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夜晚,我出了门,且带上了他的怀表。
屋内空无一人,寂静如同包裹尸体的裹尸布,厚重,冰冷,令人透不过气。我告诉自己,我并非为寻找他而出门。不是因为想念,更不是因为担心。只是因为屋子太安静了,静得像一具被遗忘在深山老林里的尸首。于是我走出去,在黑暗与风雪中行走,分不清是在逃离想念逼仄的缝隙,还是在向前方噬人的战场冒进。
今年大西洋的咸风里忽然裹了冰碴,十一月还没进,圣马洛却突然下起大雪。
我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却突然反应过来,脑袋里嗡的一声。我带了他的怀表,却把夜间通行证忘在了家里的餐桌上,如果我没记错,它已经在那里静静躺了两天;这不像我会做的事,我该像块不会出错的表。可我已经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再回去反而显得画蛇添足。我努力咽下涌上心头的恐慌,那是对死亡的本能恐惧——如果我撞见了宪兵队,我并不能预测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可能会死,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感性的心事。我的命在这一刻由不得我。我的腿脚还在向前,好像它们是牵引装置上两根竖起来的传送带。
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雪地上沉沉回响。指挥部挂着的万字旗在雾气中渐渐显现,铁栏,瞭望塔与高墙勾勒出这座战争机器的躯壳,塔楼上的灯火惨白,我想起了手术台上同样惨白的灯光,而我正在一步一步地解剖自己。
雪落在我的黑发上,融化时打湿细软的发丝。我在一条狭窄的小巷边停下,试图捕捉那熟悉的身影——他会不会恰好值夜?恰好从那道门走出来?恰好看见我?这种假设,像是在毒酒里放了一粒糖,愚蠢,低级,又危险。
忽然,巷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粗重的德语咒骂。我立刻贴墙站住,屏住呼吸,试图隐蔽。两个德军士兵拖着一个法国男青年踉跄而出——应是十**岁,还只算孩子。年轻人面颊青肿,嘴角渗血,衣衫破烂,像一只落入淤泥又被网住的海鸥。他用法语低声咒骂:“你们这些畜生……”其中一人挥拳砸在他腹部,他蜷缩着倒在雪地里,发出低低的呻吟。
我默默地攥紧了袖口。作为医生,我的第一反应是冲出去制止。但我没有动。在这个国家,这个时间点,这场战争的阴影下,我的一切正义感都必须为“身份”让位。任何一点感情上的冲动,都会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其中一名士兵忽然抬头,目光扫向我藏身的巷口。他提高声音,用德语喊道:“Wer ist da? 出来!”
我呼吸一紧。
我必须赌这两个宪兵不曾见过我,不记得军官聚会里我被抱在维尔纳臂弯中的模样。
我走了出去,刻意放缓呼吸,低声说道:“我是主宫医院的柯克兰医生……我只是下夜班。”声音平静,却听得出紧绷感,那是医生面对病患临终时的习惯性冷静——惊慌和情感在死亡面前无济于事。
“下夜班?”其中一人上前一步,目光中满是怀疑,“你的夜间通行证呢,医生?拿出来。”
就在此刻,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低沉而清晰:“Was ist los hier?”
我听见了他——维尔纳。
一句短促的德语,却击得我大脑一片空白。
三天了。我三天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其实也只是短短三天,但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构成无边无际的缺席感。我没有任何光明正大获取他消息的渠道。而对于他这类人而言,消失可能意味着调离,受审,抑或……死亡。传来消息的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况且不会有人通知我,我也没资格被通知。
白天在医院时尚且可控。但只要到了夜里,那些词汇总会我脑海中飘过,甚至让我半夜惊悸而醒。我的麻木终于被我不再习惯的孤独吞吃掉了,直想不顾形象地大口喘气——而每当这时,我都会像个幽灵一样飘到走廊里,远远地对着维尔纳房间里那个旧皮箱沉默。
现在,维尔纳从指挥部的方向缓步而来,身影笼在寒夜的光影之中,制服上的扣饰反射出一道道冷光。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我。我们对视一眼,默契地装作只是“不熟的房东和房客”。
“柯克兰小姐?”他微微颔首,称呼我时也是四平八稳,好像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记得您应该在医院值夜班。”
从家里去主宫医院根本不经过这里——他说谎了,为了我,而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谎。我的心被重重一击,垂下眼,快速地思考着怎么回答。若我的异常被人察觉,不仅他会被我拖入不可深思的糟糕处境,而我自己,也将从医生沦为政治符号和筹码。但我终于见到他了。我要冷静,把七零八落的情绪钉死在误差允许范围内。
这是战争年代的逻辑——不能暴露弱点,哪怕那是你唯一的温柔所在。
“上尉先生。”我向他颔首致意,淡声说,“医院临时安排我换班。但是我今天晚上做了一台脑膜炎手术,我实在太累了,不小心把通行证忘在了医院。可我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救死扶伤的医生总是值得尊敬,不应该被苛待。”他立正站直,对我微微俯身,那是军人们为了表达尊重的常用姿势。“如果您不介意,柯克兰小姐,稍后我会安排宪兵护送您回家。”
“我将感激不尽。”我配合地回答。
维尔纳微微一笑,转头望向下属时,声音又陡然冷厉起来:“为什么殴打平民?”
“他违反了宵禁,并且辱骂德**人。”
“违反宵禁就该打人?殴打平民本就不是文明的行为,是与我们的骑士精神相背离的。你们是德意志的士兵,是狼,不是疯狗。谁教你们的?是我?还是你们在军校里就学会了拿平民撒气?如果你们非要靠暴力来证明自己的权威,就该去前线对付敌人,而不是在后方欺负手无寸铁的平民。”
我第一次听见他训斥下属。他让两名士兵回去接受惩处,他们习惯服从,低眉顺眼地离去,不发一言。
然后,他转向我,目光平淡到近似冷淡,好像他跟我只是点头之交:“柯克兰小姐,您是医生,能为这位先生做个初步检查吗?我去叫军医。”
我点点头。他给我留足了体面。
那位年轻人在雪中呻吟了一声,“上帝保佑你,医生小姐。”
我却不敢看他,生怕从这句祷告中听见什么更深的诅咒。
我为他做了些基本的检查,动了动他的四肢,他应该没伤到骨头,大概率只是皮外伤。我希望他没有内出血。维尔纳很快带着军医赶到,军医将人带走。
街巷重新归于寂静,风雪仍未停。
他挺直身子,是标准的军人站姿,却反而暴露出一种勉强控制的情绪——他在克制自己不靠近,也在克制自己不多说。
“怎么来这里了?”他终于问我,声音不高,却隐隐透着一抹难以压抑的笑意,差点绷不住他温和平静的表象。那是在名为欢喜的情绪支配下,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通常在我们救治成功某位濒死的重病患时,或者迎接期待已久的新生命时见到。他没有责备我,只是温和,近乎宠溺,和那一日如获至宝般拥着我的他再度重合。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把冻得僵硬的手藏进大衣口袋。我才意识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寒风中吹了多久,却只是满脑空白地想看他一眼,为了证明某些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的事。风又从街尾穿来,雪粒在石板街上滚动,擦过砖瓦与铁栏,发出细碎如指甲抓挠玻璃般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烟味,雪的寒气,还有金属气——那是战争的气息,熟悉得像是手术室里未清洗干净的镊子,隐隐散发着血腥,焦灼与死亡的味道。
它裹挟着他,也包围着我。
但我既然敢出现在这里,就要承担一切后果。承担理性被感性吞噬,溃不成军的后果。
好吧——我再也骗不了自己了。这才是真相。
“过来。”
他低声说着,揽过我的肩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我引入街角那条昏暗的盲巷。我们走到尽头,薄雪落地即化,和我们的脚步一样悄无声息。夜色像一块厚重的呢绒帷幕将我们缓缓裹起,四周寂静得连风都不愿出声。
直到转身面对我时,维尔纳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抓起我的手,拽到他颈侧。我甚至未反应过来。他温热的肌肤就这样突兀而热烈地贴在我的指尖,灼烫,温柔却强势地宣告着他的存在。他是用他的体温在替我取暖,而我的脸却比手先热起来。
他又俯身,摘下手套,双手捧住我的脸,将我麻木的面颊护进他温热的掌心。“……这么凉。”他说,声音很沉很低,隐约带着一丝怜惜——不,疼惜。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三天,呃,我是说,两天……没回来。等我反应过来,已经站在指挥部外。”我低垂眼睫,轻声说。
他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听懂了我那句不完整话语下的全部含义。我们之间早有一套无需言语的交流方式。
我的手还在他颈窝里。他抬手,轻抚我的头发。
“艾瑟尔……”他低声唤我,声音微哑,“这几天,我一直在写……几份文书。有人提议扩大抓捕范围,把附近那些根本没有参与抵抗的法国人,犹太人都列入清算名单。其中大部分是妇女,老人和孩子们。我试图劝阻——用尽量‘合理’的语言。什么‘不利民心稳定’,‘影响军队形象’……你应该明白。”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压在肺部的沉重释放出去。
“还有几个抵抗组织的年轻人,我把他们的口供改成了误捕,偷偷让人放走了……不能太多,只是……几个我能找到理由的人。事情堆积如山。我一直在善后,没回去,夜里也睡在指挥部。”
他的拇指轻柔地摩挲我的面颊,我落雪的发丝,而我直到最后一句才听出来——这个人是在为“无故”缺席三天而向我解释。
“可他们……想要你死。”半晌,我轻声说。
“我理解。”他说,“我们确实有罪。”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人在我颅内割裂了几根极细的神经,血流和心跳都失序。
他不是抵抗组织的一员,却用尽力气去阻止暴力和屠杀,试图放走犹太居民,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本就是他该做的事;他是国防军中的一员,却说“我们确实有罪”,自然得像看着一颗烟灰落在地面上,再化为乌有。
我突然明了——为什么那天他没有向让·皮埃尔开枪。为什么即使他的善意让他成为靶子,他依然愿意制止报复性屠杀。
维尔纳轻轻拨开我被风雪吹到脸上的头发,指尖温柔地摩挲过我的睫毛,安抚的,爱惜的——我才发觉眼眶有些发热。我哭了吗?我不知道,应该是没有。至少眼泪没有掉下来。
他看着我,轻轻一笑。
“不提这些了,艾瑟尔。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
“在想什么?”他低声问,“你——不会以为我去了……”
我脱口而出:“没有。”
——我立即后悔了。我不小心泄漏了我心底某个胡思乱想,泛着绯色的角落,这让我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这段愚蠢的,徒劳的情感。我的心动,我的不安,我的渴望,他听懂了,当然听懂了。他罕见地笑出声来。他必定在笑我,因为读懂了我言语里的潜台词。我觉得很欣慰,又立马希望他听不懂。
羞涩和被揭穿的难堪交织,我猜我的脸烫得能把一杯牛奶暖热。可维尔纳捧起我的脸,与我额头相贴,呼吸愈发急促,目光从我的眼眸流连至唇边。他注视我的唇,睫毛微抖,像一个身处沙漠的人望着一口忽然出现的泉水,渴望,却怕是海市蜃楼,不敢一饮而尽——
维尔纳再次低声唤我时,仿佛整个圣马洛的大雪都下在了他喉咙里。
“你再这样,我会失控的。”
我闭上眼睛记忆他掌心的温度,以及扑在我脸上那些温热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我才缓缓说:“是你先越界的……可是你成功了。”
这句话对我而言,几乎是引颈受戮。他身上的制服已经蹭到我胸口,我们之间最后的距离早就消失掉了。
“艾瑟尔……”他几乎用气音低语,“我……可以吻你一下吗?我好想吻你。”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原本贴在他颈侧的那只手收了回来,攥住他的军装衣襟,往下一拉。
他明白了。
他的唇落下。起初只是轻轻触碰,像是海浪第一次试探礁石边缘。接着是试探,炽热,而后不可抑制。他的吻是沉稳而贪婪的,似是要将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思念都倾泻在我唇上,渴望藏在深重的克制之后,把整个吻都染上令人心碎的温柔。他的舌尖触到我唇缝,迟疑地,轻轻探问着。我微微开启唇瓣,缓缓闭上双眼,手无意识地攥紧他的制服。
他收紧手臂,和我紧贴,没有一寸缝隙,心跳透过层层衣物砸在我的胸口。我站不稳了,只能依靠他。风雪愈发的大,可在这道隐匿的街巷之中,一切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我们彼此的呼吸与温度。
维尔纳的唇吻过我的脸颊,移向耳畔,温热的气息几乎把我每一根神经都引爆,用个不合时宜的比喻——简直像巴黎陷入瘫痪的交通系统。他贴在我耳边呢喃:“艾瑟尔……我真的,没办法再装作若无其事了。从你帮我缝衣服那天起,我就想吻你,想到嫉妒我自己的衣服。”
我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力度几乎欲将我揉碎,嵌入他的怀抱里。他温热的手抚上我的后颈,另一只手落在我的腰际。他不再掩饰他对我的占有欲。他的每一下收紧和轻抚,都在对我无声地诉着:
“我想要你。”
他又吻我,深而绵长,舌尖缠绕,呼吸交融。我攀上他的肩,回应那如同烈火一般的亲吻。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意识到,我可能再也不能没有这个人。我从此……有了软肋。而我为此心甘情愿。
良久吻毕,他退后一点,目光紧紧攫住我,蓝灰色的眼睛明亮如星。他低声问,问的直白:“告诉我……你想我了,是吗?你是因为想念我才出现在这里。”
我垂着眼,心里嫌他明知故问,但又不忍他失望,只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同时蛮横地将手再次伸进他衣领,在他颈窝处取暖。
我听见自己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眸光极软,轻轻抱紧我,“今天。多晚都回。”
我浑身有点发麻,对这种新型情感的认知已经摧毁了我的思考能力,掀翻了我大脑里按部就班工作的流水线。它竟如此强大,能让我几乎做不出任何理性判断——我几乎想笑。我意识到,其实我们都不擅长处理情感,我们都太冷静了,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比他更甚。可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在某些时刻,被最简单的感情击溃。
我还是决定摇头。我并不想给他增加因我而生的负担,虽然这想法在感情爆发的瞬间,已经成为空谈。
我说:“你看着安排吧——我不想影响你。”
他笑了,又俯身吻我,轻声说:“可我的心已经跟你走了,艾瑟尔。这三天我也在想你,每时每刻。我应该去见你的,至少我该让你知道……我其实已经到过主宫医院附近。但我不知道你的诊室是哪一间。我……害怕……”
尾音被淹没在我唇间。
我已经记不清他今晚是第几次吻我。
我们终于从巷子里走出来时,恰逢两个巡逻兵从街口走过。
“Herr Hauptmann.”他们一眼看见他,立刻举手敬礼,随后又狐疑地望向我,“这位小姐是……”
我从大衣兜里掏出那只镀银的怀表,垂着眼睑说:“我是来给上尉送怀表的。我是主宫医院的艾瑟尔·柯克兰医生。”
那是他的怀表。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毕竟,总不能说我是来见他的吧……既然我们已经捅破了窗户纸,我也只好假装自己本就是来送表的。我知道这可能会被他看穿,我藏起来的,更深层的东西。我不会给他机会让他戳破的,绝不。
不过,这显然出乎他意料:我居然会带着他的怀表出门。维尔纳差点藏不住嘴角的一丝笑意——我偷偷看见的,一种既无奈又骄傲的神情,像在对我说“你真可爱”。他说:“是的,我前日于医院执行公务时,不慎将怀表遗落在柯克兰小姐的诊室。她临时有一台复杂的……脑膜炎手术,因此她来得迟了,不慎忘记携带夜间通行证。就这个时间而言,我不认为一位疲惫的医者需要再辗转回到医院,只为去取那张纸。”
我在心里偷笑——面不改色心不跳,理直气壮说瞎话的样子……正派得对不起他身上这身国防军军服。
听到他为我辩解,两名士兵便不再多问,立正点头。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因为太过紧张,根本没把怀表还给维尔纳。
“你可以下夜班了,柯克兰医生。”
他说得一本正经,吩咐士兵送我回去。
我回过头时,维尔纳仍站在原地——
而那一刻,他不再是什么国防军军官。
他只是一个在异国他乡,看着爱人缓缓离去的普通男人。
我心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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