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维尔纳曾经一起放跑过一个孩子。是个法国小男孩,大约十一二岁,面黄肌瘦,像是从哪家的野坟里刨了土爬出来的。指节处满是裂口,新的叠旧的。裤脚湿了一片,被两个德国宪兵揪住耳根时还在拼命挣扎,像只被猎人按住的幼兔,不停地扑腾。男孩瘦骨嶙峋的手里还紧攥着一小瓶磺胺。
那日中午,我刚结束临时出诊,自军方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这一幕。
我知道今天维尔纳也在,前夜他告诉过我,今天他不用找借口了,因为正好轮到他视察医院。当然,这位亨利医生口中的“图书管理员”从来不会真正意义上地干涉医院。像他说的,系统内的人总是知道怎么避开系统。偷懒是人的天性,军官们也总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应付上级检查。
“我亲眼看见这小子翻了药柜。”其中一名宪兵用靴尖轻轻踢了踢孩子膝弯,声音懒洋洋的,“你认识字吗,小东西?”
“总有多事儿的家伙举报,一个腿都跨不过三级台阶的孩子也能混进来,真他妈废物。”另一个说。
这两个人动作却松散得很。与其说是执行任务,不如说是例行公事。热忱也好,仇恨也罢,早在布列塔尼大区的电台里一日日地播放掉了,留下的只有极度的疲惫和恐慌。所有人都是一样。
我没犹豫,快步走上前,拦住了他们,出示证件:
“先生们。我是主宫医院神经外科的艾瑟尔·柯克兰医生。这孩子我认识,是我病人的孩子。我没救活他母亲,他弟弟最近得了肺炎。”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他叫什么名字?”
“奥利弗·德沙雷特。他母亲叫夏绿蒂·德沙雷特。”后者确实是我与亨利近期接诊并治疗失败的病人。
宪兵盯着我的眼睛,“好吧。他弟弟呢?”
“他弟弟不是我的病人,这不是我必须知道的。我只是偶然在下班路上见到成为孤儿的病人家属,询问对方近期情况。”
我语气平稳,早就习惯了各种盘问,应对起来也算游刃有余。医生不需要解释同情心。普通士兵也没兴趣在这类小事儿上浪费字句。我这种还在被占领当局许可执业的“技术人员”是“稀缺资源”,他们纵使怀疑我的立场,也不敢随意动手。
宪兵们斜了我一眼,似笑非笑,依然掣肘着那孩子。
“给盖世太保送过去?还是打一顿再给上头交报告?”
没发话的那个耸耸肩,眼神飘忽,像是在权衡这件小事值不值得他们跑一趟。
维尔纳正好从楼上下来,不着痕迹地站到我身边,一如既往,不慌不忙,军装笔挺,铁十字勋章在昏暗的光线下仍闪着冷光,手中夹着的视察表格还未盖章。看清场面后,他只问了一句:
“证件齐全?”
哨兵面露迟疑。孩子当然没有。我——当然也不可能有任何书面文件证明他进入药房的缘由。
维尔纳于是转向他们,用德语低声说了两句话,声音太小,我只听清了“Unvollst?ndig”(不完整)这个词。然后他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放人。
我知道维尔纳说的是空话,像他这样的军官们说起这种话来就像写誓词一样熟练。“程序未全”“调查中止”这种模糊的说辞,等同于为放人准备好的保护罩。
有人担责,下属们也懒得再纠缠。
小家伙被并不温柔地推到我怀里,我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搂紧,护到我身侧,方才接过维尔纳还给我的磺胺。孩子依偎着我,瑟瑟发抖。我轻声安慰着噤若寒蝉的孩子,“可怜的小家伙。别怕,没事了。”
宪兵走了之后,维尔纳示意我带孩子去诊室。我明白他的意思——在进入诊室的一瞬间,我侧身把磺胺悄悄放回孩子手里,然后蹲下身,和孩子平视。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
“戴维。戴维·扎伊尔。”
“好,戴维。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天的事情,好吗?谢谢你。”
孩子看了看门外维尔纳的背影,好像明白了什么,凝视着我几秒,轻轻点点头,凑过来亲了一下我的脸。我帮他把磺胺揣好,开了一张处方笺。他逃走前又回头看了我与维尔纳一眼,那目光像是在黑暗中还没彻底熄灭的烛火,风一刮就会消失——却足够让人感觉到那片残留着暖意的空气。
它还停在我的脸颊上,与维尔纳的领章下。
“我只是想——别让仇恨落在孩子身上,他是无辜的。”
那天夜里温存过后,维尔纳贴着我唇畔这样说。他把温暖的手覆在我的小腹上,拇指轻轻抚触着,那里尚且平坦——像在以指尖的温度,亲吻一个没有法案,没有战争,只有希望的春天。
说起孩子……他是喜欢孩子的。
我曾经接诊过一个小型轰炸中幸存的法国女孩,儿科怀疑有神经损伤可能,送来我这里会诊。她的肋骨根根分明,皮肤苍白,绷紧,如同即将腐烂的白菜帮,与我的手对比之下,竟有一种令人心生恐惧的透明感。
她坐在我膝上时,抖得像只寒风中颤抖的麻雀,小心翼翼地问我,“医生小姐,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会死吗?”我不忍心告诉她,所有人都会死。见我不回答,她就一声不再吭,只努力的睁大眼望着我,目光里没有恐惧和哀求,徒留麻木和等待。她还那么小,就知道死亡,接受死亡的可能,并质疑自己是否还有继续活着的权利。
维尔纳那时正好又借由头来找我,但他却没有进屋,只是站在诊室门口一个恰好能看到我的角度,悄悄地看着我和小女孩。仿佛这世界上没有其他人了,只剩下我,与我抱着的孩子。
可这孩子的不幸,却是由他服务的国家亲手带来的。这让我觉得羞愧极了。
于是我微微转过身,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将她略略挡在我的身体之后。就好像要藏起什么珍贵的秘密。
放走戴维那晚,维尔纳回家时,黄昏落满了玻璃窗,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沉降,家里的一切都被镀上毛茸茸的边。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我走近他为他取下大衣,才终于如梦初醒,慢生生鲜活起来。
他捧着我脸亲吻,开口讲话时,声音低而轻柔:
“艾瑟尔,你喜欢孩子吗?”
——可这话从他口中提出,就不能再被称之为一个问题了。他知道答案。孩子——我更愿意称之为:我与他之间一颗初生即会被掐灭的种子。
我从他的吻里离开,转身去将围裙搭在椅背上,背对着他说:“我,乃至我这种人,都不配谈喜欢。各种方面。”
我似乎说得太冷——屋里的气氛顿时冷下来。风吹过窗缝,老旧的木框轻微颤抖。我们像两尊不愿先低头的石像,隔着这座旧屋的暮色沉默相对。
维尔纳在原地站了许久,又重复了一遍,只是更慢,更低,更像是问给自己听: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的在问你……如果有可能,你喜不喜欢孩子。”
我这才回头看他,目光柔和下来,却仍沉静,没有笑意,也没有质问。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们都知道,他真正想问的并不是字面意思。我将那个女孩子揽入怀中,戴维扑进我怀里被我护住……那些关于孩子们的近乎母性的动作,在他眼里,却是他一直不敢触及的幻影,荒谬却美丽:一个不属于战争的世界中,我们会有我们的孩子,被允许出现在时间与制度之外的,结合了我与他血脉的生命。
可我们都清楚,那个未来不是对我们,不是对现在的欧洲,至少目前是不存在的。
我不能为他生下孩子。他的帝国只承认“德意志血统纯正”的结合,即使他是国防军,而我,一个持着英国姓氏,在圣马洛行医的英籍女医生,一个非雅利安女性,不可能成为德国所承认的“母亲”之一。我们的结合,在这个国家的法律与种族档案中,仅仅是“污染”与“堕落”。维尔纳并不是法律的制定者,但他必须服从它们——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即使那些命令早已与理性,道德和灵魂背道而驰。
我们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像所有被战争与制度噤声的偷情者一样,我们默契地学会了不去追问那些不可能存在的未来。维尔纳也察觉了我的失落,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在确定我不会拒绝他时,才把我轻轻抱进怀里,轻声对我说,“对不起,艾瑟尔。”
我知道他是在为他所属的体制,那个吞噬一切异类与柔情的国家,向我道歉。我没说话,只把头抵在他肩膀上,叹了口气。
“我们接吻好吗?”他轻声问。
“可以。”我回答。
于是他捧起我脸,与我接吻,像是亲吻一封不会送达的信,也像是吻别一艘终将驶离岸口的船。我与他相爱这件事本身,已经是我们在抵抗命运的压迫,是时代短暂允许我们放在阴影里的自由意志。
不容他,也不由我们——再奢求太多。
我和他也不是没想过结婚——管他有没有未来,不耽误我们幻想未来。幻想不需要通行证。
那天我接诊了一个十七岁的男孩,颅骨裂了条狰狞的缝,年轻得像朵被泼了血的花。宪兵说那孩子骑着车子给每家每户散发反德传单,还拆掉了火车轨道的螺丝,在被扭送走的过程中一头撞向了电线杆。
那孩子被送来的时候已经彻底昏迷了。
我明知道德国人不安好心,他们是为了获取这孩子身后青年抵抗团或者法共支部的情报。所以即使头骨裂开,只要有一口气,他们也会下令要我们抢救。
那孩子预后并不好。但我最后为还是为他动了手术,然后看着他被德国人抬走,像看着一株勉强活下来的植物,被送进冰天雪地里。
预后不好——可能对他来说,反而是幸运。
回到家时,维尔纳还没睡,他坐在壁炉边,还穿着那件我缝补过的制服。他当然会留意到我手指的僵硬——他在我的事情上,总是那样细心;他走过来为我脱下外套,挂好,又为我按摩指关节。
“今天顺利吗?”
“顺利,也不顺利。”我答,“我今天救了一个预后不好的孩子。被宪兵送来的。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我都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救活他,他可能会遭遇更残忍的事。不救他,是见死不救,是剥夺他的生命。”
“至少活着才有机会。”维尔纳顿了顿,回答。
“那孩子才十七岁。听格莱蒂小姐——我们医院的护士,她说,他是我们医院另一名女护士的恋人。本来……等到他们明年到了法定婚龄,他们就要结婚了。下班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们抱着她,她在哭。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的哭声。”
维尔纳没有接话。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艾瑟尔,”半晌,维尔纳打破沉默,把话题转移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会在哪儿结婚?”
“怎么突然问这个?”
“早就想问这个了。”他亲了亲我的手背,“我每次握着你的手时,都很想为它的无名指戴上戒指。”
——其实,医生是不相信“如果”的。
我们活在“现在”,处理“结果”。
不是诗人,也不是少女。
但我还是笑了笑,手指向下弯折,扣住维尔纳的手。
“上尉,我可以理解为——你在求婚吗?”
他将我拉进他怀里,“我会单膝跪在你面前,对你说‘嫁给我’。会有那一天,但不是现在,不是这样粗糙,也不是在……这样的德意志与法兰西。”
我抬头,看着他蓝如海面的眼睛,随口说:
“或许在意大利。有个名字很美的小城,叫锡耶纳——锡耶纳靠海吗?”
“锡耶纳不靠海。我们可以去托斯卡纳。”
“托斯卡纳靠海?”
“是的。我还是少尉的时候,在托斯卡纳参与过一次战术交流,很美的地方。”维尔纳回答,“阳光很灿烂,海水像宝石一样闪着光。风是咸的,路上经常有鸽子,而且不怕人。经常有新兵追着它们跑。用面包喂它们时,它们会环绕在我脚边。”他顿了顿,“你想穿什么颜色的婚纱?”
我偎依着他的怀,微阖眼眸,凝视着他胸口的勋略和铁十字勋章发呆。他下巴抵着我发顶,呼吸一下下温热地洒在上面时,一股悲哀的荒诞感突然涌上我心头。
一个德**官,一个英国医生,在德占法国的屋檐下想象一场不被法律,政策甚至良知允许的婚礼。而在这轻盈的对话发生之前,我们甚至还在谈论那些鲜血淋漓的人间事——这越发让我们之间的幻想听起来像一场精心布置的讽刺戏码。但我没有拆穿他。
“白色。”我说,“即使它们太像纱布和医院的床单。”
他笑了,很轻,很短。
“你父亲会愿意来吗?”
我们依偎着坐在沙发上时,他又问。
我答:“如果他还活着,我想他会的。我父亲……我没办法知道他是生是死——你们早就不允许向英国寄信了。”
他点点头,没有再问。
“维尔纳,”我反问,“你父母和妹妹——他们会愿意来吗?我可是敌国公民。”
“我父亲于1940年猝死于柏林。我母亲——如果她知道我娶的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会很高兴的。我妹妹,安娜,她会和你相处得很好。我有预感。”
——明明是一组不切实际的幻想辞,听起来却更像隐晦的遗言。
他低下头,埋在我的肩颈处,声音闷闷的:“我想和你一起活到战争结束,艾瑟尔。等到战争结束了,我们就结婚。我带你去托斯卡纳。然后我们可以在意大利蜜月旅行,西西里岛,佛罗伦萨,锡耶纳……只要你愿意,只要我能带你去。”
我没动。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战争教会我许多事,最重要的是:我们终将失去一切,只能选择在失去前假装拥有。
“维尔纳,你有没有觉得命运很喜欢和人们开玩笑?”
我松松地环抱住他,把脸靠在他金色的鬓角上。
“有。它随时准备着夺走一切。”
维尔纳抬起头,与我额头相抵,笃定而柔和地凝视着我,大拇指缓慢地摩挲着我唇畔。
“但它让我遇见你。直到现在。此刻。”
他站起来,横抱起我,缓步上楼。我将头埋入他的颈窝,去贴他跳动的颈动脉,有力,规律,比任何虚无缥缈的情话都让人心安。他褪下我的衣裙时,像是在拆阅一份穿越层层审查与重重炮火,重抵万金的战地情书。
——如果我们结婚,那一定是在某个无声的夜晚,证婚人是一盏快灭的油灯,誓言是一句近乎无声的低语。没有神父,没有纸张,没有戒指,只有彼此的存在,短暂却真实,一如此时,此刻。我们卧室的壁炉火光映在墙上,不停歇地跳动着,和我们交叠的影子一起,悄然为这场荒谬的“婚礼”作证。
我的手一次又一次游走过他背部优美的肌肉线条——
它们健康而鲜活。
但我并没告诉他,其实我也曾梦见过他死去的模样——在战地泥泞中,脸被炸得血肉模糊,嵌着破碎的炮弹壳,身边是半只脚,一颗破碎的头颅,和一封被血泡透的信。我醒来时心跳如鼓,依着他的怀,却无处可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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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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