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娅从那间狭小的帐篷里钻出去,斯文森·杨俊美的脸上带着笑容:“现在只有工作才能引起你的兴趣吗,亲爱的凯瑟琳?”
希尔维娅笑了出来,斯文森有时会流露出这种大男孩的气质,不过鉴于他一向做事稳重,这种气质并不让人讨厌。他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银项链,递到她面前:“小礼物,我刚刚去镇上买的。”
“谢谢,你真贴心。”希尔维娅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她把戒指从手上摘下来,戴在脖子上:“所以,没有新任务?”
“你高估了艾伦的友谊,凯瑟琳。”斯文森叹了口气,递给她一沓厚重的资料,“莱因哈特·盖伦少将,你认得这个人吗?”
“我并不是第三帝国的人事档案,斯文森。”希尔维娅翻着盖伦的资料。
“这个人长期在对苏战场上工作,担任军事情报局东方局局长,总参谋部东线外军处的处长。”斯文森摊了摊手,“我以为苏联人会对他更感兴趣。没想到艾伦·杜勒斯也认为他这么重要——或许他是准备来一次交换俘虏?”
希尔维娅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我想那不是艾伦的作风……你在瑞士和他打过交道,觉得他像个赌徒吗?”
“很像。”想起当年差点刺杀海森堡教授的往事,斯文森心有余悸,“艾伦·杜勒斯毫无疑问会在我们这个时代出人头地,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在针对纳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艾伦·杜勒斯这样的人就准备腾出手来对付我们的盟友了?”
“战争不是关键,艾伦·杜勒斯在意的是能从战争中捞到什么。混乱是他的阶梯。”希尔维娅现在更明白为什么她会被派到德国来了,“我在美国的时候,已经能听到关于他和他的‘日出行动’的新闻,人们称赞他摧毁了阿尔卑斯山的‘纳粹堡垒’,拯救了成千上百万的性命。”
斯文森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斯文森,没有什么阿尔卑斯山的‘纳粹堡垒’,没有什么成千上百万的性命,这些都是谎话。”
希尔维娅叹了口气,她已经意识到,她让艾伦·杜勒斯一个人站在了聚光灯下,他可以大肆宣扬自己的功绩,从而为自己捞到足够的政治资本:
“北意大利的德军投降只比整个德国的德军早了六天,至于纳粹的堡垒政策,那只是戈培尔的宣传策略……那压根就不存在。所拯救的生命中还要包括希姆莱的参谋长卡尔·沃尔夫这样臭名昭著的战犯。斯文森,你还不明白吗?让战争结束的不是‘日出行动’,而是战争本身已经失败了。”
斯文森叹了口气,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他感到一阵由衷的痛苦。对于他来说,明斯克、娘子关和考文垂所遭受的痛苦是相同的,那些为反对法西斯而战的人们都是他的战友。在头顶的星空开始腾挪翻转的时候,他低声问希尔维娅:
“你听过零和博弈吗?”
希尔维娅摇了摇头。
“有一次,我和我的室友,一个叫费曼的物理系博士一起去参加量子物理学的学术讲座。在一位教授还没有讲完的时候,就有人打断了他,告诉他这个物理发现对国家安全有威胁,不应该公开发表。”
斯文森低下头:“那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发现,不过我们谁也没有听完。之后这样的讲座也越来越少了。在数年前,量子物理学刚刚诞生的时候,科学家们还像兄弟一样互相交流,哪怕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也隶属于不同的实验室。”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导师冯·诺依曼教授,他告诉我,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争端像是一个零和博弈。就像国际象棋,在一项游戏中,游戏者有输有赢,一方所赢正是另一方所输,而游戏的总成绩永远为零。现在,一个对手被消灭了,新的对手坐在了对面。就是这样……游戏永不停止。”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希尔维娅的肩:“一两个间谍或者赌徒并不能够改变历史的进程。世界这样变化,只是因为它本来就是这样的。”
希尔维娅一时找不到语言来辩驳这句话,斯文森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在他眼中的世界遵循某些客观的真理运行,但她总觉得这句话不对——难道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混乱和无序,人类存在的原因是为了自相残杀吗?
他们俩各自沉默地在星空下散去,之后忙碌的工作让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提起这些话题,在长时间的奔波之后,他们最终在黑欣根和古德斯密特教授会和。
“你们看到那座城堡了吗?”希尔维娅抬起手给他们指峭壁上的城堡,“这个地方是霍亨索伦家族的起兴之地。”
“看起来,纳粹挑选核试验室的时候还考虑到了神秘学因素。”斯文森随口开着玩笑,他们都听过那个有趣的故事,当罗斯福去世的消息传到纳粹德国时,希特勒为之振奋,他认为,七年战争时腓特烈二世遇到的奇迹将在他自己身上上演。
古德斯密特教授瞪了他一眼:“根据军人们的汇报,纳粹的核试验室就在那座小教堂下,我们已经去翻过了,没有发现海森堡的踪迹,连档案资料都不剩多少……他们说,党卫队在撤退之前销毁过这里的资料。”
希尔维娅合上手中海森堡教授的资料,要来了一张地图:“我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海森堡教授的家离这里没有多远……十几公里,甚至可以骑自行车去。”
他们确实在海森堡教授的家发现了这位科学家,他和家人们待在一起,见到他们的到来,并没有觉得非常惊讶。他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握了握古德斯密特教授的手:“你觉得德国怎么样?”
“很美丽。”古德斯密特教授回答道,“如果没有战争的话。”
海森堡把客人们介绍给他的妻子,希尔维娅注意到,在壁橱上摆着一张合照,上面是古德斯密特教授和海森堡本人。她小声示意斯文森注意:“亲切友好的物理学家大家庭。”
斯文森笑了一下,他们站在教授们身后,听教授们互相寒暄,直到海森堡收拾好东西,和家人们告别,走出屋子的时候,海森堡低声问古德斯密特:“他们会把我送到哪儿去?”
“目前为止,不知道。”古德斯密特迟疑地看了斯文森一眼:“或许我们年轻的博士知道?”
海森堡的目光才第一次落到这位年轻人身上,他迟疑地盯着这个人看了很久:“我是不是和您见过面?”
显然,斯文森博士离老成的间谍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慢慢涨红了脸,用德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曾经在瑞士和您见过一面,教授。”
“在瑞士!”海森堡惊讶地看着他,“我想起来了,我们是不是在一起喝过茶?”
斯文森点了点头:“您的朋友施密特教授把我引荐给您的,我们还一起算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数学问题。”他抿了一下嘴唇,显然为当时肩负着刺杀海森堡的命令而感到羞愧。
“上帝。”海森堡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所以你真的是美国间谍?可你为什么要来问我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呢?这是策略的一部分吗?让我相信你只是普通的大学生?”
斯文森不好意思地笑了:“实际情况是,在我要问您关于原子弹的问题时,施密特教授打断了我。”
他的解答似乎没有让海森堡解开疑惑,他变得更惊讶了,就像是发现什么不可置信的现象那样,他侧过头,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似乎无法理解这样的情况:“……我不明白……他差点害死自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说什么?”斯文森追问道,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迷惑,没有人明白海森堡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该不该在这里说。”海森堡迟疑地看着古德斯密特,“这和纳粹的核计划有关。”
“我们到屋子里去说吧。”古德斯密特请士兵们退到屋外。海森堡让他的妻子煮了咖啡,随着咖啡的香气在屋子里蔓延开来,海森堡才组织好自己的句子:“年轻人,你在那天和死神擦肩而过。”
斯文森不愿意见到屋子里的气氛这么奇怪而焦灼,他随口开了个玩笑:“我一直是个幸运的人。”
海森堡的心情没有因为这句话得到多少缓解,他抬头看着斯文森:“你不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纳粹情报部门知道你是美国间谍。”
斯文森愣住了,现在他也陷入了海森堡那种奇怪而焦灼的感觉里:“您的意思是?”
“和我在一起的人,不管他怎么看我,但我认为他是我的朋友……他不是‘施密特教授’,他是党卫队旗队长,是负责整个纳粹核计划的人。”海森堡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
“他知道你的身份,所以在你说话之前打断了你。但回去之后,我们受到了党卫队旅队长舒伦堡的质询。差一点,差一点他就会被舒伦堡投入大牢。你知道对于纳粹军官来说,那意味着什么吗?”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斯文森不可置信地看着海森堡。
“我也没有想明白,我不认为他是那种厌世的人。”海森堡说,“在回黑欣根的路上他还说要和未婚妻过圣诞节……不过,这也确实是他的作风。我一向不怀疑他的高尚品格。”
斯文森还要再追问,古德斯密特教授已经率先开口:“我很想多听听这个人的事情,不过现在我们要出发了。或许我们之后能找到更好的地方和时机听你描述。”
“没问题。”海森堡教授点了点头,他的妻子刚刚端着咖啡走进餐厅,想把杯子递给等着的人们,看到他提起包,略有些惊讶:“你又要离开吗?”
“是的,我……可能要出个很长的差。”海森堡对她解释道,似乎是不忍见到离别的泪水,他抱了一下自己的妻子:“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屋子,缓缓地走下台阶,希尔维娅鬼使神差地追问了一句:“海森堡教授,您知道那位党卫队旗队长的名字吗?”
“哦。”海森堡转过头,“施季里茨,冯·施季里茨。”
冯·诺依曼教授是博弈论之父,不过他42年起才开始写《博弈论和经济行为》,所以作为诺依曼教授学生的斯文森听过零和博弈,希尔维娅对此一无所知。
其实海森堡教授在德国投降之前就被捕了,但这里为了平衡剧情我放在后面了。
故事基本都是真实的,但有过修改。
“混乱是阶梯。”这句话是引用《权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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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第 2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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