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所位于克拉科夫老城区一座19世纪新艺术风格的五层建筑里,三楼整层都归她使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归戈尔茨的。整栋公寓原本属于一位犹太商人,战时被德**方征用,成了军官及其家眷的住所。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到下方的市集广场,圣玛利亚大教堂的钟声每天准时响起,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赫尔曼在贝莱入住的第二天,带了一个年轻的犹太女人到家里,说是之后的女佣。那女人穿着灰扑扑的旧衣服,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贝莱站在楼梯上,俯瞰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她的心里有些复杂——这座房子明明已经足够冷清,现在却多了一个更低眉顺眼的影子。
几乎是刚搬好行李,戈尔茨就要离开了。他的行李早已装上了车,客厅里只有赫尔曼站在一旁等待,而贝莱却留在房间里,说自己需要收拾衣服。
戈尔茨推开房门时,她正在衣柜前摆弄一条睡裙,动作看似专注,眼神却空洞无神。戈尔茨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走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很柔和:“你就这样让我走,不打算送送我?”
贝莱的动作僵住了,指尖触碰着衣料,半晌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是低声说道:“你不是很忙吗?没必要浪费时间。”
戈尔茨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自己。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复杂:“贝莱,听话。不要闹情绪。”
贝莱咬了咬唇,眼里似乎泛起了一点泪光,但她努力不让自己失态。她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只能任由他将她拉进怀里。戈尔茨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多给我写信,别让我担心。”
“好。”
“有什么事情去找路德维希或者卡尔。”他继续嘱咐,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严肃,“克拉科夫虽然安全,但你也得学会小心。”
贝莱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的胸前。她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戈尔茨的手掌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是在安抚。他又一次低头吻了她,这一次,吻得更深,更漫长,像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感在这一刻涌动着。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这种方式留下一点他自己的痕迹。
“我走了。”他说完,松开了她的腰,转身大步离开。
贝莱站在房间里,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关门声响起,彻底将她和他隔绝在两个世界里。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掐进了掌心。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克拉科夫的天空透着一片苍白的蓝,她却觉得心底一片冰凉,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
楼下的汽车发动声传来,戈尔茨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中。贝莱缓缓地坐到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心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痛得难以言说,却又无法挣脱。
——
克拉科夫的街道与巴黎截然不同,没有那么多浮华的橱窗和优雅的咖啡馆,更多的是厚重的历史感,以及占领下弥漫的沉默氛围。这座城市的命运在德军进入的那一刻便被彻底改写,曾经的波兰文化中心,现在成了德国总督府的所在地,街头随处可见党卫军的巡逻队伍,以及身着制服、气势凌人的德国官员。
她住的公寓本身极尽奢华,室内是典型的欧洲贵族风格,铺着深色橡木地板,天花板装饰着精美的雕花和壁画,客厅的壁炉上摆放着一只鎏金的钟表,家具全是法国路易十五式的,华丽而讲究。贝莱初次踏入这里时,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她在巴黎住的丽兹酒店已经足够奢华,可这里更像是某个波兰贵族的私宅,而不是一个战时占领区的公寓。
主卧有一张四柱大床,深红色天鹅绒帷幔垂落在床沿,触感柔软细腻。床头柜上放着一只水晶台灯,角落里摆放着一只维也纳制造的老式留声机,偶尔夜晚,她会把唱针放上去,让舒伯特的钢琴曲填满整间房,让自己假装身处某个更遥远、更安全的世界。
女佣照料她的饮食,楼下的市场仍然供应着丰富的物资——当然,这些物资只属于德国人。戈尔茨替她安排了一张特殊配给证,确保她能在任何时候都能买到新鲜的奶油、巧克力、咖啡和法国红酒。
她的日常变得井然有序,每天上午,她会坐在阳台上喝一杯温热的咖啡,读一本法语小说,偶尔翻阅《信使报》,看看波兰当地的新闻——虽然内容都是被审查过的。下午,她偶尔会去广场上散步,看那些波兰人用戒备的眼神打量她,明明她的头发是棕色的,眼睛也是棕色的,可他们知道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是一个被德**官豢养的女人。
她也曾去过城里的咖啡馆,那里曾是波兰知识分子和艺术家聚集的地方,如今却坐满了德**官和他们的情妇,偶尔还能听到低声的德语谈笑。她点了一杯黑咖啡,坐在窗边,试图融入其中,但当她抬起头,看着那些穿着军装的男人和她们身旁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时,她意识到自己始终是一个局外人——她无法与他们亲近,也无法完全站在另一边。
白天,她还可以用音乐、书籍、购物来填补时间,但到了夜晚,整个公寓寂静得仿佛整座城市都已沉睡。窗外,远处的维斯瓦河在夜色下流淌,城堡的剪影在月光下投射出古老的阴影,而她独自坐在宽大的四柱床上,房间里的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每一秒都漫长得让她窒息。
有时候,她会抱着一本书在壁炉旁蜷缩着入睡,梦里却总是回到战前的上海,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租界,她的父亲还活着,母亲还年轻,他们一家人坐在和平饭店的露台上喝茶,而她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不需要取悦任何人,也不需要害怕未来。
但梦终究是梦。醒来后,她依旧被困在这座异国的城市里,被困在这场战争里,被困在那个人的世界里——她的生活由他安排,她的去留由他决定。她的公寓很大,很豪华,可是,她依旧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窗外是自由的天空,而她只能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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