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没错,他不再以“柯克兰小姐”“您”相称,而是直呼我的名字。艾瑟尔,艾瑟尔。一声,又一声。甚至有些时候连名字都省去了。我能一字不差地记住那些名称冗长,拉丁语缀尾像咒语的抗生素,却无法——也从不曾——准确数清,这两天他究竟叫过我名字多少次。

我不是没想过拒绝,但我知道我拦不住他,德国人们总有种可笑又笨拙的执拗刻在骨子里。我并不喜欢在同一个问题上反复耗神;我本就是个懒惰的人,尤其怠于应对情感,我总是对它们视若无用。况且在这座小屋里,除了这些散发着树脂味的家具,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听见他叫我的名字。家具不会说话,无伤大雅,也于我无害。

所以我就随他去了。

另外……他又一次狠狠越过了那条他自己划下的界线。比起这次越界,直呼我大名属实不值一提。

那夜我正低头审视几张处方笺,它们属于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脑膜炎患者,剧烈头痛,呕吐,行腰椎穿刺术,抽取脑脊液不得出,疑为蛛网膜下腔粘连或脑室受阻,考虑形成脓肿灶。我从未见过这样重的病人。他病程奇快,行将就木,无力回天。

窗外细雨如絮,冷意浸入石墙。杯中牛奶已凉,我却仍机械地啜饮。

直到他走近,我方才察觉他目光。

维尔纳停在我面前,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触到我的下颌。我一惊,抬眸望他。他的眼神幽深如夜海,仿佛藏有压抑许久的惊涛骇浪,那股潮水在临界点来回翻滚,却终未决堤。我以为他要碰我,但我也没动;可意料之外地,他没有碰我。

“艾瑟尔,”他收回手,声音很轻,“这里……沾了牛奶。”

我仓促地抬手去擦。

他看着我,略微无奈地轻轻一笑。

“Engel。”一句温柔的德语从他唇角溢出来,噙一抹笑意的余韵,“我说的是你。”

我们都知道,在欧洲,天使常代指孩子。基督教文化下,孩子常被视为“上帝的礼物”,尤其在动荡年代,父母会通过“天使”祈求孩子的平安。这个称呼像一缕冲破乌云的阳光,不请自来,又几近残忍。“天使”的称谓,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是一种太不合时宜的抬举。我的所作所为已经不配再得到伊甸园的垂青。他也是,甚至更甚。

但他确是第一个这样称呼我的人。

连玛德琳姨母也从未如此温和地唤过我。她更多的是向我倾诉,而非将我当作一个需要呵护的晚辈。一时,我只觉得久闭的心房在轻微震动,合奏之后刚缝补上的铠甲又被他撕开了一角。

“你知道吗,艾瑟尔,”他突然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在别的时间,别的地点遇见你……”

——可是没有如果。我不敢再听下去,试图通过低头逃避他的目光。可下一秒,他却轻而郑重地捧起我的脸,手掌如梦中一样温热,那一瞬,我的血液从全身汇集到脸上,并且迅速升温;他指腹细微的纹理和老硬的枪茧,正一寸寸在我脸上留下名为他的烙印。

维尔纳缓缓俯下身。我看见他的睫毛近在咫尺,很长,很密,是我从未如此贴近看过的距离。

原来它们真的像蝴蝶翅膀一样好看。

……原来他的体温真的比我高。

空气仿佛变得黏稠,雨声被屏蔽,只剩下他与我,呼吸之间,只差——

“啪”的一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惊雷一般响起。我手下的那打处方笺,被维尔纳不小心从桌角碰落。

我惊弓之鸟般回过神,猛地一退。椅子腿划过旧木地板,声音尖锐又不体面。他也微微直起身,眼神却毫无惊慌,只有一瞬短促的眨眼,像是失去目标的子弹,狠狠地卡在空气里。

维尔纳盯着那打处方笺。那一刻,在我面前,他罕见地……格外像个军官。

我猜他很想用目光撕碎它们。因为我也想。

我垂下头,试图用发丝掩住红烫的面颊和脖颈。但我仍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奔逃,仿佛还停留在刚才那一秒钟,维尔纳的呼吸贴着我唇角,未曾降落。

次日夜里骤雨骤寒,已经远远超过傍晚界定的时间范围,而维尔纳尚未归家。今日医院事务繁杂,下班时,已比我预想的时间要晚得多。我匆匆赶回,湿衣黏在我脊背,雨水沿屋檐跌落,像一声声对天空的告别,而被战争笼罩的每一个夜晚,总是暗藏着告别——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告别,是尚未发生的诀别。

我脱下湿透的外衣,手指僵硬地拧着发梢,下午行了一台复杂的开颅手术,指节已经近乎麻木。炉火未燃,室内的空气像长期未动的窗帘,沉重,凝滞。我蹲下身,划燃一根火柴,橘红的火光跳动时,像极了重病患初醒的瞳孔,瑟缩着点燃一炉死灰。

我像每天一样煮了茶,却未饮,只是坐在炉边,维尔纳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按摩发僵的指节,也试图将脑中关于病患,前线与死亡的影子一一驱散。医院的走廊上,那些呻吟和血迹,在我脑中无声地哭喊,它们盘桓着,最后拧成玛丽·杜瓦尔惨白的脸,和让·皮埃尔的冷笑,来自母国的千夫所指,一齐审判着我。然后他们有了声音,他们叫我叛国者,Putain,Whore,肮脏的子宫,德国人的走狗。

它们是手术刀,将我从对维尔纳的错觉和疯魔中解离出来。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感谢它们,但我知道,我不喜欢。我心里有个最深的声音告诉我,那不是错觉,我也没疯。冯·比尔肯贝格上尉是沾血的死敌,而维尔纳不是,维尔纳……他是个传统的,热爱音乐和文学的普通男人。可我不能否认的东西太多,能承认的则少之又少。

可我和他……昨天……

昨天维尔纳半跪下去——不是求爱;只是替我收拾了散落的处方笺。他递还给我时,眼中波澜已经归于平静,似乎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太过浪漫的臆想,从未真正发生;仿佛指尖的触碰,眉目的低垂,落在唇上的呼吸,一寸一寸靠近的影子,皆不过是壁炉火光里的一场迷梦。

我伸手接过。我们指尖碰到了一瞬,他没有躲,我也没有缩。空气微凉,肌肤间却滞留了灼意。我没有抬头,只低声说了句:“Danke.”

我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说出的是德语。他似乎也没注意到,只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他在壁炉前再次蹲下,在已经烧得很旺的壁炉里添了一块松木,不慌不忙地拨弄火钩,像在打理自己的制服那般有条不紊。我靠在椅子上,没挪回原位,只继续装模作样地翻阅着那打薄纸——Luminal (Phenobarbital),Pyridoxine (vitamine B6),Acide ascorbique……哪怕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也再不许自己抬头看他一眼。

他今天比我先上楼,没说晚安,也没有回头。我听见那扇木门合上的声音。他今天没再锁门——却有把锁无声地在我心脏上拧紧。

他的脚步声没有踟蹰,我的心率却迟迟未降。

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久到牛奶结了薄膜,火炉只剩下暗红的余光。那一打惹祸的处方笺被我重新摊在桌上,可我一字未读,只觉得它们白得碍眼。

翌日清晨我醒来时,屋中寂静无声。卧室的火炉早已熄灭,只余一片冷灰。

我裹着披肩出了卧室——走廊却尚且微温。

随着我一步步走下楼,客厅的温暖逐渐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我的面颊——维尔纳通常比我先醒来,没有意外事件的情况下,我的房客已经开始像男主人一样,自发地燃起壁炉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玄关。

他的军靴不在原处。大衣也不在衣架上。一切秩序井然,甚至比我自己拾掇得更整齐。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去了,就像昨夜从未回来过。

但我在桌角发现了一张纸条,被压在牛奶杯旁。

艾瑟尔:

指挥部有事,我提前出门。傍晚之前回来。

——W.

笔迹如往常一样端正冷静,但“回来”二字却写得略重,像是下意识用力压下了什么念头。

我挪开牛奶杯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这两天喝的那些牛奶的来处。病人家属送来的牛奶早该喝完了。我手里这杯奢侈得过分,而我居然没有察觉。

但我还是把它喝得一滴不剩,飞快地收拾了桌上的杯盘,再穿上呢大衣,围上围巾,像往常一样出门前往医院。动作平静至极,仿佛无事发生,仿佛不曾在昨夜的火光下沉默,颤抖,几近失控。

我突然察觉有什么不对,连忙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我被自己蠢透了。

我一个医生……竟然能把手套戴反。

又过了半小时,门终于开了。

我顿时觉得有股血直冲脑门心。

维尔纳进了屋,嗓音低沉而微哑:“晚上好,艾瑟尔。很抱歉,我回来迟了。”

他手中拿着一本破旧的法文书,封面微潮,卷角,纸页已经变成深昏黄色。

显然,它的前主人已忘记它许久。

“今天我在指挥部收上来的旧书堆里偶然发现了它。它提到了海,所以我走神了,不小心错过了时间,回过神来时,天已经有点黑了。你会喜欢它的,我猜测。”

他没有提昨晚的事,一个字都没有,只是站得笔直,正经极了,活像个被教官罚站的新兵。我看着他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心下微松,又有些想笑。

“我想……也许能和你共读一页?”

他柔声问我。我略一点头,而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肩膀都不像方才那样紧绷。其实我们都知道,在我们如今的四不像关系里,这已是象征性的;他知道我不会拒绝,我也知道。但他依然因这小小的动作柔软地微笑了一下,像山中雾霭初裂,一丝缝隙将光送进他眼底。

“我很荣幸。”他说,“请允许我把椅子搬到你身边。可以吗,艾瑟尔?”

他用的是询问的措辞;但那语气,分明又不是询问。

维尔纳脱下沾泥的军靴,挂好衣服,进屋,把书放在我们面前的小圆桌上。封面破旧,包着浆,书脊上还有溅落的墨点,显然已经有年头了;它散发着旧书特有的安宁味道。我依然缩在炉边的椅子上,看着他慢悠悠地,像这个家的男主人一样走来走去——他甚至自如地进了厨房,再出来的时候,稳稳地端着两杯茶水。

那是他回来前,我煮好的一壶——放在厨房的。

我歪着头瞧他忙活,突然觉得格外幸福,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连他那身衣服,我都难得忽略了。

他把杯盘放在我面前,一边低头搬椅子,一边随口说,“啊,这把椅子还真是,意料之外地有些重……对了,我没在柜子里找到牛奶。牛奶喝完了吗,艾瑟尔?”

“是的。”我迟疑片刻,还是回答了他。

“知道了。”他应我。

他终于坐了过来,和我肩膀碰着肩膀,摊开那本书开始和我一起看。我负责看,他负责翻页。我想,如果我们是坐在沙发上……那或许就不是并肩读书这么简单了。

“……海的沉默,是最深的语言。它不为风翻涌,也不为月色低喃。只是那样无声地,持续地存在,就像——有人坐在你身边,什么也不说。”

翻至某页时,他低声诵读起来。

嗓音低沉,令人想入非非,像是大提琴遥远而哀婉的弦音,言语已尽,余音仍在我耳边回荡。

维尔纳转头凝视着我。或有未竟之语,或有未竟之事——最终只化作深沉的目光。他的视线落在我指尖——我这才发现,我本来蜷曲紧绷的手指,竟已悄然舒展,平摊在膝上,不再抗拒任何可能靠近的事物。

现在,油灯的昏黄光晕落在我影子上,将它拉长,扭曲,投映在石墙之上,像个幽灵,也像伤口。我拿起镜子百无聊赖地照,看自己黑发在肩头散乱垂落,绿眸无光,神情中隐隐透出一种近乎羞耻的失落。我刚结束一整日的工作,拖着沉重而麻木的身体回到这幢临海的小屋。

凌晨的钟声正好响起。

我从大衣内袋里摸出那张带有军政署印戳的夜间通行证,随手放在桌边,眼睛却不自觉地扫视屋内。我在寻找他的痕迹:他蹲在壁炉前点燃柴火时的身影,他手持奶锅时的背影,他投向我温柔而心碎的注视,他与我合奏时紧贴我身体的胸膛,还有那夜……那夜……但四周空无一人。回应我的,只有木地板发出的细碎吱响,如同不肯安息的亡魂在哭泣,在控诉。我点燃油灯,百无聊赖地看着光焰在寒夜中颤抖;又恍恍惚惚地提起它,踱步至厨房——水壶里空无一物,炉灰死气沉沉的,没有火星,冷的透透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他今晚不会回来,可能宿在指挥部。我想不到其他可能,其他可能让我觉得愤怒,而后是巨大的羞耻感。

我太不理性了。

“回来”——这个词太温柔,太圆润,带着家的温度与门闩松开的声响。它是亲人之间用的,是夫妻,爱人,朋友间的密语。它意味着归属,占有,似乎那缺席之人被我贴了写着我名字的标签,理应返回。

真是不要脸的想法。他是个闯入者,不速之客,即使他风度翩翩,进退有度。我本应该希望他不要“回来”,我也没资格要求他,期待他“回来”。他不是我的,而我却在心中为他保留一席空位——我憎恶这样的自己,因为维尔纳不曾出现而心神不宁,辗转反侧的自己。

我回到客厅,坐在他习惯坐的老旧扶手椅上,一种无言的冷寂也随之在我身边沉甸甸地坐下,像某件不请自来的大衣。我无意识地用手掌撑着额角,眼睛不经意落在桌面上他那只怀表上——他又(我想是故意的)把它放在那儿了;那是他的爱物之一。我看着它,仿佛能听见他昨日在我耳边读诗的声音。怀表的指针声隐隐约约,而我竟开始怀念他的气息,他的低语,他叫我“艾瑟尔”时略带迟疑的语调。

这一想法使我猛然一震——我,艾瑟尔·柯克兰,一个英籍医生,竟在深夜独坐,思念着一名德国国防军军官,敌人。想念他的方式,温柔得近乎致命,如安乐死前静脉注射的麻醉剂,在意识尚未警觉时,已经渗透每一寸神经。就像这样——我在他缺席的深夜难以入眠,并眷恋一种叫做“他在”的缱绻情绪。

近期的事让我越来越深的意识到,战争可以把色彩调和成再也无法调和的黑;黑白则可以被战争伸手打翻成灰。原则的意义在人的原始冲动面前,可以停留在Principle这个词语本身,只是看人能不能迈过自己这道槛。

早在我第一次为德军士兵做清创时,我就知道这个道理。我可以用希波克拉底誓词,利益最大化等原理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但对于维尔纳,我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我们对他人的依赖,是软弱的开始。

——在战前读过的卢梭里,我看到过这句话,出自《忏悔录》。彼时尚不懂,今日才知它的笔锋有多么冷厉。

情感的温床,永远都是逻辑撞破头也拐不过的死角。

我试着以医生的职业素养来屏蔽这一切。我熟知人脑的构造,神经递质的功能,心理投射的机制,这不过是情境诱发的幻觉,是黑暗与孤独交缠后催生的依附妄想。

可我仍然听见了那个词,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响起——“回来”。

翌日清晨,我醒得很早。推开卧室门时,空气里残留着灰烬未散的气味,客厅的壁炉早已冷透了。维尔纳依旧没有回来。他的房间开着门,屋内一切如常,窗台上摆着干花,墙角的皮质手提箱扣得整整齐齐。

我用力眨眨眼。深吸一口气,快步下楼。

将自己收拾停当后,我出门前往医院。迈出门的瞬间,我发现自己忘记吃早餐了,也没有烧水煮茶。脚步停了一瞬,我选择不再回头。

不会有人在身后对我说“愿你今日平安”。

行经通往他指挥部的小径时,我几次不自觉地扭头,回头,当然无果。我在诊疗室与走廊间穿行时,居然下意识地期待与他撞见的瞬间:也许是在药柜后方,也许在某位伤兵床边。但我终究没有见到他。我蓦然忆起,他其实并没有理由来医院,他的公务领域与医院的交集并不算多,至少这些天我一次都没见他来过。

我不曾主动询问任何一名德军士兵。即便我猜测他们中的有些人来自他所属的单位,我也始终保持沉默。我的骄傲与身份不允许我在任何人面前暴露那一点点无措与期待。

亨利·布兰科医生注意到了我。我向你们提过他。他是我的前辈,老师,我信任的长者,恰好五十六岁,年长我整三十岁。

“你看起来魂不守舍,”他说,语气温和,带着几分担忧,“孩子,你还好吗?”

我勉强一笑,低声回答:“只是昨晚没睡好。”

他没有再问。战争的阴影下,每个人都有太多不能言说的疲惫和颓唐。

我重新投入工作,努力用酒精的刺鼻气味和一张张处方笺压住那些动摇。然而,每当病房的门打开,德国人的靴音响起时,我的眼睛总是会不自觉望向门口。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你希望发生什么就不会发生什么,越怕发生什么就越会来什么——你希望时间快点走,它绝对慢得像蜗牛。你希望按时下班时,绝对会临时接诊一个病人。但你会因为他并不严重而在心里欢呼雀跃。

无论如何,我终于挨到能够回家了。

走出医院时,暮色已深。我站在主宫医院楼下,半晌才迈开步子。不会有人来接我,我也不该期待有人来接我。就算有,他也不可以来。

圣马洛反常地在十月下旬飘起了第一场薄雪。银色的星星们落在地上就融化了,只余下大片大片的潮痕。

我推开家门,房子里黑洞洞的,没有任何光线。

夜晚又一次回来了。

而他依旧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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