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几天我都不太爱说话,即使我在医院里的时候。给病人和伤兵们诊治时,我能不说话则不说话;值夜班时伤兵与我搭话,我理都不想理(在这以前,偶尔我也听他们倾诉,思乡或者厌战);和同事们聊天时,我更是提不起分毫精神,几乎是全然沉默。
我曾在走廊上偶遇艾琳,她问起我的“约会”时,我只搪塞说并不愉快——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事实。
“啊,他是不是对您做了坏事?看您的表情,似乎很不想提起这场约会。”
她抱起双臂,满脸都写着“我都懂”。
“我理解您的隐瞒,柯克兰医生。英吉利的姑娘们总是很保守,不愿意轻易承认浪漫关系。”
但还有一件事分外令我惊讶:小镇平静一如往常,没有流言,甚至没有任何风声。连宪兵的闲聊中都没有提起过那场舞会。邻居们依然友好,信箱里还会有病人的礼物。我在上下班的路上,还有路人认出我,和我热情地打招呼:“柯克兰医生,早安!”——如果法国人知道我和德**官跳舞,就不会是这个态度了。
就连西蒙·勒鲁瓦也并没有来医院,更没有出现在任何街头巷尾——有关碎镜小组的一切,仿佛从未在圣马洛的土地上出现过。
——不用想也知道,是军方想办法封锁了消息。
而这无疑宣告着玛丽姐弟和这个抵抗分支的结局。一个死,一个消失。怎么消失的,就不能深想了。虽然很伪善,但我希望剩下的人没有被捕,逃走,或者隐姓埋名——如果他们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请不要再把无辜的日子人推上赌桌了!
至于维尔纳……
我不知道与维尔纳现在算什么关系——舞伴?朋友?恩人?还是克拉拉口中的……
我理不清。
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到底算什么。说不是吧——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否认过克拉拉的说法;说是吧——又和许多在这之后崩溃亲吻乃至于发生□□关系的男女不同;我们确实是心有灵犀极了——只不过是各自回退半步。
一道徒劳地理智起来;一道残酷地清醒起来。
那晚他替我擦干头发后,没有再和我有任何越界的接触,只是默默将我用过的杯子和洗头水收拾干净;他甚至知道木盆常放在哪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没有剖白,没有热吻,没有□□。只是静静的。连牵手都不曾再有。
——像两个在绝症病房萍水相逢的病人。
“再晚会被怀疑。我必须要回指挥部了。”送我回卧室时,他说,“那些炸弹需要被连夜清除。我会亲自督办这件事,你可以放心。晚安……艾瑟尔。”
我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觉得分外讽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为居民区清除炸药的居然是德国人。
太荒诞了。
离开时他走得很慢,像是留意我是否会叫住他。但我没有。我将那句下意识的“Alles Gute”用力咽进喉咙时,几乎尝到了血味,好像那两个单词是锋利的刀片。那是德语,我不能说,我也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在担心他的安危,因为他要去拆除炸药。而且,他是为了维护他的体制,不是为了无辜的平民。我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愿他平安”。
我关上门,靠在门后,听见楼下门扉合拢,接着是一片寂静。
那一夜,我梦见旧日的英格兰,梦见层层叠叠的白桦树林里,维尔纳身着军装,在月色下握住我的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我奔向白桦林的深处,去追一只发着光的鹿。他的手骨节分明,温暖而有力。我未握住,却也未曾抽离。
次日清晨,我下楼时,屋内一片静默清寒。
客厅的壁炉已然燃尽,一炉冷灰。
维尔纳果然如我所料,一夜未归。
但我未听见窗外有任何骚乱的声音——这至少证明,没有任何极端事件发生。对于我昨夜的背叛行为而言,这是最值得庆幸和欣慰的事情……之一。
我叹了口气,那只洗净晾干的玻璃杯,在灰蒙的晨光下,沉默又空明地站在餐桌上——
我昨夜用来喝牛奶的杯子。
而牛奶,是他煮的。
维尔纳这些日子回得很晚。我们重新回到了舞会之前那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却又并不完全相同;我们都知道某些东西已被烧尽,只剩下灰烬余温,只是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偶尔不得不打照面的几次,他也并不像此前一样多言多语,只是对我微微一笑,照常打招呼。
“晚安”,“早安”,“祝你平安”——淡得像一杯放凉的红茶,不烫口,也不留香。
——但他做的,却浓得像一杯圣诞热红酒,里面还加了我喜欢的肉桂。
如果他起得比我早,一定会把壁炉烧热。我通常会等到他走了才下楼;拉开厨房的橱柜时,总能看见他从指挥部带回来的东西。黑麦面包,香肠,牛肉罐头,偶尔还有黑啤酒。面包和香肠都是切开且用碗碟罩好的,牛肉罐头和黑啤酒没打开。我猜他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在没有冰柜的情况下,给这两样东西保鲜。
哦对了,他甚至把牛奶放在了我放红茶的柜子里。并没留他自己的那份,虽然家里还有多余的玻璃瓶。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
终于,几天后,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清晨,我在餐桌上看到了他留给我的一封信。
——
Dear Ethel,
见字如面。
请允许我以书信的方式叨扰您片刻。
在您这座散文诗般优雅动人的宅邸里,沉默往往比言语更具重量。
您已数日未至客厅。我知道,我没有资格问您究竟承受了什么。今日写信给您,不为打扰,只为告诉您一件事——我认为您有权知道。
玛丽·杜瓦尔和她的弟弟让·皮埃尔在入狱第三日服毒身亡。毒药藏于后槽牙内,推测系在执行任务之前携带,以备“失败之后”之需。
我与数名反对集体报复行为的军官以“行动仅造成一名我方军官轻伤,危害尚且可控,不宜在高压时期推行报复性枪决等集体惩戒行为,可能引发民众恐慌,动摇民心,危及地方稳定,代价过高”为由,提交了联名报告,并称“我方后勤人员检查疏漏,有伤军容”,连夜封锁了消息。但我们无权干预盖世太保的内部流程。二位抵抗者的动机虽极端,却植根于一种我们所熟知,与生俱来的——祖国意识。我无颜请您原谅,但我不认可他们的做法。不是因为他们的抵抗行为,而是他们把老人与孩子压上无法止损的赌桌,只为换取指挥部的一片残瓦。
您可能会觉得我虚伪,荒唐。因为招致这一切的,正是我身上的这身制服。我对此深感痛苦。可我穿着它时,还能阻止一些事情,虽然我能做的太少,也太轻。
我尊重他们作为抵抗者的情怀。但我也尊重您,尊重您在那个夜晚所做的选择,尊重您救下的每一条生命。——歌德曾经写过一句话,“理论是灰色的,但生命之树长青”。
如果您愿意开口,我会倾听。
如果您不愿,我依然尊重。
但请允许我在最后加一句话,哪怕它显得唐突:您不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永远不是。
此致
——W.
——
我读完信,没有立刻放下。他把我的想法都写出来了,即使我这几天见他的次数加起来不到一只手。纸张的边角被我攥出一道折痕,笔锋看似柔和,却字字像用止血钳拨开脑组织,不需要流什么血即可将深处的化脓灶一一翻出。他在不动声色地为我清创。
如果要我评价他的文字,那就是——这封信被他写得像把手术刀。无声却锋利,一如他本人。
或许,他比我更适合成为医生。
但有件事他弄错了——我正在成为他们口中的那种人。
收到信的那天,我本来要值夜班,但我想方设法地和办公室里另一位法国男同事调换了——以我家里剩余的布里干酪为代价。但我答应他时并没什么犹豫。
一下班,我就匆匆往家里赶。
没错,我终于肯再次留在客厅里,与他共处一室。我已经在卧室里松鼠一样躲了几个晚上。而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和他别扭什么。维尔纳进门后,看见我缩在沙发里的背影,并未多言,只像往常一样与我道句安否。
我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我们在客厅里各自看书。我看华兹华斯,他看黑塞。过了一段时间,我看着他站起来,走向玛德琳姨母的旧钢琴,看他指尖轻触琴键。我试着提醒自己,他触碰的是许多块冰凉的墓碑,它们就背在他的背上,藏在他胸口的铁十字勋章里;可当音符从他指尖缓缓流淌出来,一点点渗透我身边的空气,那些刚被我强行捡起的信念便又一次跌碎在地。他演奏的旋律总让人想起一个负伤的士兵,用尽力气,只为低声向恋人诉说昨夜的梦境,温柔,羞涩,坚决,又隐忍。
我鬼使神差地放下书,靠近维尔纳,坐在琴凳边缘,手臂不自觉地贴近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我知道他不会躲。我们的距离不过一臂,却仿佛隔着整个战场,乃至整个时代。钢琴边,我们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努力不看他,只听他弹琴,让那些婉约的音符在我体内缓慢沉降,像雪落入深井。
“会弹钢琴吗?”他只对我笑了笑,又自言自语地回答,“我知道,你一定会。”
“会。”我简短地答,“但不专业。”
他放柔了声音,“没关系。来,艾瑟尔。”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维尔纳已经侧过身,把自己往琴凳右边挪了些,留出一个可以容我落座的位置,而我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所剩无几的理智告诉我:艾瑟尔·柯克兰,你应该站起来,先冷冰冰地拒绝他,再把你那套字斟句酌的英式讽刺像宣告死亡通知一样掷向他,最后不紧不慢地回到楼上的卧室去,默写十遍《天佑国王》的歌词(最好你敢大声唱出来!)——但说来惭愧,我还是很不争气地坐在了琴凳上。我上一次弹琴,似乎还是在爱丁堡求学时的感恩节晚会,与某位同窗合奏,是谁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但我必须承认。这种将碰未碰的距离,无论几次,都比真实的接触都更令人体温和心率同时升高——以临床术语而言,是一种近似窦性心动过速的状态,但并非病理性的,也无法通过药物或冷敷缓解。
它只有一个名字:维尔纳。
我羞于承认,但我几乎被他刻意放低的声音撩拨得头皮发麻。
这位始作俑者并不知道我心里的风起云涌,他只是伸出手,在黑白琴键上轻轻敲了一下。
“别走神,艾瑟尔,你绝不是不专业。”维尔纳低声说,头侧过来,声音几乎是贴着我耳廓溜进脑子的,“是因为我告诉过你,我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你是不想在我面前弹得没我好。”
我该生气的,我又被他戳破了。我想跟他说你不要总是自作多情,也不要总是戳穿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层层热意,连耳根都在发烫,身体也像被魔法定住了,不听使唤。他察觉了,却不言破,只伸出手,从我身后绕过,虚虚搭上我的指尖。他的手和我梦中所见一样,流畅修长,骨骼分明;我本能地收了一下手,他却握住了我的指尖,不许我躲。
“来,我带着你。一起。”
他今晚太过分了,比跳舞还过分……简直像是抱着我的手去弹琴。但我却挑不出他一条错处,因为他——确确实实是在带我弹那支曲子。我既然选择了坐上琴凳,就要承担后果,从法理学的角度来讲,维尔纳并没有越界之举,因为他没有剥夺我拒绝的权利。维尔纳的胸膛紧贴我的肩背,左臂绕过我,把我圈在他和琴键之间。他并不急着让我奏出音符,只是慢慢带动我的手指,琴键在我们掌下微微起伏时,发出力度不协调的断续声响,do,xi,sol……我的心更乱了。
“放松,艾瑟尔,”他在我耳边低语,我却听出他声音里强忍的笑意,“你不需要弹得比我好。”
我又羞又气,下意识转头看他,鼻尖却几乎擦过他的颧骨。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像蝴蝶的翅膀,目光落在我脸上时,也像一只蝴蝶落在我心上。他离我太近了,近得足以看清他瞳孔中的我。
我的呼吸早就不稳了,手指软绵绵的,“弹”出的琴音几乎全部走调。
“别紧张。有我在。”
我想说,有你在我才这样紧张。都怪你,是你的错……他又重新按住我的右手手指,左手伴奏,带着我轻轻走了一遍他方才弹的那首曲子。——可每一个音符,都像他在……他在,吻我……不是嘴唇,是用指尖,用他的气息。用这首无名乐曲吻我。
——那是我们。在钢琴边,短暂地,不合时宜地,活着。
“合奏”结束,维尔纳拉开一点距离,转头向看我,眼神温柔得让我几乎移不开视线。
“其实,这首曲子,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他低声说,声音变得沙哑,“战争开始之后,我再没有弹过。”
我没有说话。我还沉浸在方才的脸红心跳里,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眼前的一切像是浮光掠影,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新一轮的感染——而急性的感染褪去后再一次复发时,往往势如破竹,再难消弭。
维尔纳似乎明白过来自己“又”越界了。但他却并没有为之感到局促的意思,而是再一次伸出手。
只不过这次,动作极慢,指尖也不再碰我。
他的手轻轻在我手背上悬过片刻,放低,又抬起,像徘徊在一道看不见的门槛上。在这个过程里,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了,不自觉地低下头去。我的喉咙似乎被掐住了,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挪一下腿都扭扭捏捏的,大气都不敢出。
然后——
维尔纳只是伸手,将琴盖缓缓合上。
我几乎想指责他恶劣——这种将碰未碰,比实际的十指紧扣,还要让人脸红心跳得多。
我合理地怀疑:他是故意的。
“音乐无国界。而我从未如此感激这句话。”
我眼前这个恶劣的男孩,正无辜地垂下眼睛,嘴角含笑地对我说,“谢谢你,艾瑟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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