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清晨的光透过帘布缝隙,悄然滑入我与维尔纳的卧室。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旋转,空气里仍浮动着昨日未散尽的气息——带着难以言说的,特定的归属感。

我睁开眼,他还在我身边,呼吸沉稳。凝望他睡颜一会儿后,我意识到自己竟已惯于被动荡年代里堪称可耻的安稳抚慰,并为此沉溺,为此甜蜜。

我深谙不吵醒他的力度,浅吻他唇,再轻手轻脚地起身,走过寒意未散的木地板,进入厨房。习惯使然,我平静地为他准备早餐,一如伦敦空袭到来前英格兰的女人们——她们用瓷壶与曲奇编织脆弱的日常,窗外没有大炮,没有失踪的兄弟,没有失联的丈夫,也没有行将燃尽的秩序。

他是军官。前夜闹得再晚,他也会按时起床洗漱。他在我准备好早餐时走近,鼻尖嗅着我发丝,把一个又一个亲吻落在我头顶。我微微向后靠去,让自己像片没有依托的云一样,毫不设防地落在他怀里,与他交换早安吻。他环住我的腰,手自然地搭在我小腹上,望我的眼神温柔似海,尽是不该属于战时军人的宁静与满足。

“早安,艾瑟尔。”他说,“你该把头发再擦干一些。我不止一次说过你。早上太冷了。”

我像没骨头一样赖在他怀里,只腻着,不说话。他的怀抱是这间房子最暖和的地方,尤其在圣马洛带着薄寒的清晨里。但我很少回应他的絮叨,我向来我行我素,他拿我无法。

“你难得轮休。早餐我可以自己做。”

“我只是醒得比你早。”我回答。

“你不该醒得比我早。”他低低地笑,又把我拉进一个吻里。

我看着他手法熟练地把我的红茶兑上牛奶,坐在我对面,披着白衬衫,像一个误入中立国的逃兵,脸上还挂着清水未洗尽的疲惫,与和心爱女人共度清晨的心安。

“真不明白你们英国人……”他一边轻轻搅拌,一边说,“总是喜欢喝这种玩意儿……”

他把红茶递给我,我伸手毫不客气地接过去,顺便往他盘子里放了片烤面包。他连面包都喜欢把它们烤得焦一些。

“又来了。维尔纳,拜我所赐,你现在煮红茶的水平和最地道的英国人不相上下。”

“还不是为了让你多睡几分钟。”

“我亲爱的冯·比尔肯贝格上尉,”我挑了挑眉,拿过他昨晚喝剩下的黑啤酒喝了一口,气儿都跑光了,难喝得紧,“你们德国人啊,不信红茶,不信蜜糖,全世界都在尝试不那么苦的活法,只有你们坚持喝像从冻了一冬天的水管里滤出来的东西——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他没回话,只是放下叉子,顺手拿起我那杯茶,在杯沿嗅了一嗅,又皱着眉头喝了一口。

“……像战地医院里的伤员营养汤。”

“你在挑衅我。”

“Sorry,”他舔了舔嘴唇,“但是亲爱的,我们大概永远无法就早餐达成外交协议。”

我忽然想到一点,便故意用缓慢,优雅又带着挑衅的语调说:

“你们德国人早饭吃香肠和咸鱼,晚上还吃土豆泥,这不叫饮食,这是在实行体重界的军事动员。”

“你这套英式讽刺我在柏林听过。”他忍不住笑出声,眼里难得没有战场的阴影,只有烟火气和那一点……年轻人的生气勃勃。

“那就再听一遍。”我凑近些说,“你们不吃麦片不吃水果沙拉,难怪神经紧张。”

“我也可以反击。”他顺势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你们英国人吃黄瓜三明治,不加黄油。你们的烤牛肉比卢森堡的护照还薄半毫米。”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带着种稀有又习以为常的轻松,不再去想隐在茶香余韵中的那丝苦涩。阳光尚未完全穿透窗玻璃,厨房的空气里混杂着红茶、啤酒与黑面包的味道,还有一个在阴影之下拼凑出的,模仿和平的早晨。

——像极了我病区的病人家属们,守着昏迷不醒或者神志不清的病患们,彼此之间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话,却掩盖不住眼中浓重的悲伤。

“我还是很想知道,那位名字叫克拉拉的女士,怎么会那样说你?你很有成为喜剧演员的潜质。”维尔纳将我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时,我调侃道。

“你知道你笑起来比阳光还亮吗?”他眉眼却沉静下来,凝视着我,一本正经地回答,“为了看见此时此刻的你——为了把你的笑脸刻在我心里。”

我在红茶升起的热气中与维尔纳对望。

维尔纳的目光隐带火花,暗含渴望,如红酒入喉,微醺,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终于,我站起身,跨坐在他腿上,贴上他的唇。

维尔纳起初微僵,却随即放松,手掌沿我脊背缓缓游移。但下一刻,他手一翻,掌心扣在我后颈,带着一点惩罚的力道将我往下压。他另一只手滑向我的裙摆,像他掏枪那样,迅猛而熟稔。

我吻他,吻得愈深,指尖探过他颈侧的动脉。那些热烈的搏动既是**,也是活着,是我们自战争的缝隙中又偷得浮生一日的证据。

“我记得你今天……指挥部有会议……”

我贴近他耳畔低语,甚至有意染上些气音,像他前一夜问我的那样,询问他,“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一点也不过分。”维尔纳在我耳边说,声音近乎叹息,“我会解释。别担心我。”

我轻轻亲了一下他耳后的皮肤。他迟疑了一瞬,而我——正好抓住这个空档,从他腿上灵巧地一跃而下,裙摆在膝侧飞扬。

“亲你耳朵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忘记戴你送我的珍珠耳环了。”

我扔下一句不负责任的话,转身就跑,步履轻快地往楼梯口冲。

可我才刚踩上楼梯第一阶,就被维尔纳拦腰揽住。

下一秒,我已被他压在楼梯转角的墙上。他掌心撑着墙面,低下头,鼻尖几乎贴着我的,制服布料蹭过我因衣衫不整而裸露的肩颈,那股呼吸间的气息和热度,以及作为军官的压迫感和束缚感尽数散发出来,令我头晕目眩。

“你就这么跑了,嗯?”维尔纳嗓音低沉,一字一顿,“在你把我点着之后?这不公平,我的小苹果女士。”

“战场从不讲公平。”我回望他,难得卸掉矜持,坏笑着说,“我是为你着想,怕误了你的正事。”

“柯克兰医生,mein Gott,你不正经起来,真是太坏了……”他哭笑不得,又隐约带点委屈,“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已经这样对你了。”我歪头一笑,甚至故意得寸进尺地将长发拨到一侧,露出前一晚他在我颈侧留下的红痕,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一个热吻。维尔纳吻得比刚才更用力,明明在抗议,吻得却半是懊恼半是宠溺。

“你知道我早上时间紧,偏偏选这个时候调戏我——”

“你不是说你会解释么?”我一只手揽着他脖子,轻轻吻了他的喉结,学着他讨巧的样子眨眨眼睛,“上尉先生,您可别因为一个吻就违反军纪。”

“我在家里可以没有军纪,我的艾瑟尔。你早就见过我没有军容军纪的样子了……Bitte.还是我该说For god's sake?”

他强压着上扬的嘴角,制服外套还没扣好,那副勉强维持尊严的样子,像极了战场上不肯认输却早被缴械的将领。可就在他试图占据主动的下一瞬,我却灵巧又精准地一戳他最怕痒的腰眼,趁他反应不过来,滑出他的怀抱,一头钻进一楼的浴室,“砰”地反锁上门。

“你要去指挥部了,亲爱的。”我把脸贴近门板,声音带笑,还故意拐个弯,“作为冯·比尔肯贝格上尉的女朋友,我必须有……嗯,家属的自我修养。”

维尔纳在门的另一边低低的叹气。

“嘿,和国王一样受上天庇佑的英国小姐,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被他逗得笑弯了腰,顾不上理他,只打开水龙头用水声掩盖有些失控的笑声。等我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时,发现他还倚着门框,左手端着我那杯冒着最后一点热气的红茶,右手拿着条毛巾。

“你打算在里面耗一早上吗?”

我朝他眨眨眼,故作天真地问:“那你呢,打算和我耗一早上吗?不去指挥部了?”

“你再不出来让我亲一下,我真的就晚了。”他挑挑眉,扁了扁嘴,那样子活像个被作弄却无可奈何的兄长,“上一次我迟到,是因为你把我的皮带藏在沙发上的蓝色毯子下面。”

“你还不是找到了。”我故作无辜,“我还帮你系上了。”

他眼角浮起一点笑意,将毛巾递进来,却故意不松手,借此将我往外带了一寸。我掉在他怀里,仰头望他,声音却低下去:“下次不调戏你了,好不好?”

“不好。”

维尔纳俯身吻我额头,他在笑,笑容却无奈极了。

“Anyway,轮休的人不该这样对待还有工作的人。”他拉起制服上衣,气息未稳,却努力维持一本正经的样子,“柯克兰医生,你太欺负人了。”

我又一次笑出声。这句话从一个德军上尉口中说出,显得如此……不设防。

“你真的要迟到了,上尉。”

他没有反驳。只是临出门前,一反常态地俯身,极其郑重地在我颈侧留下一个明显的吻痕——像是女巫们在古老仪式里施加的魔法印记。

“这是惩罚,艾瑟尔。”

声音是沙哑的,一股子强撑着的正经,带着他极少在我面前表露的那种军人特有的强硬腔调。

我抬手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向门口。

“赶紧走,”我说,“来不及了。”

门关上了,靴声消失在鹅卵石街道那头的寒风里。炉灶的热度还未全然包裹厨房,我靠在门边的那一瞬,终于感到双膝轻轻发软。

静下来的时候,我没来由地觉出一种浓重的麻木感。回到盥洗室,明明是冬日,却闹出了一身热,擦拭身体的动作几乎是机械的,前夜他存在过的痕迹已经抹去不了,我本该不安,却又悄悄期待它无法彻底抹去。我盯着镜中的自己,平日里惯于掩饰的脸,此刻却泛着不真实也不熟悉的红润。

恍然间我看见那些红润一片片剥落下来,凝结成一个巴掌,刻在我脸上。

定了定神,才发现是幻觉。

颈边那枚吻痕却不是幻觉——嫣红宛如深秋枯叶。

我无法否认,事到如今,我已彻底失了方寸。其实,某种程度上,我才是那个侵略者:我在他身上寻找身体的慰藉,寻找对现实的逃避,寻找任何能够让我确信自己还有知觉的东西,假装自己没有被折磨人的隐隐不安控制神经,占领身体。

“我们本质上也和梦一般,我们短促的一生也只是一场睡眠点缀着。”

莎士比亚用这句话写梦与死亡,我拿来自我安慰。

我再次洗漱,水扑在脸上的瞬间,也唤醒我心底对某类失控的隐约惧怕。女人的身体有它自己的记忆,也有它的惩罚方式。不过,有些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很好,蒙着眼睛过活总好过戳瞎双眼,把鬼火当作光明更能让人笑得出来。

披上外套,围上厚重的围巾,我将那枚吻痕严严实实藏在布料底下。今日我还有采买任务,厨房里的黑面包所剩无几,抽屉中的墨水瓶即将见底。我不想在露天市场那群说着法语的老太太面前暴露一丝破绽,尤其不能让他们知道——一个罪孽深重的英国女人,正在被德**官留下的吻痕灼烧。

“听说你家里来了德国人?”

“他早晚都出现在你那栋房子门口。靴子咚咚响,全圣马洛的猫都知道他在哪儿。”

成为房东的女人们都多多少少被问过类似的问题,或听过类似的评头论足的话,我也不例外,我甚至刚从一场同居引发的举报里苟活下来——成为“威胁”的女人们,总是被无情地当作仕途的牺牲品。人们看着我们这类人的目光或好奇,或提防,在被迫为军方服务的主宫医院里,看着同僚们麻木的脸,反而能让我得以喘息。没人说是“房客”,“指挥部派来的”,只是用了模糊的“德国人”——某种程度上,这在战时,是最冷酷的代名词之一。

没人真的在意我们是不是自愿。只有历史书会模糊地概括一句“被迫”,最多加上一句“悲惨”。

但现实不会。

现实是什么都可能被放大,连沉默也能发出声音。毕竟,人是一种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沉溺于自我欺骗的虚伪生物。现实是——命运对我这种人的审判是逃避不掉的。现实是——普通人所在的位置,注定了无法看见暴力的源头。人们无力处决加害者,只能将唾沫吐向受害者。

虽然我并不是受害者。我是同谋。

我终于走出家门。

被乌云遮盖住的惨白光线下,我仿佛又一次听见他们对我说——

“柯克兰医生,虽然您是英国人,但您一直帮着我们法国人看病,我们都很感激。但您别忘了……战争还没结束。”

我看见世人们疲惫的眼睛。

它们结着名为战争的寒霜。

“我从来没忘记过。”当时的我这样回答他们,“我每天醒来都在记着这件事。”

现在的我背负着爱与罪的双重重量,无耻地享用着他的呵护,如同一个被敌人温柔囚禁的战俘,无知无觉地把最后一块阵地垫到对方身下。

我走过市场那条被炭灰熏得乌黑,贴满新新旧旧的通缉令的巷道,走进稀疏的人群。有认出我的路人,病人,病人家属向我问好。我礼貌回应,紧紧压着围巾角,那枚隐藏在布料底下的吻痕仿佛也随着我每一次罪恶的点头,一跳一跳地烧着我的皮肤——烧得我全身发冷。

很多事都不会轻易过去。

即使我听到的“谢谢”再多,即使我从不曾剖白“我爱你”,我仍不能否认——

我是通敌的叛徒,我向敌人投怀送抱。

我任他将一切的一切都压入我的唇齿和身体。

甚至于,在我身体深处种下我尚未察觉的改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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