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季里茨歪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是无神论者,希尔维娅。”
希尔维娅笑了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法兰克福,施季里茨?卡纳里斯的军事情报局刚刚解散,你不应该忙得脚不沾地吗?”
“事实上,我也确实忙了一个礼拜了。”施季里茨道,“只是现在我有了新的事情要做。比如看看财务报表,和高管们吃吃饭什么的。”
希尔维娅对此并不陌生,她知道施季里茨是代表帝国保安总局来审查这些跨国公司的——很多跨国公司也受情报部门的命令。他们可以利用开设分公司的机会,光明正大地派出雇员潜入他国国境。但她只是看了施季里茨一眼,没有揭穿:“经济部的老本行啊。”
施季里茨对她微笑了一下:“是的,因此我接下来一个月将不得不出席法兰克福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
希尔维娅笑着摇了摇头,她和施季里茨心照不宣:极少有哪个单纯的会计需要出席高管的餐会,但如果是来审查的,则另当别论。
一家公司如果出现了问题,财报上或许很容易就能蒙混过关,高管们却很难在宴会这种放松的场合把每个微小的动作和表情都做到尽善尽美。
施季里茨本人是观察细节的专家——希尔维娅毫不怀疑那些高管们私底下的手脚会被他一个个地查出来。她不准备对他的工作发表什么意见,四处张望着准备找个新的话题时,正好看到费舍尔急匆匆地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希尔维娅。”施季里茨察觉到她目光的方向,“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请说吧。”
“作为慕尼黑大学经济学教授埃贝尔的女伴出席那些无聊的宴会——”施季里茨轻声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但上流社会的圈子是需要引荐才能进入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话还没说完,费舍尔已经来到了他们跟前。让希尔维娅惊奇的是,他脸上那种意得志满的神色在看到施季里茨的一瞬间就收敛了起来,转而变成一副谦卑恭敬的严肃面容。她从未看到过有人能变脸变得这样快。
费舍尔的右手还没有抬起,就被施季里茨按了下来:“我先提醒您,先生,在这里没有什么党卫队旗队长。我是慕尼黑大学的经济学教授埃贝尔。”
费舍尔立马反应了过来,他知道在六处,每个人都有无数化名和假身份,有时候他们连容貌也会改变,成为完完全全的另外一个人。他毕恭毕敬地对施季里茨点头:“是的,埃贝尔教授。”
施季里茨和颜悦色地继续发问:“您在这里忙什么呢,费舍尔。为什么把希尔维娅丢在了这里?”
费舍尔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起来,这是不好回答的问题,因为纳粹党员不该参与进这些“投机活动”,他想了想:“是,是有一些处长交待的任务。”
这是显然在编瞎话了。施季里茨很清楚,四处处长缪勒是个有时候连自己都不信任的人,怎么可能把重要的任务委派给费舍尔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军官。但他没有直接拆穿费舍尔的谎言,只是依旧保持着那和煦的作风:“是吗,那您或许不介意我把希尔维娅带出去兜兜风吧?她不太喜欢这里到处飘着香烟味的污浊空气。”
希尔维娅在一边勾了唇角。除了亲人之外,极少有人知道她不喜欢烟味。在这个人人都抽烟的世界里,公开表达对香烟的厌恶,有点太过于“公主脾气”了。但施季里茨就是能记住她曾经在俾斯麦伯爵的宴会上对香烟皱过眉,而且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把它拿出来当借口用。
费舍尔一时语塞,他犹豫再三,终究是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点了点头:“是的,当然,您请便,教授。”
施季里茨于是点点头,脸上的神情更温和了,那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位知识分子,而不是高贵冷峻的贵族。希尔维娅闻弦歌而知雅意,干脆挽着他的手一起走出了法兰克福交易所的大厅。
她看到阳光好端端地照在美因河上,波涛泛起一阵阵粼粼的光,一群自由自在的鸽子在随处漫步,和煦的春风吹到她的脸上。让她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欢快起来:“那么,我们接下来先去拜访谁呢?”
“我住在那里,美茵河畔的一处小宅子里,离歌德大学(即后来的法兰克福大学)不远。”施季里茨带她走到河岸边,替她指了指那栋宅子。那栋宅子很好认,因为它似乎很有些年头了,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窗台上放了一盆鲜红的花。
“如果你来造访,先敲两下门,停一下,再敲两下,我就知道是你了。我会来给你开门的。”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不过,我希望你不会遇到那种需要来找我庇护的事情。”
希尔维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施季里茨,我有点奇怪了。”
“什么?”
“或许你不知道,你的上司舒伦堡把你描绘成一个不解风情的人。现在看来,你对人心非常了解嘛——。”
施季里茨的面容突然变得非常严肃,他默默顿住步子,看着希尔维娅的眼睛:“希尔维娅,你知道我和你的相识只是一个偶然吧。”
希尔维娅不得不停下脚步和他对视,触及到他的眼睛,才明白他到底在着急澄清些什么。她刚要开口说自己没有误会。施季里茨就继续说道:“我没有对你用过任何的手段,希尔维娅,你要相信,我们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会在你面前卖弄那些把戏,没有这个必要。”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带上了一点急躁,强迫自己看了一眼别的地方,才恢复平时那种沉稳平和的语调:“至于,我为什么会给我的上司那种印象.....人是需要弱点的,希尔维娅。”
“是啊,用来区别人和完美无瑕的神像。”希尔维娅低声道。
人人都是有弱点的,如果有人是完美无瑕的,反倒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意味着他有所隐瞒,有所掩饰,有所伪装,有不为人知的事情。
希尔维娅和施季里茨的上司舒伦堡打过交道,深知舒伦堡是不可能信任一个完美的人的。舒伦堡太聪明了,最可怕的是,他深深地了解这一点,他知道自己拥有远超于常人的智慧。
她想了想,抬起头来和施季里茨对视:“施季里茨,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没有对我用什么手段,就像你说的那样,‘没有这个必要’。但是......”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没有必要和我说这件事情。”
希尔维娅不想把这敏感又可怕的话题再重复一遍,在第三帝国生活久了,连自己说出的语句都会让她觉得恐惧。她只是语焉不详地提了一句。当然,她和施季里茨都很清楚地知道,她是在说:“你没有必要告诉我,你是在上司面前伪造了一个弱点。”
一个像舒伦堡这样聪明的人,只会害怕一种人——比他自己还要聪明的人。
所以,一旦他察觉到施季里茨故意卖弄了一个破绽给他,他会非常非常愤怒。到时候,不论施季里茨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么做,他都不可能看得到明天的太阳。所以这种秘密,施季里茨应该深藏在心底,甚至,最好是忘掉,彻彻底底地忘掉。只有这样,他才是安全的。
施季里茨看到她脸上的担忧神色,偏移了一下目光。他看了一圈,从远处古老的建筑,身侧波光粼粼的河水,挪回希尔维娅的面容上,那双海蓝色的眼睛还是注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一阵目眩神迷,不知道是因为阳光,还是因为希尔维娅的目光。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轻笑了一声:“不用这样担忧,希尔维娅。”
“我相信你。”
希尔维娅听到了这句本来很轻很轻的话。她看着施季里茨的眼睛,知道他没有说谎,也不是一时激动——
施季里茨极少出于一时激动做什么事情。他是个很有耐心的棋手,做事情喜欢深思熟虑,哪怕在极大的压力下,在那种需要立刻下决定的时刻,他也不会让感性主宰自己的大脑。在这一点上,他们非常相似。
希尔维娅笑着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五味杂陈。而后,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第一次知道“鲍里金先生”和“施季里茨”是同一个人的那天,他们站在湖边,面对着施季里茨手上的枪,她也是这么说的:
我相信你。”
施季里茨看着她:“怎么了吗?希尔维娅?”
“.....谢谢你,施季里茨。”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你说这句话的本意,但我.....确实回忆起了我,我在我哥哥牺牲之前的样子。我本来的样子。”
本来那个自信,骄傲的希尔维娅,几乎要被悲伤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畏畏缩缩,恨不得躲进阴影里不再出来的人。
施季里茨点了点头:“是吗?”他意识到在提到海因里希的时候,希尔维娅还是会很难过,于是拍了拍她的肩:“变化是一件好事,希尔维娅。我们,我们的世界总是无时不刻地变化着的。适应变化,也不失为一种好事。”
“啊.....这听上去有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调调。”希尔维娅看向他,语气轻快上扬。
施季里茨看着她狡黠的眼睛,也忍不住笑了笑:“我现在相信,那个之前坐在我对面和我下棋的希尔维娅回来了。”
抱歉,更新得比较晚。感情线让人头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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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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