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急

太久了。我始终无法与兼一和解,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后来终于有所缓和,究竟是因为的确不在乎,还是彻底遗忘了,如今已无法分辨。

到这一步后,父亲也开始旁敲侧击地希望我娶妻,有个孩子。始终没有这么做。但根本原因不在于念及旧情,而更像是一种报复。更何况,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爱人。可座还在,正如日中天,总归是要找人继承的。后来过继了哥哥家的小儿子法本敦,很有天赋,而且比小时候愚钝的我要聪慧太多。

后来有个乡下来的妙舞师上门来拜师。那人看长相完全是个粗人,皮肤黝黑,气质和人们印象中的妙舞师八竿子打不着,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说他叫元渡,从入门至今已有十年。包括那时的我在内,在场的频伽座的舞师一开始对他都没什么兴趣,觉得不过是乡下的舞师。但按规矩还是让他先表演一段。

他换上座里的服装上台,演的本子似乎是他们当地的,从来没听说过。然而刚一开演氛围立刻逆转。元渡运用身体的方式与我在京都所见的任何一名妙舞师都不同。如果说京都的妙舞师演的是室内的花,元渡则是山水与海风。他的风格看似乱无章法,实际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与足够的趣味性。问他怎么想到要这样跳,他回答:“不知道。身体自己决定了要这么动作。我就没有多想,放任身体自己来了。”这个人,之后成为了频伽座最受欢迎的妙舞师之一。

文化是一种被固定下来的情感的形式——看着他的演出,脑中忽然冷不丁浮现出兼一公的这句话。奇怪,我明明很久都没有想过关于他的事情了。那时却好像冥冥中感应到他的指引。

元渡的妙舞植根于他的经历。让观众能从演出中看见自己曾见过的风景,感受到自己曾感知到的情感,要做到这点,光是做得像是不足够的。妙舞能成为声音,能成为气息,能成为舌尖尝到的气味,能成为……一种感受的集合,一种联系。这条路同样没有尽头,但在尽头的,并非人身体的限制,而是会随时间沉淀的人心。

兼一公仍会来看频伽座的演出。

每当我从人群中瞧见他,通常是一眼就能望见的——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要是还同过去那般愚钝,少说也会到兼一公跟前质问他。可是……可惜。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这种事再做起来就太狼狈了。

我的思维,逐渐成为一种原生的与兼一的思维方式的嵌合。任性与患得患失,两者交替性地自身体中浮现。就这样又过了十多年,终于恢复了日常的交往,朋友一样的。可彼此都不再年轻,两棵正在枯竭的树无言地对望着。

再到后来,有好几天没见到兼一公,这时才知道他生了病。几次走到将军府外面,站了一会儿,按理说要是同佣人说明,应该是让我进去的,可始终不敢进去。还有一次,已经进了将军府,快走到兼一公房间门口了,门那头兼一公问了句:“谁?”脑袋一懵,没再走动。他好像能隔着闭着的窗户看到外面似的,又问:“休?”立刻就头也不回地仓皇逃走了。

到后来实在没办法了,还是去看了他一眼。那个时候也没想过兼一的病会变得这么重。请了很多医生,都是国内最好的,一如数十年前。兼一说,一个缠绕在他的家族之上的诅咒,沿着血脉流淌的死神,兼一小的时候就曾见过它的。那时他就和我一样站在床边,尽管不能看见,但知道它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死盯着它。那时起就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同这个东西痛苦地缠斗。他的声音,我记得不是这样的,其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

帘子上有黑红色的印花。硬将帘子拉开,看见他的状态,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之后仆人过来喂他喝了药,兼一他看着我。然后他说,他也想听我讲这段时间演出的事。你也知道,我在讲故事方面没什么天赋,说话颠三倒四的。兼一他听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之后我们没再见过面。

春末的时候,去河畔散步。河道上漂着很多樱花的花瓣。水很清澈,将鞋子脱下来赤脚走水里。水里叫人意想不到地冷。云也是,绸子一样的苍白的干净。我们是被这么一条河隔开的。兼一他……,我……

新任大将军是兼一的大儿子胁一。

胁一公这个人,并没有做君主的天赋。即便抛弃私人恩怨的成见,我的评价也不会改变。不仅如此,行事方式也与他的父亲大相径庭。一次有个侍女做错了事,他便让她跪坐着,对着战战兢兢的她的头浇水。对方越狼狈,他就越是高兴。他的脸上保留着一些兼一的五官的特征,但大多又有些微的偏移。兼一身上有些关键性的,在胁一身上并没有留下。就比如那双眼睛,形状上会有相似,但给人感觉不同。他的面部缺乏兼一所具有的的那种微妙的平衡感。

相较于父亲,自己作为君主的平庸,他估计也是知道的。他总是忤逆他的父亲,无言的父亲。将他曾做出的努力、推行的政策如推倒沙的堡垒一般破坏掉。即便那是他的父亲。倒不如说,正因为那是他的父亲。权贵家庭中,连手足相残之事,历史上都发生了不知多少次。

雅子是从九州来的,在当地颇有名望的妙舞师。进京时也才十五六岁,很年轻。她在私底下性格温驯,像只鹿似的,一上台后跳的却是很有力量的舞,脚猛一踏向地面,大地也为之弹跳起来。

胁一公喜欢雅子,经常看她跳舞。一面宠爱雅子,一面刻意地拿她刁难我。我对雅子说我不在乎,可她还是过意不去。看着这时候的雅子,心中不免会泛起愧疚的情绪。我又想起丹波雅生。之所以会想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很巧地、因为两个人的名字里恰好有个字相同。这个名字,许多年了,出于愧疚感一直不曾去想。那时的我之于他,又何尝不是现在的雅子之于我——一个是受宠者,另一人则是同他有竞争关系的同行。……因为我的愚钝为他带来的困扰,还有不好的结果,都是无论怎样都无法弥补的。如今他恐怕也在哪个地方老去了。还有没有在表演妙舞,我不知道。我不敢知道。结果的好坏,我是没有那个勇气去承担的。

频伽座在将军府演出。协一公毫无波动地坐着,面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雅子待在他旁边,如芒在背。

“不行啊。大名鼎鼎的频伽座竟然只有这点能力吗?——你们座里曾有个有盛名的妙舞师,记得叫‘休’是吧。让他来。”

我该如何回绝当朝将军的命令呢?只能照着他说的去做了,跳了一曲《大河》,另一首则是不久前所作的《隐歧》。随已有一段时间不再登台,头脑已不记得了,身体却知道该如何动作。自知远远无法同全盛时期相比,却也有他人尚无法模仿之处。

演出结束后,胁一公坐在台下,动作抑或语气都傲慢得不得了。他说,我的动作已经脱泥带水了,处处体现出老人的衰弱感。他紧接着又笑着说,你现在还能演那些女人的角色吗?恐怕只能演最简单的本子了吧。他随后让雅子来跳,雅子——推脱了好久,但没办法,只好上台演了一段。胁一公哈哈大笑。待胁一公走后,我从台上下去,立刻感到头晕目眩,鼻子里流了很多血。医生说这是火气上头,连着喝了几天药。从那以后,一见到胁一公这个人,我还是会犯头晕。

这一天最终到来——几年之后,我正在家中写作妙舞的本子,如今已成为频伽座首席的敦突然找来说胁一公有请,当时预感到会出事,但不得不去。最后的事你也知道了,他说了很多理由,其实没有一个是严重到需要承担这样的后果的——他给了我两个选择,实际上我也没有选择:一是将频伽座解散,二是请我去一处岛上休养,如此一来便留下频伽座。走到这一步,也许是觉得已成定局,心情反而轻松,脸上浮出复杂的笑容。谁知胁一公见了,一下子好像见了鬼神似的。恐怕那时的笑令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作为过去的事物,前代的遗产,妙舞师的休大概确实不再适合于这个地方了。

我在临走前同频伽座的人说了许多话。提醒他们务必持之以恒地精进,又同座里资历较深的几人彻夜长谈,将这些年作为妙舞师的秘传倾囊相授。座里的灯火连续几晚都亮着。

回望京都,看见的却仿佛是一座建在空中的缥缈之城。

前往流放之地的路上,有个傍晚正在住地歇脚。屋外忽然刮起狂风。同行的人说,这周边有条支流众多的大河,河边自古以来容易起风,据说正是神话中“气多岬”之所在。心中忽然涌现出冲动,说想去河边看看,遂与同行者一同去了。

那确实是一条大河,风声混杂着流水冲击之声。此时尚未见到河面。待登上高处,浪涛如动的雪景。

一股别样的感觉将我的思绪隧穿。过去的我的几个切片被取出来,与眼前的风景重叠在一起。这条大河,是我与兼一曾见过的那条河,亦是多年之前我曾在兼一公跟前演过的那曲《大河》。那时他说这段我演得有缺损,那缺损是什么,如今终于得以洞见。

我意识到自己还有话未来得及说。来不及,被这条大河所分隔了。但如今这已开始老化的身躯正涌现出力量。的意义,妙舞之于我的意义,难以言喻的冲动裹挟着我——

乘着这阵风,将心中精妙玄奇的思绪留下来。我要做的正是这样一件事。

我伏在桌前不断写出字句来。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