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问过她的生日,她也从不提起。
可我记得她的档案。
1915年11月6日。
国防军不会随意选择平民家庭寄居,房主的身份必须足够干净,他们的档案必须毫无保留地摆在我们的办公桌上,供我们择选,占领。我爱上她之后,特地去翻了档案,把和她有关的一切深深印在脑海里。
这行数字当然是首当其冲。
因为它离我最近。
她自己似乎已经忘了——当然,她会说生日是“对时间的媚俗庆典”,那双祖母绿宝石般的绿眼睛总是太清醒,能看透平静外表下的顽疾,也能看透我这身制服下尚存的人皮。
她可以忘,但现在她有我了。
我不能忘。我必须替她记得。
我提前告假,中午就回了家。点燃壁炉,把她常盖的那条灰蓝色羊毛毯搭在沙发扶手上。我从黑市买来一点真正的黄油,一小罐波尔多果酱,一瓶在战时极度奢侈的白葡萄酒。餐桌上静静放着一个黑天鹅绒小盒,里面是一对珍珠耳环,不算多么贵重,但足够温润。
我不懂女人的首饰,只能拜托克拉拉帮忙挑选,本想选绿色宝石,和她的祖母绿宝石项链配成一套,但是我的薪水和津贴不足以支撑它高昂的价格。克拉拉说:“珍珠耳环虽然不奢侈,但她能常戴——像你们身上的□□一样。而绿宝石就像克劳斯那把老掉牙的鲁格手枪,漂亮,却不适合天天带在身上。”
她看着我的目光带着怜悯。我知道原因,但是我只能沉默。
“维尔纳,你是真的陷进去了,对吗?你别忘了——她不是雅利安人。我不是说法案里那套东西,我是说,你未来会哭的,她也会。”
艾瑟尔推门进来的时候,眉眼间依然带着与堵塞的脑神经,断裂的胸骨和停止的呼吸鏖战一天后的疲惫。我走过去和她拥吻,轻声唤她一声“Liebes”。我叫她Liebes时,她总会微不可察地愣一下,再眨眨眼。那反应很可爱,但我不会戳穿她的。
我笑了笑,揉揉她的头发:“你应该换身衣服。”
“换衣服?”
“今天是你生日。”我说。
她看着我,似乎并不意外我会记得,只是简单地说:“好。”
艾瑟尔换衣服的时候没锁卧室门——不是刻意,是习惯。我不会上楼偷看。那天在浴室是意外。
她下楼时,我看着她,怔住了。
她罕见地穿了暖色调,一条红裙子。我早在帮她挑礼服时就看到它了,她衣柜中唯一一抹能够称之为热烈的颜色——葡萄酒那样的红绸缎,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穿惯了黑,灰,白,从不渴望被注视,也不喜欢色彩太盛——她总说红色像血,粉色像被切开的皮肤组织,黄色和橙色像病理状态下的脑脊液。
可今晚她穿了它。
裙摆垂至膝下,腰身收紧,领口在锁骨以下,但并不低,连袖口都贴着手腕而不是只到肩膀。没有任何过分之处,却比任何过分之处都更令人心旌摇荡。
艾瑟尔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自然地捻了捻垂下来的发尾。我知道她是在为自己的决定找补一句解释,但我不被允许戳穿她。
她果然轻声说:“姨母在世时,强行送我的。”
“Mein Gott....”我故作夸张,突然把她拦腰抱住,提起来转了一圈。她吓了一跳,没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紧紧搂住我的脖颈。
她那一声惊呼,叫的却是我的名字。
我顺势把艾瑟尔放到座椅上。裙摆在她膝上铺开,像一朵红得过分的玫瑰花。她脸上难得有点飞红,低着头,几乎不好意思抬眼看我。
“姨母应该多强人所难几次。”我说。
晚餐是红酒炖牛肉,土豆泥,和干果蛋糕。
艾瑟尔坐下来的时候,明显有点发怔——那种“生日该吃什么”的记忆,她大概率早就丢掉了。
红酒炖牛肉和干果蛋糕是我在餐厅和烘焙店买来的,土豆泥是我做的。我加了牛奶。我们确定恋人关系之后,我用同样的方法给她做过一次。她很喜欢。
“我不止一次从指挥部拿牛奶了。”我说,“他们都装作不知道。”
她没有笑,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我亲手为她戴上耳环。我的手指碰到她耳垂的时候,她微不可察的紧绷了一下,呼吸微滞,睫毛忽闪着——我心脏像被什么打湿了,第二只耳环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克制才戴上去的。
——我指尖有些发麻。
她没说谢谢,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环的边角,轻声说:
“我其实……对生日没什么印象。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从来不过这些。父亲是个会计师,一个——性格极其孤僻又忧郁的人。他爱我,但对我很挑剔。大概他觉得我是他利润表里的一笔资产减值损失。他会在演算纸里写下我的姓名,而不是在日记里。但他支持我,一个女儿——学医。他说学医比弹钢琴更实用。”
我轻笑了一声。她接着说下去,讲她在英格兰的童年,月光下的白桦林,讲她的姨母玛德琳·马丁——这间房子的原主人,一个为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的英国女人,热烈得像朵在红酒里泡大的红玫瑰。她讲她在爱丁堡医学院第一次见到脑组织活检,又讲她为何选择了神经外科——“大脑的病变,通常都是生命中突发的隐疾。”她说,“它的预后可能是奇迹,也可能是套着奇迹外壳的绝叫。我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争取一段与世界告别的时间,或者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家人的机会。不是所有患者都会带着爱离开,但我想和死神打完所有能打的仗。我愿和他们并肩作战。”
我没有插话。只是握着她的手。
那只柔软的手总是握着冰冷坚硬的医疗器械,纤细,美丽,富有常年与病魔和死神搏斗的力量。
“想弹琴吗?”
吃过饭,收拾好餐桌后,我问她。她一直吃得不多,但今天胃口不错。土豆泥都吃光了,干果蛋糕也吃了一半。
她点点头。
我们坐到琴前,艾瑟尔坐我右边。我选了一首简单的德彪西,我们开始四手联弹。最初她还有些放不开,但随着旋律的展开,音乐成了她唯一的语言,而我,是她唯一的听众。有几处弹错了,她悄悄看我一眼,似乎怕被责备。可我只觉得她可爱又美好,忍不住朝她一笑,顺便凑近亲一下她的鬓角。一来二去的,我好像也弹错了。但我知道她此时此刻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她的苛刻,只对着她自己。
艾瑟尔从不轻易流露情感,即使是在我面前。可今晚——她的红裙,她的诉说,她的错音,她在音符中无声讲述的童年与遗憾,反而让她显得无比真实。
如果可以,我愿时间永远留在今晚。
这样战争就永远不会到来。
我们也永远不会被分开。直至死亡。
“你弹得很好。”
一曲结束,我合上琴盖,低声说。
“我错了至少十个音。”她皱了皱眉,淡淡地回应,“手指太僵了。”
“在我面前,你不必在意这些。”
我转过身,捧着她的脸,吻平她皱起的眉心,吻她的额头——原本只是想安慰她。艾瑟尔总是对自己有种近乎严苛的规制,达不到她自己的要求,她会不声不响地失落,又不让我说出口,我只能身体力行。
眼睫。鼻尖。她嘴唇的边缘。
然后是缝隙。
然后是唇舌探触。
她任我吻。没有躲开。
我知道——她不躲,就是在告诉我,她愿意。
于是我倾身,更用力地吻住她。吻变得绵长,变得黏连。她的指尖抓住我衬衫的下摆,我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背。
她的呼吸乱了。
我一把揽住她,将她抱起。钢琴发出微弱的嗡鸣。我吻她的唇,吻她的下颌,吻她脖子上微微颤动的脉搏。
她轻轻战栗了一下,像是想要,却又在忍耐。
我知道那不是拒绝,但我不能这样。
我停了。我从狂热中被猛然拉回现实。
她气息不稳。我撑着琴边,与她额头相抵,喃喃低语:
“我的艾瑟尔。”
“我不能在今天做这件事。”
“我不能让你在每次过生日的时候,都想起那天是你……你的‘成人礼’。”
她沉默了一瞬,然后抬起头——她的睫毛扫过我的下巴。
“那现在就不要停下,我的维尔纳。”她声音不大,却笃定,“但你可以吻我。”
“只是吻我。”
“像这样——就够了。”
夜色归于宁静后,已经很晚了。我们牵着手上楼,各自回房间。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可我知道,她的步子虚浮得不像个常年与死神搏斗的医者。
我听见她关上了卧室门。
而我站在我房间的门后。久久没有动。
我的掌心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我的口腔里全是她的味道。我本可以——我甚至已经触碰了她……她没有推开。
她在等我。
想到这里,我恨不得马上用冷水洗把脸,立刻换件衬衫。但我没有动,只是靠着门,闭着眼,让心跳一点点归于平稳。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叹。身体绷紧得几乎有点痛。当时我动作停了,但我的身体没有——它在叫嚣,在燃烧,在失望地颤抖。我是个男人,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给足了我体面,在热吻停歇后一直抱着我,把脸埋在我肩头,等着我平复。她并不慌乱,可能因为她是医生,早已对一切司空见惯。
——我不能让她记得“那天是第一次”,太残忍。
“那天他克制住了”对她而言,也太过分。
虽然我已经这么做了。
这个时代太扭曲。一切合理都变得荒谬。
我倚在门后,手指抹过嘴唇,像是想把这一整夜的吻都留在指尖,也聊作分担某种名为“差一点就失控”的奇妙感觉——我当然想要她,想得几乎发狂。我想如果我们能为人所知,应该所有人都会好奇为什么我还没有和她跨出最后那一步,这显得太不“男人”;况且如今,在混乱的时局下,这些东西早就被迫让位于“安娜,你是否愿意等我归来?”“亲爱的汉斯,我们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吗?”这样的悲伤对白。我知道的那些和我经历类似的同僚们,甚至更倾向有“阅历”的女性。他们总是把她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憎恶那种行为,低俗又廉价。
——只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对她的占有,意味着什么。
我无法向她承诺什么——甚至连明天的太阳,我都不敢保证能亲眼看到。
战争是无穷尽的漩涡,它不讲情理,不信誓言。今天我还坐在这里,为她过生日,为她做土豆泥,明天我可能就要乘车前往东线。像迪特里希那样。
我不会是例外。
而艾瑟尔——她是英国人,注定不是我“合法”的选项。她不可能成为军官夫人,名字不会出现在我的户籍里,也不会得到抚恤金。如果我“光荣战死”,她连“未亡人”的名分都不能拥有。
我不能让她以一个“情妇”的身份回忆这段感情,不该把一个她难得可以毫无负罪感地快乐的日期,再铭刻成她生命中隐隐作痛的一道伤疤。哪怕那时她已嫁作他人之妻,她的丈夫坐在她身边为她庆生,她的孩子们围着她唱歌……我不愿她在笑声中突然沉默,只因她记起是我夺走了她的第一次,记起我的脸,而它已经永远保持在火车站台上与她分别时的模样,不会再变老。
况且——
我小时候见过与法军有关系的德国女人被当街羞辱。她们被称为“Verr?terin”。街坊们举报战时“与敌国士兵亲近”的女人,甚至会得到奖励。那些违反《纽伦堡法案》的德国女人遭遇了什么,我也很清楚。
她们或许只是出于求生,或许只是爱上一个人,却被历史当作了敌人。
如果这场仗,我们输了……我不敢想。
可我知道,对我而言,我的爱人只会是她。
但既然这可悲又慈悲的命运让我和她相爱……我必须尽我所能,不去毁掉她。
现在我只能把额头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让那股炙热在夜里无声地散去。
就在这时——
敲门声响起。
轻轻的,两下。
我确定自己平复下来之后,才敢打开门。艾瑟尔站在我门前,皮肤凝白如牛乳,抱着白色的枕头,穿着那条白色的棉布睡裙,整个人柔软得像朵云。她垂着眼睛,没看我,只说了一句:
“我今晚不想一个人睡。”
我把她和枕头一起搂进我怀里,轻轻吻吻她的头顶,叹了口气。是种源于尘埃落定的叹气。
“好,我陪你。”
我关上门,给她铺好另一边的床。她小心翼翼地躺好,又静静望着我,睫毛在脸上投下的影子细碎得像白桦树的枝影。她望着我时,绿眸的目光总是安静柔软,毫无防备,如幼童,只是她自己从来不知道。
我熄灭煤油灯,躺在她身边,从背后自然地将她抱进我怀里。她在我怀里轻轻蹭了蹭,呼吸声稳而清晰,在静谧的夜里听得真切。
我在她耳边低声说:“生日快乐。晚安,艾瑟尔。”
“晚安,维尔纳。”
她牵住我的手,十指交握。
这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当然,什么也没发生。但这一夜,比任何一夜都要亲密。
她很快睡着,在我怀里翻了个身,呼吸在我胸口轻柔起伏,一下又一下,气息温暖又甜蜜。
我却终于听见——命运在告诉我:
维尔纳·冯·比尔肯贝格,
你可以安然入睡了。
下周六有个考试,正篇存稿还没有改好,发现这篇维尔纳视角的番外似乎更适合先发出来。
笔者学会计的,资产减值损失是笔者的恶趣味(当时应该国际会计准则已经有利润表和当期损益的说法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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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番外一·她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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