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斯克的街道在宵禁之下显得寂静无声,远处偶尔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贝莱穿着一件深色的大衣,帽檐压得很低,整个人隐藏在阴影里,她的心跳得快要从胸口跃出,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
女仆——现在应该称她为狙击手,狙击手站在她身边,神色镇定得多,目光不时朝四周警惕地扫视。她比贝莱更熟悉这条路,也更熟悉战争中的危险。她低声说:“他们就在前面,别慌,跟紧我。”
她们穿过一条小巷,拐入一个废弃的院落,那里停着一辆旧货车,车身上盖着一层泥土,轮胎已经被换过,显然是经过精心伪装的。车旁站着几个男人,身上的衣服各不相同,有的穿着破旧的苏军军大衣,有的裹着普通农民的棉袄,但他们的眼神锐利,带着战士的警觉。
其中一个男人站在最前方,目光冷峻地打量着她们。
他看上去四十岁出头,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站得笔直,尽管胡子拉碴,双颊消瘦,但依旧透着一种军人独有的威严和强硬。他的鼻梁高直,嘴唇薄而紧抿,脸上布满了战斗留下的痕迹,左眉骨有一道浅浅的旧伤,颧骨下方还有一道不太明显的刀痕。
“法国女人?”
贝莱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感受到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地剖析着她,仿佛在权衡她的价值。
狙击手替她回答:“她是我们的人,现在是你们的人。”
男人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盯着贝莱看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转身朝货车走去:“上车,我们得赶紧走。”
他们被护送出了明斯克。车辆在黑暗中疾驰,颠簸得厉害,车厢里沉闷而紧张,只有狙击手偶尔低声和旁边的游击队员交谈几句。
贝莱双手交叠在怀里,紧紧地攥着她带出来的那些东西——金条、珠宝、一块瑞士表,还有那个沉甸甸的铜制雕花手镯。她靠在车壁上,感觉心跳快得像要炸裂,但她知道,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北方的森林,在那里,游击队有一个临时的安全屋,藏在密林深处,能避开德军的巡逻队和空袭。
几个小时后,车子终于在森林边缘停下,游击队员迅速跳下车,领头的男人——维克托·阿列克谢耶维奇·科列斯尼科夫——示意他们跟上。
“欢迎来到真正的战争,女士们。”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带着一点讽刺的味道,随即转身迈入黑暗的树林之中。
——
安全屋深藏在森林深处,外观和普通的林间木屋无异,但门窗都加固过,周围布满了伪装的树枝和雪泥。屋里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几把椅子,一堆铺着旧军毯的地铺,还有一只生锈的炉子,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夜晚的寒意。
贝莱坐在角落,手指交握在膝上,微微蜷缩着。她仍然穿着那件深色大衣,手腕上戴着那只铜制雕花手镯,冷冰冰地贴着她的皮肤,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重量,像是一种残留的枷锁。
维克托站在桌旁,低头翻阅着她誊抄下来的情报。他浓密的眉毛微微皱起,目光在字句间快速移动,神色严肃而专注。狙击手站在他身旁,时不时用德语低声交流几句,两个斯拉夫青年坐在炉边整理武器,贝莱能听到金属轻微的摩擦声。
寂静被打破时,是维克托抬起头,他合上文件,抬眼看向贝莱,嘴角浮现出一抹难以辨认的笑意。
“苏维埃祖国感谢您所做的一切,同志。”
贝莱怔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被称作‘同志’,更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被苏联人感谢。她抿了抿唇,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仍然很干净,没有沾上鲜血,可她知道,自己已经跨过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界限。
气氛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狙击手走过去,将文件收好,装进一个帆布袋里,准备带走。炉火噼啪作响,发出木柴燃烧时的细碎声响。
维克托突然开口,语气随意得仿佛只是随口提及一件日常琐事:“上个月,城里有一家人也走了这条路线,去东边了。”
贝莱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疑问。
维克托看着她,继续说道:“你认识他们……那家的女儿叫叶莲娜,是个漂亮的姑娘。她哥哥现在是我们这里的新兵,她提起过你。”
贝莱的呼吸猛地一滞,指尖攥紧了大衣的布料,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光。
“叶莲娜?她……她安全到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喜和激动。
维克托点了点头,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是的,她的家人现在在更安全的地方,她的哥哥在我们的部队里,很有决心。你尽管放心吧,这条线路很安全。”
贝莱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她曾经以为叶莲娜会被盖世太保逮捕,或者消失在某个集中营里,可现在她得知,她的朋友成功逃走了,甚至她的家人也都活着,这让她心中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和震撼。
“她知道我……逃出来了吗?”她问。
维克托露出一个冷淡的笑,靠在椅背上,淡淡地说:“不,她以为你还在明斯克的军官家里,继续当你的洋娃娃。”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手镯,她的心脏仍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剧烈跳动着。她以为自己只是一个被命运抛弃的女人,一个没有任何牵挂、只能靠自己生存下去的人,可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在这个被战火撕裂的世界里,她竟然还有朋友,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同盟者。
“谢谢你告诉我。”
维克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掏出烟盒,叼上一支烟,静静地看着摇曳的煤油灯火光。
而此时,两个青年已经在角落里打开了伏特加,酒精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带着某种令人放松的温暖,却又藏着些许苦涩的钝感。
狙击手的脸颊微微泛红,酒精让她变得柔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轻佻的好奇。她眯起眼,盯着贝莱,突然开口问:“一直没问你……你是怎么落在德国人手上的?”
“我和家人坐了六月底的列车,从明斯克去柏林……”
女狙击手露出了一种了然的表情,仿佛她已经听过太多类似的故事。
但贝莱很快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不是……一开始是一些苏联的士兵抢劫了我们的列车,把我们赶下去。我们只能沿着铁路走回明斯克。结果……没走多久,德国人的坦克就到了。”
屋子里短暂地安静了下来,只有伏特加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动的声音。
女狙击手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叹了口气,然后低声说道:“红军不该这样……我很抱歉。”
贝莱轻轻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该”或“不该”。战争就是这样,它会剥夺人性,会让道德崩塌,会让最普通的人变成劫掠者、杀人犯、刽子手……它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喘息的机会,更不会给任何人选择的余地。
“战争让所有人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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