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起了,比往常更早,像有什么要逃避的似的。
初冬时分,天亮的很晚。我点亮煤油灯,一时间好像回到了和维尔纳初见那天的早上。牛奶沸腾时溢出来了,那是我用来加进红茶的,现在崩在煤炉旁黑漆斑驳的铁板上,发出令人烦躁的嘶嘶声。
我没有擦,任它干成一片白斑。
我甚至没开收音机。我有个怪癖,在起得很早的时候会开收音机,原本是为了抵御蓝调时刻里那种和房子一起溺死的错觉,可今天当收音机里传来熟悉的德语广播时,我却抄起它,将其——轻拿轻放地放回客厅,再把它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太吵。太冠冕堂皇。
太不懂事。太气人。
维尔纳走进厨房时,我已经坐在桌边,喝第二杯红茶了。我今天没给他留不加奶的红茶,甚至报复性地加了很多牛奶,只因为他不喜欢英式喝法。他这样评价我们英国人的最爱:“像是把战壕里的雨水倒进了奶瓶。”
我加的牛奶还是他从军方那儿“顺”来的,私下调拨,甚至不惜动用一点军官的特权,只为了我在红茶里加奶的英式偏执。但在这个吵过架后的清晨,颇有些自作自受的意味。
我知道,他的确不喜欢。他从未真正喜欢过英国式的什么——我是唯一的例外。
他轻咳了一下,我没抬头。
“早。”他说。
他说的是Good morning,不是Guten Morgen。
我谢谢他。
我没有回应,只慢条斯理地翻开昨天他带回来的《Le Matin》。一整版满是关于前线局势的“乐观”“士气高涨”,实则字里行间都是泛泛而谈,对伤亡曲线的实际上升只字不提。钢铁与鲜血的博弈被润饰成“战略性巩固”,真是语言的胜利,现实的讽刺。
维尔纳没坐下。站了一会儿后,他找出了昨晚剩下的土豆,切成小块,扔进锅中煮着。白烟从锅中缓缓升起,他背对着我,看不见是个什么表情。
他回头望我时,我把报纸竖起来。
我们谁都没谈昨晚的争执。
因为我的报复,维尔纳今天早上只能喝白水。他吃完饭后照常穿戴整齐,在门口戴好军帽。我依然不理他,没像每天一样凑过去给他披大衣,亲他,只安静地坐着,假装在读报,假装看不见他那身灰色制服——那颜色总给人一种置身于阴霾下的野坟地的错觉,简直比黑色还更适合参加悼念仪式。不过——他和他们应该确实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穿着这种颜色,敬着军礼或高举右手,悼念他们的混账元首。
临走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会儿我正低头剥橘子,指尖微微发抖,却剥得极整齐,像在给死人剥皮。哦对了,橘子也是他带回来的。
但——门关上那一刻,我突然有种被遗弃的错觉。
不是后悔。也不是觉得自己幼稚。
更不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的,闹的,都有些过分。我们的爱情已经是偷来的,我不该——不,我才不过分,一点也不。
维尔纳真的很听话,把他们德国人的“忠诚”,“纪律”做到了极致——白天,他真的没再出现在医院里。我本应松口气。可午后查房时,我站在东侧长廊尽头,看见玻璃窗上映出自己孤零零的身影时,突然莫名有些失落和空虚。
“幼稚鬼,这见鬼的战局。终于能让人喘口气了。”我在心里冷冷地说,“只是……有点不习惯。”
一个住了七天院的德国伤兵今天终于可以出院,我替他拆纱布的时候,他哭了,像个小男孩。他才十六岁,本来也是个孩子。我温柔地拍拍他的肩,告诉他:“这说明你活下来了。”
可我却在想,如果维尔纳今天站在这儿,会不会凑过来,说上一句:“活下来就代表胜利吗?”
像我每天询问自己的一样。像我每天又为自己多活了一天悄悄庆祝一样。但我从第一次救治了德国人起,就再没有答案了;况且如今,我是一个德**官的恋人。这个问题对于我而言,只会像我们许多不能也没空发生的争吵那样,永远滞留在喉头的幽暗地带。
人的骨骼可以断裂再愈合,而信念一旦碎裂,就只能深埋在血肉之躯无法得见的深处。
傍晚我从医院后门离开时,圣马洛又下雨了。我从不喜欢打伞,任雨丝像从云中垂下的细鞭子,无声地鞭打着我,也鞭打着这个沉默的城市。
雨水很快浸透了我的大衣边角,我却恍若不觉,从容地在雨中行走着。
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墙上张贴小纸条,那纸很薄,被雨水一沾便贴得紧紧的。上面用红墨水潦草地写着:“Vive la Résistance.”
抵抗万岁。
我低头经过,没有停留。
和许多无声的旁观者一样。
我早就再也无法相信任何形式的集体狂热——不论是佩戴铁十字勋章的指挥官,还是口中喊着自由引导人民的少年。当信仰变成潮水,每一次席卷都会带来新的溺亡。
而人是会习惯一切的——可怕的是,人甚至会习惯溺亡,也习惯屠杀。
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它现在远没有结束,人们会继续活下来,也继续死去。
有时,二者只是同义词。
他居然比我早回家。
这本应是我发作的理由(其实不是,因为准时回家和晚回家,我都一样会向他发火),我推门而入,看见他正坐在厨房桌边读报,制服还未脱,只是帽子卸下,衬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手臂上青色的静脉。我站在玄关迟迟没进屋,慢腾腾地脱下外套,雨水顺着我的指尖滴落在地板上,滴答作响。
他抬起头看我,神色平静得令人愤怒,“又不打伞。”
“观察力还不错。”我冷冷答道,将那件湿得沉重的大衣搭上椅背,又走向炉边,沉默地将手提包放在桌子上。
放包时,我手有些重,金属扣撞击木面时,如同我的手术刀从医用盘中滑出来,掉在停尸间的地板上——维尔纳后来跟我说“令人脊背发凉”,被我用枕头象征性的打了一顿。不过我没打赢他。
那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依然沉默。
我终于爆发了。像一个压力表指针突破红线的过压锅炉。
“你现在是打算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守株待兔(Waiting for forgiveness to fall into your lap like a ripe apple)?还是以为只要穿着制服,每晚坐在厨房里,我就会自动原谅你?”
他仍不说话。我看他一眼,火气更盛:“怎么了?还是你想——像你们的混账元首一样,用Heil Hitler和高举右手来粉饰太平?”
“Liebes,我们国防军更喜欢敬传统军礼。我只是在等……小苹果女士发完脾气。”他说,竟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
我其实有点心软了,但仍强撑着,难得地胡搅蛮缠起来,挑他的理:
“你不知道‘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
“我当然知道。”他语气温和得像在哄小孩,“但这个苹果本身就是我的医生。我会摘下来,把她放进午餐盒里,放在膝盖上,或者——放进心脏里。”
我一时语塞,又气又羞:“……你疯了是不是?”
“是啊。”他耸肩摊手,“谁让你值得疯。”
我想和他接着吵,但忽然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眨了眨眼,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我捂住嘴:“你真的……太讨厌了……”
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把我柔缓地接进他怀里。掌心的温度穿过布料,窜上我的背脊。
“是我的错。”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在头顶亲了亲,“别生气了。”
我们就那样站在一起抱着,他轻而缓慢地摇晃着我,世界仿佛静止,连钟表都犹豫着是否该继续滴答走时。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我一边像只土拨鼠往他怀里钻,一边小声说,“如果你再来,我会原谅你;如果你不来,我也会。为什么克拉拉会说你古板无聊?你简直……坏得要命。你比负心汉还会说。”
“可我不是负心汉。柯克兰医生是我的初恋。”维尔纳捧起我的脸,把我拔出来,用他的长睫毛和我的睫毛打架,“虽然我已经认错了——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只是……你不该让我想你。”我苦笑了一下,“我不擅长这种事,维尔纳。”
他认真点头,“我也是。”
开始恋爱之后,他的衣服多数由我熨烫,缝补。那些细碎的褶皱与破损暴露出不可名状的疲惫,源于他在体制内的虚与委蛇,明争暗斗。
但也有过他为我整理衣物的时刻。是个普通的早晨,那天我穿了件带领结的衬衫,脖颈处的蝴蝶结却怎么都系得不够漂亮——我对着镜子照了许久,总觉着歪歪斜斜,不够饱满。解开又系上,来回好几次,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得很。我有些沮丧,又一次解开蝴蝶结时,恰好维尔纳穿戴整齐,从楼上缓步下来。
他没说什么,只是把我轻轻扳过来,拿起那两条带子,行云流水地打了一个漂亮又饱满的蝴蝶结——只是系得略紧,紧贴锁骨。
“别惊讶。我小时候经常帮我妹妹绑头发。”他微微一笑,俯身亲了一下我的唇角,温声说,“你可以等我在家的时候再穿这件。这件衬衫很适合你,穿起来像位优雅的王妃,我的艾瑟尔。”
“我不能总是等着你在家,王子殿下。”我说,“今晚回来你教我。我从小就绑不好蝴蝶结,总是被女教师们训斥。”
“当然可以。”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
“有点紧。”我说,“再把它抽松一些。可以吗?”
我没说出口的是,会令人联想到盖世太保的锁链和绞刑架——我在巴黎亲眼见过两回他们处置抗议的人。
维尔纳笑了笑,又把刚系好的蝴蝶结解开。解开时,看着那处皮肤,他脸上浮起一丝绯红(看吧,肤色白皙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处),又很快愣住。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你以前受过伤,艾瑟尔?”
“受伤?”我怔了下,“哦,是的。我在巴黎义诊的时候,有次遇到难民冲突,保护病人时被子弹伤了一下。没伤到锁骨下动脉,不严重。”
我锁骨下方确实有块枪伤旧疤。但我每天和伤口打交道,比起来,它太平平无奇,不足挂齿,以至于我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可它再普通,军人们也总对它们熟悉。
“我太不合格了。舞会那次我居然没注意到。”
“项链垂坠的宝石吊坠刚好遮住了。你没注意到,很正常。我忘记了它,但也会下意识遮丑。”
维尔纳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一小处凹陷,然后替我重新把蝴蝶结绑好。
可那晚,深夜——
我路过书房时,竟看见他站在书柜前,偷翻我的医书。他站姿挺拔,像棵拿枪的白桦,翻页时小心翼翼的,一点声都没发出来,看得还特别认真。
我悄悄靠过去。
然后,一把从身后抱住他。
“……你拿错书了,维尔纳。这是妇科。”
维尔纳的手狠狠一顿。
我猜他全靠军人的冷静和普鲁士贵族的素养,才没把我的书当场扔在地上。
他深呼吸一口气——没笑,也没解释,只默默合上书本,然后回身将我整个人揽入怀里,然后吻我。他密密麻麻地吻着我的唇,像在一纸命令书的字里行间,寻找尚未被体制和规则勒死的缝隙。
我装作没看见他脸红。
他不爱喝酒,但军官聚会也总是逃不掉喝酒——不过他喝醉是我预料中的事情。应酬持续到很晚,他手下的少尉送他回来时只是耸了耸肩,低声说:“Herr Hauptmann hatte einen zu viel.”然后就把他交给我。
我想,这位少尉大概率是维尔纳信任的人,否则不可能如此这般的不避讳——当然,我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维尔纳的身上有种我形容不出来的“廉价的宴会味”,虽然我不喜欢那样的气息,却也清楚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甚至是生存的一部分。他在门关上时咕哝了一句我的名字,我轻声应他的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他的妻子,那种心头软肉被捏了一下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
“我的艾瑟尔一定讨厌酒鬼……”他抵着我的额头,轻声呢喃,“……我听话。我老老实实,安静的躺着……不打扰你……meine Sch?ne……”
“我的维尔纳,你真像个小男孩。”我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背,“你到家了。”
我话音刚落,他却像听见什么珍贵的秘密般望着我,如他所言,安静,老实,也充满信任。我扶着我的上尉上楼,脱掉他的外套和靴子,引着他倒在床上。他又咕哝了一句我的名字,手臂搭在头侧,掌心毫无防备地向上摊开。
如我所言,像个玩累了,向美梦投降的小男孩。
如果不是我知道——我几乎看不出他是侵略者的一员。
很快他就进入梦乡。睡得沉静,呼吸平缓。
仿佛从未向谁开过枪。
仿佛梦见了他儿时玩耍的白桦林。
我低头亲吻他的鼻尖,为他把被子掖好,动作间尽是我不甚擅长的温柔。灯光从一边倾斜下来,将他额上的疲惫毫无掩饰地照亮——酒精,灰尘,源自过去与未来那些不可说的忧虑。我自光线的起点吻他,从额头到鼻尖,试图以吻消灭那些愁绪,最终沉在他形状漂亮的嘴唇,又在他唇上流连许久。左右他不醒。
维尔纳连醉酒都自律。不说梦话,也不折腾。我守了他一会儿,把他的衣服拿下楼,仔仔细细地熨平,挂在通风处,然后在口袋里留了张纸条给他。
Don’t drink too much
英式斜体。没有逗号,也没有签名,是柯克兰医生留给她心上人的,并不严肃的处方。
我走的时候他还没醒,回来的时候他也还未归。但当我回到厨房,看到桌上多了一只杯子——它的位置正对着我的椅子,干净透明,杯口朝上,仿佛在凝望,又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回来,把它握在手心里,或许放回原位。
维尔纳那天晚上没说谢谢,我也没打算听那两个音节。但我已经暗自决定,第二天早上要说“Guten Morgen”,”用他母语的声腔,用我最不擅长的柔软语调,说给他听。我对德语一向吝啬,但我同时也相信,语言本身是无辜的。它无从选择由谁去说出,只是等待着被某个人说给另一个人听。
而我们之间的语言,总是留给那些没说出口的地方。
还有啊……他并不总穿军靴。
有时是那双褐色皮鞋,老旧却得体。但那双鞋的鞋带总是松——维尔纳对这些生活细节从不苛刻。“生活细节”在战争中是奢侈的,尤其是对于我们这种“活着”的人而言。
终于,在一个没有下雨的夜晚,当他坐在沙发上翻阅《西线战况公报》时,我停在了他面前。
“维尔纳,”我支着手臂,像个老派的女家庭教师一样捏着下巴端详他,“鞋带又松开了。你再不系紧你的鞋带,有一天会踩着你自己摔断鼻梁。到时候你那根漂亮的高鼻梁……就别想要了。”我顿了顿,“别让我亲手把它用手指推回原位。”
“是安娜,我妹妹——你还记得她吗?这是她送给我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下一个生日时,我记得我在从波兰到法国的火车上。它已经陪着我两年多了。”
“你的生日还有大概两个月。”我说,“那天我可以试着给你做德式的土豆浓汤。”
“我很期待,亲爱的。你会做蛋糕吗?”
“会做。”我说,“只是卖相不好,或者总会打发奶油失败——所以还有人记得我们最一开始的话题是什么吗?”
“我的鞋带。”他忍俊不禁,“它磨损得太厉害了。现在买不到一模一样的鞋带款式。我舍不得换。”
我也没忍住,笑了起来。然后蹲下身,在鞋带穿孔的内侧利落地打了一个隐藏小结后,给他把鞋带系好,并打了个好看的结。
等我站起来时,维尔纳定定地看着我,轻声说了一句:
“幸好我们是在家里,不是在战壕里。”
“怎么这么说?”
“不然整个连队的男人都会跟我抢你。”
我摇了摇头,淡淡回道:“我不会在战壕里做这件事,哪怕是为你。”
他看着我,笑意微凝,却隐约有些黯然。我隐约察觉自己似乎毁了气氛——但我不会承认的,更何况我没说错任何事情。我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像我每一次试图叫醒病人那样:“他们想抢也抢不走。好了,我的冯·比尔肯贝格上尉,继续你的公报大业吧。”
他终于眉眼松开,抬起手,突然用力,一把将我拉进他怀里。我几乎是摔在他腿上,双手撑在他胸前,鼻尖和他喉结堪堪相抵。他鼻息拂过我的脸颊,轻轻在我脸颊上亲了一记,“艾瑟尔。要不是我先开口,你是不是准备现在就溜进厨房了?”
我强作镇定,“你现在只有鼻梁安全了,晚餐还得靠我。小心我在晚餐里给你加麻醉。”
“你早就在我身上下药了。”他低声说,一只手抚上我的后颈,然后突然用力将我按向他。
他狠狠吻住我。像是在惩罚我之前所有的冷静,克制与言不由衷。他的舌直接顶开我的唇齿,迫不及待地长驱直入。我脑子里那根一向紧绷的弦突然就断了,理智全部向他缴械投降,被他吻得头晕目眩。
他松开我时,嘴唇却仍贴着我的,而我仍失神地紧抓着他制服的前襟。
“晚餐我来做。”他说,“但你——你现在要敢去厨房,我就当你是个逃兵。”
我眨了眨眼,睫毛和他相触。
却难得没有反驳他。
因为……他是对的。
说起厨房,那就不得不聊聊浴室了——别笑,也别觉得太琐细,如果你们未来走入婚姻殿堂或准备走入,或迟或早也都要经历这些。现在说回我们。
我和维尔纳的浴室其实不能称之为“浴室”,只是间用旧毛玻璃隔起来的小房间,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质浴缸,热水要靠地下锅炉缓慢供给。
我睡前去洗澡,一如往常。门锁总是有点问题,我用木椿卡住,但那天可能没卡紧。
浴室里蒸汽氤氲,我起身,拧干毛巾,水珠沿着颈侧滑落,沿锁骨勾勒出一条不安分的痕迹。
门“咔哒”一声。
“啊,抱歉,艾瑟尔……我还以为……”他的声音打断,接着是鞋跟急促后退的声音。
我脑中一片空白,身体还在水中,但我看见他僵在门外,一只手搭在门框上,身形僵直,像误闯伊甸园的亚当,却又迟迟不肯离去。他的眼神穿透蒸汽迷蒙的门缝,带着想逃跑却又不舍得完全背过身去的狼狈与矛盾——我看见他的眼睛,灰蓝色的瞳孔如海,闪着极其青涩,不合军法,不合身份的情绪:惊惶,羞耻,和……不愿放手的留恋。
而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遮掩,水珠正沿着我的锁骨滚落,经过伤疤,胸前,腹部……在光与雾的交界处熠熠生辉。
他没走。我也没叫。
十秒钟的沉默像十年,我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仿佛在手术室指挥护士:
“你可以离开了,上尉。”
“是,”他说,又犹豫了一瞬,“我只是……想问你明早几点出门。”
“七点。”我低头,利落地补上一句,“那时浴室归你。你要是等不及,就回指挥部洗。”
他转身离开时,脚步是凌乱的。
我听见他撞上了楼梯扶手。
楼上关门声响起的瞬间,我笑不可抑。
我临阵脱逃的上尉呀——
像个未经实战训练的见习兵,掉进了柔软又危险的陷阱。
**拆章太费劲了,这章感觉越补越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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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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