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1941年11月22日,夜色未尽时,天刚泛出一种濒临破晓前的铁锈色。海风卷着潮湿的咸腥拍打我的脸,一如无形的铁链抽过来,刮的生疼。我一早便从医院出发,围巾仍严严实实地缠在脖子上。

吻痕淡了一些,但仍无法忽视。

指挥部的调令来得冠冕堂皇,“协助部队医院进行检疫工作”——这听上去无比正当,甚至符合我一贯的职业操守。

抵达医疗站时天光初亮,空气里弥漫着腐肉,药品和血的味道。穿过一道道铁门,我看见数名伤兵蜷缩在行军床上,血肉搅动和骨锯来回扯动的声音充斥着耳膜。我俯身替一名伤员检查颅骨贯通伤,器械触及他溃烂的头皮时,一只带着黑皮手套的手搭上我的肩。

“柯克兰女士,请随我们走一趟。”

——我明白,轮到我成为“被检疫”的对象了。

我甚至没来得及顾及手下的病人,就被不由分说第带往圣马洛东边的临时审讯处。那原是一幢旧修道院,拱顶高耸,壁画褪色,在战争的喧嚣里保留着一种死亡般的静谧。清晨淡色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玫瑰窗洒落下来,在我脚下投下断裂的光斑,宛如墓地上的残碑。

“有人举报您协助敌对群体,”一名戴着金边眼镜的军官缓缓说道,他法语讲得不如维尔纳标准,还隐约带点莱比锡口音,和他那身黑色的盖世太保制服分外割裂,“在一次伤员分流中,据称您刻意放行了数名抵抗组织成员。”

“那是谎言。”我确实做过,类似的事大大小小我也做过不少了。我不能畏惧,只直视他的眼睛。

“那你承认,你曾在舞会中救过征用您住宅的冯·比尔肯贝格上尉。”

“是的。”我说。

“你知道那次的暗杀行动出自哪一支反德组织,但却没有向我们举报。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指控你是合谋者。”

“我不知道。”我冷笑一声,“我只知道我救了你们的上尉军官,让他死里逃生。”

“医生当然是救死扶伤,抵抗者则是战术配合。”

对方脸上挂着审讯者惯有的冷静胜利者微笑。比谋杀更残忍的,是人们赋予语言的阉割——他们将“知道”扭曲成“合谋”,将“救人”抹黑成“战术配合”。

“你需要配合我们的讯问。”他说,手指轻敲着桌面,“否则,你的行为足以被解释为间谍罪。说出他们的名字,提供你们之间联系的方式,我们不会追究你的过错。”

“我不知道你们希望我回答哪个病人的名字。”我平静地陈述,“我的病区每天都处在床位不足状态。如果救死扶伤是错,那你们那些被我救回来的伤兵算什么?”

审讯官依然微笑着,紧紧盯着我。

“医生,你这种‘职业操守’会被视作掩护反德组织。有举报人声称,深夜时分见到你与某名女性抵抗者在医院后廊低声耳语。”他拿起一张纸抖了抖,“这是经签章的口供副本。”

“我不了解病人家属的身份。我只是履行职责,告知我的病人家属必要的术后注意事项。”

紧接着,一份写着时间和编号的伤员分流登记表被递到我面前。

“11月20日的这张伤员分流表上,这三个编号对应的‘轻伤员’在未完成身份登记的情况下被放行了。请您解释原因。”

那几个人我记得。在进行伤情评估时我就发现了,他们其实不是伤员。但我没戳破,也没问他们是谁,要做什么——大概率是要借着伤员分流传送情报或者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我只是签字写明“不必留院”,看着他们在德军的眼皮子底下被放行。

“医生只负责使用标准化的评估流程,检查每个伤员的关键生命体征和伤情,并最终签下名字。”

审讯官用笔敲了一下桌面。

“看来你坚持不提供任何有效信息。”

“我坚持救人,绝不因恐惧死亡背叛生命。”

我并不害怕他们,他们作为生物本身的存在并不配我去害怕。我曾在父亲的旧书房里读过《社会契约论》——在暴君统治下,自由被言论毁灭,人们只有保持沉默,才能得到象征性的自由。

审讯无果,我被先行拘押,带回了囚室。囚室的墙上仍残留着圣经段落的残迹,屋里是那股久不见天日的地方特有的潮湿味道。

我知道——维尔纳一定会来。

因为我曾救过他的命,因为他许诺会让我活到战争结束,因为他说他信我爱我,因为他欠我一个解释——为什么我竟会愚蠢到用尽全部冷静与理智,只为在荒谬的战争中保全他那一抹静海般温柔的眼神。

很快我就分不清时间了,也可能已经昼夜颠倒。但我终于理解了什么是“结构性暴力”,不是最低级的吼叫,咆哮,对□□的折磨,是日复一日,不动声色地一寸寸瓦解你的内心,像我们在医学院解剖青蛙,一边听着老师讲解,一边小心翼翼地动手,不知不觉间已彻彻底底剖开了皮囊,连最隐秘的神经末梢也不放过。

我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带入讯问室了。

时间仿佛在这里被蒸馏掉了。被掼到椅子上时,椅背硌人的凸起让我微微皱起眉头。

——我作为疑似内部敌人,加之我敏感的英国国籍,按理来说本应在被捕当天就被移交给盖世太保区域专员处理,但他们还未完全那样做——这意味着有人在暗中周旋。

今天的审讯官换了人。一个党卫军,下士,年纪不大,穿着熨得笔挺的灰绿色制服,头发向后梳,抹得油光锃亮,名字我忘了,姓是格斯纳,说法语时带股无法归类的德法混合腔调。

“柯克兰医生,你必须明白,”他将桌上的文件夹缓缓摊开,“我们不想对一位拥有稀缺医疗能力的女医生施暴。我们希望你交代事实。我们有目击者证明你曾经护送受伤的抵抗组织成员转运,还有医院的值班记录……你需要向我们解释。”

他说“事实”时,声音放低了,好像那个词烫嘴。

我回答,“事实是——我只救人。我可以提供任何一台手术的治疗细节。我不会查验病人和家属们从哪里来,从事什么职业,提供必要的医疗支持也是我的工作。——还是你们要我放任家属因为操作不当害死病人?”

“您救了冯·比尔肯贝格上尉的命,对吗?”

“是的。”

他眼中滑过一丝讽刺。我一动不动,手指紧贴着大腿。早在德国人占领圣马洛,主宫医院被迫为军方服务之时,我就学会了如何忍受德国人钝刀子割肉式的话术,学会了在救助完抵抗者之后,瞳孔不动,坐怀不乱地面对临时盘问。现在我等着刀子落下来,随便它,无论是划上皮肤,还是割向喉咙。

“你救了他,却不愿配合我们……你不是法国人,你也不是我们的公民。你是英国人——敌国公民。你在我们眼中,等同于一个持刀未遂的刺客。战争下职业道德是奢侈品——你不会想让我们替你‘定义’真相的。”

他话锋一转,倏地站起,走到我身后,靠得极近。近得我能闻见他身上熏皮制服的腥涩味道,混合着轻微的烟丝味钻入鼻腔。这让我觉得想吐。

然后他突然俯身,嘴唇贴着我耳廓,并把声音蓦地拔高。我被他吵得头痛,身体因为本能而微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

“你为何在舞会那夜出现在他身边?有人报告你与数名可疑人士接触——你是否知道他们的身份?你是否曾在医院里配合抵抗组织放行可疑伤员?你是否曾将军官的动向透露给外部?”

太讽刺了。

这里曾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修道院,现在却是法西斯魔鬼的动物园,就像现在——格斯纳在我耳边发出一连串的尖声斥问,像个在马戏团舞台上狂叫不止的猴子,又像因为即将被主妇下锅而喔喔打鸣的公鸡——他问得我差点没忍住笑。我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像打量一个试图卖给我假货的街头商贩,懒懒地答了一句英语——

“Conscience, in most men, is but the anticipation of the opinions of others.”

(良心,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他人意见的预告。”*)

他一愣,下一刻用德语低声咒骂:“你在引经据典的语气真让人作呕。”

许是他们还没找到直接证据,又许是我的医生身份还有用,格斯纳没对我用酷刑,只是捏着我的下巴,在我耳边不停嘶吼着那几句话。我垂着眼睛,脑子里反复回味着维尔纳望着我的目光,落在我唇畔和脸颊上的亲吻,夜里他落在我小腹上温暖的手。我甚至突然想到——我一开始不允许维尔纳说英语,他不得不说法语,直到得了我首肯……而格斯纳终于在我耳边吼到声嘶力竭。

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泼下,才把我整个意识猛然拉回。

人在这种时候脑子里总会闪过很多没用的念头。有点像作家们,活的越痛苦,灵光一闪的名句就越多,自己给自己找精神寄托。

我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地开始发抖。

格斯纳冷笑起来。他并没有马上离开,把灯泡调到最亮,刺得我眼睛发痛。

“你今晚不必睡觉了。”格斯纳说。

整整一夜,每隔一会儿,都会有人推门进来,问我同样的问题:“你为何在舞会那夜出现在他身边?”“你是否接触抵抗组织?”“你是否放行了某些人?你是如何帮他们离开的?”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倦怠地闭着眼睛。

我睡了?还是没睡?我不记得了。

“夜晚”——如果那真的是夜晚——格斯纳再次出现时,递给我一小杯水,还有一片药片。

“你可以睡了,柯克兰医生,你可以一直这样嘴硬下去。我们有办法在不留下任何外伤的前提下,让你……变得永远无法工作。比如给你的手注射点什么……让你再也上不了手术台。”

我终于抬起眼,冷冷地盯着他。却仍不说话。

“还是——你以为冯·比尔肯贝格会来救你?”

他慢悠悠地说,“别做梦了。你不过是个披着医生外衣的婊子,玩女人的军官名册比你的处方还厚,没人会傻到为了个女人赔上自己的前途。如果不是你确实医术过人,留着你还有用,你早该被我们和犹太猪们一起枪毙。你知道吗,柯克兰医生?时间会杀死你。”格斯纳弯下腰端详着我的脸,“比手术刀更快。”

我当然不信他口中关于维尔纳的污蔑,也没搭理他——他们不会蠢到现在就剥夺我作为“资源”的价值,那是他们的底牌;现在提及,是想让我的信念快点瓦解。医生最怕的是不能救人。不过,我知道他还能做其他恶毒的事情:在你耳边昼夜播放滴水声或者电报的嘶鸣声,让你的心跳和心绪都比老太婆的毛线团还要混乱;在你食物里掺杂轻泻剂一类的玩意儿,让你在最脆弱的时刻丧失尊严。

让你相信你快疯了。

某个时刻(我分不清是哪天,什么时候),一名我从未见过的德**官走入了我的拘押室。他领章是黑色的,一片橡树叶,是个年轻得过分的上校——脸上有道闪电形状的长伤疤,眼睛像水晶珠那样蓝,眉目深刻,身姿挺拔,一身灰绿色党卫军军服,脖子上的骑士铁十字勋章在昏暗的房间闪着阴冷的光。他身上还挂着几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勋章。

“柯克兰小姐。”他倒是不咄咄逼人,以一种分外彬彬有礼的语气说道,“您的下一次供述,将直接决定您的去向。”

“我的去向?”我重复。

“是的,若您不肯交代,您将被移交雷恩盖世太保地区总署。他们那里处理犯人只会较圣马洛更严格。”

“我没有需要交代的事情。”

我看着他。他以一种既惋惜又尖锐的目光看着我。他拿出怀表,打开表盖,递到我面前,说:

“那再好不过——抓紧时间考虑。”

又是维尔纳的那块怀表,表盖里刻着“爱征服一切”的那块。毫无疑问,他是替维尔纳传话的信使。我猜——他可能是克拉拉的上校丈夫,维尔纳的儿时玩伴,军官聚会那次他也来了,但未打照面。他既然不自报家门,我也并不问,我有自知之明,在他这类人眼里,我“阻碍”的成分应该远高于“女人”。

他说完这堆没用的话就离开了。

门又一次关上。我在冷寂里闭上眼。

我知道他在试图告诉我什么——维尔纳不能公开干预。在圣马洛,这个人的军衔足够高,才能在这个节骨眼来这一趟,说那些场面话也是为了和我“碰头”。

我理解。我目前还足够理性。维尔纳在争,我也必须等——争一个调令,等一份“身份豁免”的公文,或一纸将我秘密转移的命令。

他在苦苦挣扎。所以,我也必须撑住。

又一次问话结束后,那位脸上有道伤疤的上校又来了我的监室。我依然没有交代任何事情。

他这次没戴他的骑士铁十字勋章,敞着军服外套,未戴军帽,应该是私下来的。

“晚上好,柯克兰小姐。”他懒懒地说,“我答应了一个人,给您传达一份讯息。您应该知道是谁。”

他掏出一封信件,军用信纸,折成规整的三角,密封处盖着战地宪兵印章。

“请帮我读出来。”我沙哑地说。我眼前一片片发黑,属实不想阅读任何文字,尤其是德语。

他瞟了我一眼,没有拒绝我,只不动声色地展开纸张。

“鉴于被拘押人艾瑟尔·柯克兰为德军人员于军事行动中抢救之对象,且其医疗身份已由地方指挥部确认,为我军于布列塔尼大区稀缺的医疗资源,现暂缓移交雷恩盖世太保大区总部,转送至医务观察设施,由地方指挥部监管。”

他读完,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情绪,我心底却泛起难以名状的微光。

“他……还好吗?”我问,声音几不可闻。

他没有回答,只将信纸折起,收入怀中:“有件事我认可他。治疗颅脑损伤和神经类创伤方面,你确实是‘稀缺资源’,不是‘间谍嫌犯’。明白了吗?医生,你得把自己养得还有使用价值,而不是成为一具只能被肢解的尸体。你不希望那个人抱着你的尸体嚎啕大哭吧。他成年以后,我还没见过他哭。”

他说完这句话后,俯下身,低声对我说:“顺便提一句,如果你敢拒绝进食,他们可就有理由对你‘强制营养输入’了。到那时,那个人也救不了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笑了一下,是的,我明白——他们甚至不需要打我,只需要让我在恍惚与病态中自废。

没多久,也可能很久——我被蒙上眼睛,带走转移了。

我直到被带进囚室才被摘下眼罩,应该经过了三层,或者四层楼梯。囚室依旧堆满潮气,但已经比先前的环境改善了许多,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旧书桌,一盏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煤气灯。窗户涂着石灰,看不见外面,只能隔着石墙听到隐隐约约的海浪声音。

一开始,没有人来。

甚至不再有人来对我用刑,我想我是从“被捕”变成了“软禁。”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才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没有开。

“艾瑟尔。”门外的人低声道,“是我。”

我走到门边坐下,倚着门,抱着膝。心跳缓慢,一点加速的趋势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住的——没有起身,没有扑向门口,没有大哭不止,只是看着那扇门,仿佛能透过它,看见维尔纳像我最爱的桦树那样站在那里。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嗓子却仿佛被棉絮堵住。

“我时间不多,”他与我仿若心有灵犀般,“你不必回应。”

维尔纳并没安慰我说“别怕”。他太了解我什么性格了——也可能因为他自己比我更怕。

“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激怒他们,如果他们再来的话。再等等我,我答应过你,会让你活到战争结束。”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低声道:

“现在我不能离你太近。你明白的。”

我闭上眼,手紧紧握住膝盖。

——我从来就明白。

我们必须隔着门,隔着身份,隔着敌国之间深不可测的鸿沟,相信彼此尚能存活——而不能对话。

“坚持住,别倒下去。我等你回家。”

他的声音陡然止住。我立刻知道,时间到了。靴底在石地上划出短促的一声,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我再次独处。

我仰头望向天花板,上面爬着潮气凝结成的线条,可能和德国人哪个倒霉战壕的路线图差不多。

耳边只剩下煤气灯轻微的“噗噗”声。

这场战役还未结束。他们仍在等待我开口。而我,仍在坚守着我不开口的理由。

————

*出自英国诗人亨利·泰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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