偏见,我内心觉得他应该痛苦。后来兼一公的小孩出生,也是有点隔阂地对待他。

包括后来被叫作“胁一公”的国近胁一在内,兼一公总共有四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是在他二十六岁时出生的。第一个男孩出生则是在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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