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不久的一个深夜,家门突然被敲响。
维尔纳把我叫醒时,我脸尚且贴着他胸膛,睁开眼睛时还有些迷糊。“醒醒,亲爱的。有客人。”他说。
“会是盖世太保吗?”我问。
“你的房子经过备案,是他们也没关系。”维尔纳回答,“可能又有病人家属找你,但那样我不便出面。”
我点点头,从他怀里起身。寒意瞬间袭来,将他的体温从我身上一点一点带走。睡裙轻薄,我随手抓了他的白衬衫当外套,摸黑走下楼。
“哪位?”我问。
“阿尔芒娜·瓦卢瓦,护士,柯克兰医生。”
我回想了一下,确实是主宫医院的护士,她主要在儿科工作,神经外科人手不足的时候来帮忙过几次。我们交集不多,曾在走廊上擦肩无数次。玛丽事件的阴影让我瞬间警觉起来,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回忆——但我还是打开了门。
阿尔芒娜的眼睛在我开门的一瞬间亮了起来。她把一张纸条递给我——
“柯克兰医生:七岁孩子,犹太人。脑膜炎。不敢送医院。我知道您家里有位德**官,但我们不知道还能找谁。”
“有骨锯和穿刺针吗?”我问。
阿尔芒娜点点头。
我向她颔首,“请让我准备一下。”
我疾步上楼,一边匆匆忙忙地抓起衣服往身上套,一边告知维尔纳:“我出去一趟。有个发高烧的孩子,喷射状呕吐,怀疑是脑膜炎。”
维尔纳皱了眉头,坐起来,赤着上身倚在床边:“你是很擅长治疗脑膜炎没错——但为什么来找你,而不是其他医生?我不建议你去,艾瑟尔。”
我已经套上长袜和半裙。“我会保证安全。我是医生,没人比我更了解人体。”
“其实我从来不认为你的手术刀是有用的武器。”维尔纳没拦我,他知道他拦不住我,言语间满是担忧:“带好通行证。如果有特殊情况——就说你是冯·比尔肯贝格上尉的房东。平安回来。”
我不置可否。我当然不能那样说。我与他之间本就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写进任何表格里,更不能引起盖世太保的丝毫怀疑。
我背着药箱和阿尔芒娜出门的时候,雨还没有落下。只是云低得骇人。
我们绕过两条巡逻小道,抵达一幢不起眼的旧屋,阿尔芒娜拉开门,是间普通的民宅。但我看到柜子上摆着没来得及收起的天竺葵——抵抗者。
我到了才发现生病的不是孩子,是个成年男人。那男人瘦得像秸秆,神志不清,后项强直,妻子抱着他的头跪在角落里,夫妻两人像一对被踩碎的瓷偶。起初她不信我,她不信任何和德国人有关的存在,即使我对外的身份只是“德国人的房东”。
“必须开颅,引流减压。”我低声对阿尔芒娜说,“没有别的办法。瓦卢瓦小姐,请您协助我。”
“请您相信柯克兰医生。”阿尔芒娜蹲下来,对她说,“她救活了很多法国人——以及我们的人。我们不能失去伊萨克。现在,不能。”
终于,犹太女人放开了丈夫。
我们合力把伊萨克放在铁床上。我扫过一眼他们准备的工具——酒精,手术刀,少量绷带和吗啡,一个消毒锅和几瓶来自黑市的磺胺。仪器残缺,酒精不够,灯光昏暗。
但我没有任何犹豫。
我曾经为那个化脓性脑膜炎的患者力排众议,大胆开颅,最后为他争取到了三个月——而这三个月里,他曾数次睁开眼睛;甚至有几次还模糊地发出了声音。我记得他说的是“回家休息”。
所以,我坚信,只要争取了,就有机会。
即使条件再恶劣。
我熟练地锯开颅骨,抽出伊萨克浑浊的脑脊液。他妻子泪流满面地跪在一边,飞快地念着祈祷词,即使上帝可能根本听不见她的祈祷。
手术进行了大概两个小时。
犹太女人跪下来,抱着我的腿失声痛哭,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在这样的年代,“活下来”不是一句话就能许诺的事。可今晚,她丈夫的生命,确实被我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门口响起敲门声。
不急不缓。恰好三声。
“德国人?”
阿尔芒娜脸色一变,低声问我。
我心脏猛地一缩,某种根深蒂固的恐惧让我的意识一度空白。我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浑身发麻——我知道,语言,国籍,身份都无法阻止我被第三帝国用它的种族政策碾死,如果门后真的是盖世太保的话。我遵守医者职责,执着于我尚未死去的恻隐之心,以至于我竟然短暂地忘记了维尔纳:我的爱人。
我从硝烟里抢来的一束光。
这束光记得和我有关的一切,拥我如获至宝,为我无视法律,为我卸下勋章。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被抽干了。
如果我就这样死在今夜,维尔纳会怎么样?
我不敢想。
因为我太清楚那种被剜去心脏的感觉。
阿尔芒娜把枪藏在袖管里,走向门口,从猫眼里向外看了看,表情变得凝重。“不是盖世太保。”她说,“是国防军。只有一个人——好像是最近总来医院的那个。”
我的心脏突然塌陷了一角。眼前阵阵发黑。
“哪个?”我问。
我心里已有答案,但还是需要验证。这是战时必备的谨慎和敏锐,像我们抽取样本之前一次又一次给医疗器械消毒。多一道检验总比少一道安全。
她小声回答,“或许,您会知道?我总在神经外科瞧见他。一个斯文败类。”
她的形容我并不认可。但我也很清楚,身在这片被他祖国铁蹄踏破的宁静土地,面对着被占领国亲生女儿的我,并不被允许为他反驳什么。
斯文败类——他斯文,但绝非败类。
“阿尔芒娜,”我说,“别开枪。我知道是谁。”
她看着我,微微皱起眉头,却没说话。犹太女人瑟瑟发抖地躲在卧室里,和她昏迷的丈夫一起。她不能躲到地窖——开颅术后的数个小时内,她的丈夫并不能轻易被挪动,因此她只能留在这里,与她的爱人共存亡。而阿尔芒娜与我,作为医护人员,比起她,要相对安全一些。
我走到阿尔芒娜面前,深呼吸一口气,打开门。
维尔纳站在门口,夜色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出他脸色不对,有些病态的苍白。他仍穿着那套熟悉的制服,披着军官们量身定做的羊毛军大衣,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但此时的他似乎并不属于任何军队。
“我听见动静,以为有非法聚集。”他端着张执行公务时才会有的冷脸说,“法国人不会在意细节,但德国人会。”
“你也是来清算的?”阿尔芒娜挑起眉,声音如冰。我知道她的枪就在袖管里,不着痕迹地向前一步,挡在她和维尔纳之间。门并不宽,我站的位置恰到好处,她如果想开枪,必须先打死我。
“我是来让你们活下来的。”维尔纳回答。他在对她说话,眼睛却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小姐,您甚至没有关严窗户,雨声并不能掩盖祈祷声。我从外面把它关好了,并且请今晚排班的盖世太保去酒馆喝酒,他没能靠近这里。”他顿了顿,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抬:“值勤记录我会替他补上。系统里的人,总知道怎么避开系统。”
阿尔芒娜和犹太女人目瞪口呆地看向维尔纳。她们看着他,仍带着从焚烧过亲族的火焰里长出来的不信任。维尔纳却安静地站在我身边,没有为自己辩解。他像一棵立在雨中的白桦,不张扬,也不屈服。
“他不会说谎。”我突然说,“我以医生的名义起誓。”
她们没有说什么,看我的眼神却突然明了。我才发现我的衬衫竟然是维尔纳的——睡得迷迷糊糊,走得匆匆忙忙,他明显宽松的男士衬衫裹在我身上,甚至没有塞进半裙里。
闷了半宿的雨终于瓢泼而下。
圣马洛起了台风,宵禁早就过了,再返回住处反而更冒险,更惹人怀疑,毕竟没人能保证好运常伴。我和维尔纳于是决定先暂时留在这里。犹太女人——她说她叫塔玛拉——让我和维尔纳在另一间房间休息,她则去继续守护她死里逃生的丈夫。阿尔芒娜为我们倒了两杯凉水,但她并没有质问我为什么和一个德**官搞在一起。
我们三个——一个德军军官,一个英国医生,一个法国抵抗者——三个国籍和立场完全不同的人,却像什么积年好友一样,围着犹太人家里苟延残喘的破壁炉,一块儿在降落伞上席地而坐。这场景看起来实在是太滑稽了。如果再有个面包篮,或许我会以为我们是来野餐的。
“Santé.”阿尔芒娜调皮地举起杯子,与我碰杯。我愣了一下,也举起杯子,说了句“Cheers”。
“上尉先生?”她冲维尔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Santé?”
维尔纳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脸,格外敷衍地举了举杯子,看着她的眼睛说,“Prost.”
我哭笑不得。他们德国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保持传统,在干杯时一定要直视对方的眼睛——否则会被视为不礼貌,而且会连续倒霉七年。
“这里本来有家具,被德国鬼……德国人强行搬走了。他们还觉得自己挺大方的,因为他们只搬空了一间房。只剩我们偷藏的降落伞布啦——塔玛拉本来打算拿它给儿科的孩子们做衣服。你们不介意吧,柯克兰医生?”阿尔芒娜微笑着问我。
“不介意。”我回答,“卧室本来就应该留给病人,而不是医生和军官。你呢,阿尔芒娜?”
“我和塔玛拉交替守夜。”
阿尔芒娜说完,又偷眼看看维尔纳。维尔纳没什么反应,只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像个小男孩一样百无聊赖地转着,和那张过分沉静的漂亮脸蛋搭配起来,不像是冷漠,倒好像是在……偷偷地生闷气。
我只好替他回答她,“他当然也不介意。”
“上尉先生,怪不得我经常在神经外科见到您。我记得您,您放走过我们的人。”她说,“柯克兰医生,很抱歉欺骗了您。伊萨克是我们的重要成员,他突发重疾,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我理解,护士小姐。但我更希望您不要记得我。那对任何人都没好处。”维尔纳说。
他的措辞礼貌且谦和。但我看得出来,他对阿尔芒娜让我身陷险境的行为很生气,虽然其实我在决定接诊时,已经知道是犹太人,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既是犹太人,又是抵抗者。就像我上次没想到西蒙·勒鲁瓦会把我当成一盘随时可以倒进大海里的白汁炖鸡那样。
但维尔纳从来舍不得怪我,一点也不。
我轻咳一声,冷静地向我的“病人家属”陈述:
“我们来得及时,至少今晚他保住了命。——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清醒,几小时,或者几天。这些天,阿尔芒娜,你需要保证磺胺的供应。脑膜炎是凶险的病——即使他醒了,也可能会失聪,失智。目前没人能知道。”
“至少您给予他生的希望。”阿尔芒娜双手在胸前画着十字,“上帝保佑您,柯克兰医生。谢谢您。真的谢谢您。他们是犹太人,而您……可您还是来了。”
“我是医生,治病救人不分种族。”我说,“但是,阿尔芒娜——我希望我们能彼此保守秘密。”
“当然。”她郑重地点头,“以我的生命起誓。”
“护士小姐,你们还是先进修一些基本的反侦查课吧。”维尔纳说这话时,语气有些无奈,“你们不可能每次都这样走运。”
阿尔芒娜撇了撇嘴。她知道他是指她没关好的窗户。
她走后,我立刻抱住维尔纳,往他怀里钻。
他眉眼柔和下来,却没立刻抱住我,而是把大衣脱下来,把我紧紧裹住。然后,才把我揽在他胸口。
“今晚只能打地铺了。”维尔纳说,“你受得了吗?这壁炉连气都喘不动。而且我身上……”
“上尉,你太小看我了。”我说,“过去我在巴黎义诊的时候,不仅睡过地上,还和尸体睡在一个房间。满屋都是各种死法的尸体,没有下脚的地方。我睁开眼睛,眼前就是裹着尸体的白面袋。比起来,酒气要好闻得多。”
“你现在不在巴黎,在圣马洛。你在我怀里。我抱着你,会好一些吗?”
“当然。”我在他颈窝里动了动,“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温暖。”
维尔纳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我,抱了好一会儿。中间他松开过我一次,环视四周寻找可以拨弄壁炉的掏火棍,还有能充当可燃物的东西,但周边只有空荡荡的地面和灰尘,以及残破的墙纸和窗帘——然后他就把我抱得更紧了一些。
“你为他们开颅,为这个病入膏肓的世界清除感染……”他叹了口气,声音嘶哑,“我当然尊重你的选择——但是,艾瑟尔,这次你太冒险了。你走之后,我越想越不放心,就悄悄跟着你们。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我说,“不过我确实以为是给孩子看病。脑膜炎是儿童常见病……而且在认识你之前,我也在晚上出诊过。由于驱逐令,现在圣马洛明面上的犹太人也很少,而且,孩子是无辜的……所以我冒了险,我很抱歉,维尔纳。”
“你从来不需要向我道歉。”维尔纳轻轻抱紧我,“我理解你。你终究是个医生,如果我是你,也会这样选择。但是,盖世太保不会理解这一切。我只是想说……我不想失去你。”
“我也不想。”我轻声说,“但如果我死于希波克拉底誓词,我死而无憾。我如果因为他们的血统见死不救,我就不值得你这样爱我。”
“我真幸运。上帝让我在风雪与黑暗里,遇见了还在执着燃烧的火苗。”
“我也是。”
——我好想吻他。特别,特别的想吻。
他也是今夜执着燃烧的火苗之一——他把他们的姓名从名单上抹去,以一己之力为身后背负的国家机器赎罪,为那些成为暴力工具的人赎罪。
维尔纳·冯·比尔肯贝格,一个在喘不过气的体制里倔强地凿开缝隙的人,一个不愿跪拜希特勒,却不得不立于体制之上,只为了阻止他能阻止的事情的人。他的挣扎是安静的,是沉默的,是——温柔的。
可他却从不为自己辩白什么。
我长长地吻他。他以一种漫长的,被压抑到几近疼痛的方式回吻我,仿佛亲吻着我的命,而不是我的嘴唇。他还抱着我,而我的意识飘出躯体,离开床榻,穿越砖墙,战壕,边境和雪线,又回到现实,只剩下他隐带痛色的眉眼。
“对不起。”我小声向他陈辞,“维尔纳,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我说得很委婉,但是他听得懂。他也知道我说的“对不起”不仅仅源于害他被灌酒。
“我记得,Don't drink too much……今天那家伙酒量是我的一倍。”他说这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不能醉。我的柯克兰医生,她还没做完手术。”
我忽然觉得喉咙一阵发苦,鼻子和眼眶一起发酸。
外头雨还在下,仿若神明落泪。
而我们在不属于我们的世界里,为同一个生者,以不同的方式,殊途同归。
我将手缓缓放在他的胸口,感觉着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余光掠过紧闭的绒布窗帘,它是红色的,暗得像浸过血。火苗犹在跳动,我也看见战争的影子在它身上缓慢地蠕动。
“我恨战争。”我缓缓说,“它用国家的名义偷走每一个人的灵魂。而你们……只是工具,人们无法选择生于哪里,却因它的选择而背上暴力之名。可悲的是,有些人甘愿成为工具——甚至以此为荣耀。”
他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他们。”
“不是。但你和他们穿一样的制服。还好,你只是和他们穿一样的制服。”
我将脸慢慢靠近他,与他唇瓣轻轻交缠。亲吻之后,他将我再次拥进怀中,手指穿过我散落的黑发。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是个德国人,但不是那种德国人。我信的是歌德,席勒,卡夫卡……不是他们的旗帜。”
“卡夫卡是捷克的。”我提醒他,语气淡淡的。
“可他写过这样一句话——‘天空是苍白的,我正卖出不少头巾。是啊,这是战争。’”
“维尔纳,你穿着苍白天空和头巾们做的外衣来爱我……这会结束吗?”
“我不知道。”他说,“但只要我还能抱住你,我就还不是他们。”
不多时,他抱着我,慢而安稳地睡去,手臂紧紧地揽着我。我像每天一样,听着他的心跳,感受他实实在在的体温,在不确定的世界里,确定着我的安定与温暖。火炉中的柴火噼啪作响,我望着我们交叠的影子,它正如我与维尔纳同样交叠的命运。
即使明天战火就会我们烧成灰烬,我们今晚也偏要以爱为笔,书写一页无人能解的秘密情信。
第二天他是先离开的。我们当然不能同时离开,那太显眼了。走之前,他指出三处散落的拉比经书应尽快焚毁或转移;他用布包起多余的酒瓶与旧报纸——那些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他告诉阿尔芒娜和塔玛拉——“你们不和盖世太保共事,不知道他们会关注什么。盖世太保的鼻子比你们想象的还灵。”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一个批改考卷的老师。他不属于这里,却比任何人都知道如何让这个地方存活。
小小的开了金手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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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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