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会吵架。
这大抵是“鲜活”的代价——血开始热了,心开始动了,被我活埋的情绪开始试图爬出坟墓了。
但我其实很讨厌生气。不仅因为它是一种浪费,也是因为它需要调动我那些深埋地下,从不轻易唤醒的情绪资源。而我太懒。情绪,是最不值钱也最不可靠的东西。它既不能救人,也不能止血,甚至不能让人活得体面一些。医学教科书上将它称为“肾上腺皮质分泌糖皮质激素,使机体进入抵抗阶段”——它并不会让你更强壮,只会让你疲惫,心跳加速,血压升高,然后——坍塌。
它是人体一种不理智的应激反应。
而维尔纳,他是一种感染,能轻易杀死我所有主管“冷静”的脑组织细胞。
那天,我刚结束上午的诊查,坐在诊室里记录病历。走廊的空气从门缝窜进来,药品与病痛的气味交织作一层无形的纱,覆在生与死之间。
敲门声突兀地打断了我的思考。这让我不太高兴。没有哪只被打断吐丝的蚕会觉得高兴。
我打开门时,愣住了。却也并不意外。
我的男朋友又来了。军容风纪连得了强迫症的人看了都要感叹一句完美,胸口戴着铁十字勋章,深灰蓝色制服大衣与身后的雪白墙壁对比太强烈,冷不丁看起来有些扎眼。
“我说我是来检查街区安全的。”
维尔纳说这句话时,嘴角带着一点近乎无辜的笑意,那是他在明知不该,却控制不住地跑来见我的时候特有的神情。这会儿四下无人,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诊室,关上门,在我还未反应过来前,一把把我塞进怀里,用力吻住了我——
我应该推开他。但我当时什么都忘了。他的嘴唇略干,带着冬日的味道,逐渐在春潮似的亲吻间,变得柔软甜蜜。一股不合时宜的幸福感在我身体里隐隐生出,渐渐渗透到全身。
“怎么,突然……”他终于放开我时,我轻抚着他的发尾,“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刚刚压下了一份简报。”
他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我肩膀里,声音闷闷的,“有匿名举报,说你可能替抵抗组织掩护。我说情报来源不明,只有文字描述,证据不足,驳回了。”
“可是他们知道我是你的房东。这样对你……”
“就是因为他们知道。”他说,“所以我出具的证据反而更可信——我说我在医院和民宅中均未发现任何可疑情况。已经解决了。”
我愣了一瞬,手不自觉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吓坏了吧。”我说。
“是。所以我来了。我知道我不该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从我肩上抬起头。那双蔚蓝深海般的眼,此刻仿佛蕴着惊涛骇浪。
“艾瑟尔,我——抱歉,我只是……”
下一秒,他再次用力吻过来。
这一回,比刚才深,也更乱。
维尔纳一边吻我,一边抱紧我,那架势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却怕这浮木也会从手里滑脱,漂向远方。他的手在我背脊上滑动片刻后,略微用力地扣回我肩胛上——我感到自己的膝盖有那么一瞬微微发软。
“维尔纳——”我喘息着,想推开他,可他吻得更深了,声音含混地挤在唇齿之间:“别说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现在不想听。我只想吻你。”
我的话语权彻底被维尔纳掠夺了,白大褂被他蹭得凌乱,整个人被他压在身后的柜门上。此刻那些军人的教条与医生的理智都烟消云散了。他吻我时像个明知道要被惩罚,还是决定偷糖的好学生。
直到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传来。
“Verdammt……”
维尔纳轻声骂了一句,却没有松开已经气喘吁吁的我。而我心脏一紧——那是亨利医生。他每天这个时间都会回诊室,时间掐得比泰晤士河畔的大本钟还准。
方才那点子不受理性控制的旖旎和心软瞬间不翼而飞了。亨利医生待我很好,极好;但如果让他看见,他引以为傲的学生在和他的敌人纠缠……我突然觉得心脏狠狠地坠了一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我余光掠到了一边医生专用的储藏室,这时除了这个狭窄得像鸟笼子的小屋,也没有任何地方能把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藏起来——我总不能把他从三楼推下去。
“进去!”
我斩钉截铁地说,将他推搡进了那个鸟笼子。本想把他独自关进去,可亨利医生越来越近,我实在不放心这个家伙——时间不容我犹豫,我只好心一横,跟着挤了进去。
门被关上,锁扣咔哒一响,世界坠入黑暗。
我们像两片湿透的纸,紧紧贴合在彼此胸膛之上。
而我迟钝到感受到他胸腔里汹涌的心跳时,才反应过来。他是个军官,在柏林里希特菲尔德军校和前线炮火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潜伏屏息是他的必修课,只要他想,他不傻,完全能做到不被任何人发现,我到底在不放心什么?可现在……算了,这是我自己神经错乱做出的错乱选择,如今也只能水来土掩。
“老实点。”我贴着他耳侧低语。太挤了,我的手无处安放,只好抱着他的脖子,而他则紧紧环住我的腰。我对我身上的白大褂发誓,我只是为了节省空间。
门外,亨利医生轻轻叩门:“艾瑟尔?你在里面吗?”
“在整理药具。”
我希望我的声音听上去比我想象中要稳。
我们被困在狭小的空间中,四周是未拆封的绷带,褪色的棉布,长满铜锈的剪刀与空瓶的医用酒精。他的鼻息贴在我颈侧,热得发烫,每一下都像火星灼过我的肌肤。维尔纳的心跳和呼吸落入耳内,如细菌突破黏膜屏障,侵蚀骨质,直抵颅内,势不可挡地杀死我主管“冷静”“理智”“克制”的脑细胞。我们几乎没有空间说话,只有彼此的气息和体温在这密闭的牢笼中悄然交融,缓慢升高。
“你有病。”我用气音指责他。
他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笑了。
“艾瑟尔,我们在哪?”
“地狱。”我冷冷地答。
“对,”他几乎贴着我唇角说,“但你也在里面——所以它是天堂。”
我知道那不是诗意的挑逗,分明是战败者苦涩的赞歌,战败的是他还是我,却不得而知。他贴着我,轻轻挪了一点,似乎欲吻,却在最末一刻倏然收住,又来了——不碰触的瞬间反比触碰本身更叫人心悸。
克制。却恶劣。
门外传来亨利医生离开的脚步声,和诊室门关闭的声音。但我没有立刻松开维尔纳。
黑暗中,我听到维尔纳轻声说:“艾瑟尔,其实这些天来,我一直觉得我在做梦。我这样的罪人,真的在战争的罅隙里被白衣天使眷顾了吗?这梦太美了,战争开始之后,我从未做过这么美丽圣洁的梦——所以我很怕,我怕梦会醒……除非你自己亲自叫醒我,否则我不允许任何人让我从梦中醒来。”
“你没有做梦,维尔纳。况且梦总会醒。”我说,“醒不来的梦叫死亡。”
“那就——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我爱你,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感到有什么微微晃动了心里那道铁栅。
维尔纳的吻再次落下来。却很轻,很轻。
我知道他故意收着力度。他怕把我嘴唇真吻肿了,一切会昭然若揭。
后来是我先松了手的。我一言不发,转身走出储藏室,把空间留给他——医生的司空见惯从来优先于女人的脸红心跳。
我知道维尔纳此刻在那一立方米的黑暗里用全部力气控制自己。我了解那样的自制力,它是一种痛法:明知动不得,碰不得,却在爆发的边缘徘徊,靠一层薄纱般的理智,挡住能够席卷全身的冲动。
——人的□□是脆弱的,哪怕是最坚定的意志者,也难以抵御突如其来的脑疝。
以及,一颗嵌入肩胛的子弹。
但我一点都不心疼他。
他活该。
我这人,一码归一码。
他说的话是让我很感动没错,但他做的事属实让我特想用白大褂抽他一顿。
终于,我熬到这家伙消失在医院里,坐回诊台,继续写我的病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跳还滞留在那间鸟笼子里,困在他与我之间喘不过气的亲吻中。
“艾瑟尔,我们在哪?”
“地狱。”
“但你也在里面——所以它是天堂。”
“醒不来的梦叫死亡。”
“那就——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我爱你,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些话像毒液,被他灌进我的耳朵,进到鼻子里,在每一次呼吸里,缓慢发作。
亨利医生在这时回到诊室。他却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轻轻拍拍我肩膀。
“孩子。”
他像平常一样唤我。我却并不平常地吓了一跳,浑身不受控地一个激灵,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喔,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
亨利医生并不惊讶,温和地看着我。我却感觉好像被揭穿了什么事一样,连忙把手揣进白大褂的口袋。它们打颤得厉害。我的心一会儿缩起来,一会儿又松开来,感觉手脚冰凉。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前段时间那个化脓性脑膜炎病人。”我吞了口唾沫,轻声说。
“那个脑室引流后,还活了三个月的?”亨利医生想了想,安慰我说,“艾瑟尔,你已经尽力了。如果不是你当时大胆提出要开颅,他连三个月都活不了。颞角孤立引发脑疝,上帝来了都要叹气。就算你把他救回来,他的大脑已经像烂掉的苹果肉,恢复不了,也活不了多久——活着也是徒增痛苦。”
“我知道。”我回答,“可能还是不甘心吧。”
“年轻人总是这样,我理解。”亨利医生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慈祥地对我笑笑,“我其实是想问你,刚才走的那个,是不是住在你家里那个德**官?他最近经常来医院。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我刚平稳下来的心脏瞬间又剧烈地蹦起来了。“是的,是他。”我听见自己回答,“没有。当然没有,我不允许。我一直防备着他。他和刚进巴黎的德国兵一样……还算得体。”
亨利医生笑了笑,像是猜出来了什么——他在街上见过维尔纳几次,曾对我评价他“不像军官,倒像个失眠后打瞌睡的图书管理员,甚至看不见书本从眼皮子底下被抽走”。
“艾瑟尔,我相信你。你从来都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无论如何,我都为你高兴,因为——你活过来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像具会动的蜡像。”
我心下微松,但是手还在抖。但我还是对亨利医生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你,亨利。”
亨利医生没再说什么。他只是不声不响地坐回主任室。而我凝视着处方笺上那些抗生素和症状时,终于觉得筋疲力尽,咬牙切齿地在处方笺下面涂了一个重而凌乱的黑团,像被我丢弃的废弃纱布。
然后我更生气了。
因为我还得把处方再抄一遍。
————
那晚回家的路比平常要冷。街道湿漉漉的,风裹着烟尘拐进巷道,像一个手持鞭子的影子,提醒你——一切情绪都得适度。适度!
我比维尔纳早一步回到家,把围巾没好气地随手扔在沙发上,茶壶重重放在炉灶上,不多时就哧哧乱叫,冒着热气。我背对着门站了一会儿——等待另一把家门钥匙的主人,一个因为过于淘气而即将被指责的“少年”。
门锁轻响。他进来了。
“今天过得好吗,艾瑟尔?需不需要我帮你泡红茶?”
他好像没意识到屋里气氛不对,For God's sake,这个迟钝的德国人!白天一本正经地做了那样令人心惊肉跳的事,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他没注意到我没像每天一样在门口等着他跟我接吻吗!
他挂帽子,挂大衣,上楼,步伐一如既往沉稳有礼,精准得堪比计算过;而他甚至没看我一眼,就径直回到他房间里去了。
我闷不吭声地从厨房出来,坐在沙发边,一言不发。
五分钟后他下楼,看见我坐在沙发上没动,终于稍微反应过来了一些。我往常都会过去吻他一下,或者是嘴唇,或者是额头——他凑过来抱我,在被我躲开时终于皱了下眉头。
“你不舒服?”
这话让我更火大了。“你以为呢?”我抬眼看他。
他显然懵了,“艾瑟尔?”
“别烦我。”我低声说。
他的表情终于僵住,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和他发火。我从未与他生过气,即使是我们确定关系之前,我把他当作入侵者,不许他也默许他越界的那段时光。他的表情迷茫,又有点不安。
事实是我也说不清我到底想让他做什么,说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在气什么。我只是——愤怒,愤怒得几乎滑稽。
我站起身,径直走到他面前,瞪着他:“你今天来医院,是为了什么?真是巡查街区安全吗?医院什么时候变成街区了?”
他睫毛轻颤,眼睛快速眨了几下。却没说话。
“首先,我理解你今天来医院的原因,情有可原。我也肯定你散文诗一样的情话,很美,我也很感动——但你知道你今天的行为有多危险吗?万一是凯瑟琳,不是亨利医生呢?再倒霉一点——万一是盖世太保呢?我们都知道盖世太保总是盯着主宫医院。”
“可是你也没有赶我走……”
我冷冷瞪他一眼,他连忙闭上嘴。
“你觉得你自己理直气壮是吗?如果你不来,我根本不需要赶你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艾瑟尔。我只是——”
“你只是运气太好。你在最不该来的时候出现了,还差点跟我一起被法国人抓到,就算我不是法国人,但这里也不是柏林,不是你们军校的花园——这里是圣马洛,是你们占领的地方!”
我声音不大,说得也算流畅,逻辑尚且完整,只言语是多年未有过的刺耳。上次这样和人吵架,还是我在英格兰向父亲表示反对婚约的时候。其实我知道我多少有点强词夺理——他是对的。
我确实没把他推出去。
我真正的怒气不是也源于他来找我,而是他进门时那副轻描淡写,无事发生的样子——我因为他的情不自禁心惊肉跳,他自己却若无其事的,像在某场行军的中途下车赏景那样轻松。
“艾瑟尔,我很抱歉给你造成了困扰。但我真的只是太想见你了。我那时如果不来见你,我会疯掉的。”
我反而笑了出来,“你们德国人总是一句话就想抹掉事实,你抹的掉吗?这是理由吗?我再说一遍,你知道你做的事有多危险吗?现在就这样,以后怎么办?”
维尔纳没有回应。他站在那里,像个犯错却固执地坚持自己观点的孩子。
他那双蓝眼睛总是过分镇定——今天,它们却一片空白。
我想继续和他吵架,让他为我心里此刻这场无名火负责。但我不能。我也有责任。我不该把他推进那间储藏室,不该明知后果仍然任由他胡作非为,不该因为我自己的不舍让我们身陷险境。他不该冒险,而我不该纵容。而且,我的潜意识仍在抗争着什么,似乎有一条被脂粉掩盖的旧伤在隐隐作痛。我想不清楚那是什么——或者说,我知道答案,只是不敢去想。
我叹了一口气,坐回沙发里,声音因为刚刚的情绪波动而格外虚软疲乏:
“别再没完没了地来医院了,维尔纳。我不想你再出现在我正常的生活节奏里。别再拿你的‘公务’来浪费我的时间。”
维尔纳的表情终于隐隐破裂,垂下眼睛,睫毛抖得厉害。我看到他在抓他自己的衬衫下摆。我以为他会发作,但他没有,只是蹲下身,蓝眼睛仰望着我,没有碰我,甚至没有靠得很近。他放轻声音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戳穿,但我还是要说,你今天也没有推开我,没有赶我走。我们现在都是局中人。艾瑟尔,你自己也知道。”
我咬住下唇,不回应。我感到怒火在胸腔里卷成一个团子,但我用最后一丝理智压住了它。
因为他是对的。我找不到任何证据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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